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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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引起的鄙視多于憤怒。

    他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幹出什麼好事,說出什麼好話來。

    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對于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深深地觸動她,隻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笑,直到發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

    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麼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麼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經過一家住着三家北方佬軍官的房子,這些軍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

    她驅車經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門口,她們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

    她們出來,跑到她的馬車旁邊同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于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之外,似乎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我正想見你呢,肯尼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

    "我想從你那裡了解一點關于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

    "思嘉懷着理所當然的鄙視吞下了這種對亞特蘭大的侮辱,勉強裝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訴你些什麼呢?" "我的保姆布裡奇特回北方去了。

    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中再也無法待下去了。

    孩子們現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保姆。

    我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呀。

    ""這并不難,"思嘉說着,笑起來。

    "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剛從農村來的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的黑人,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仆人了。

    你就站在這裡,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過這裡的黑女人,我保證————"那三個女人氣得大聲叫喊起來。

     "你以為我會放心将我的孩子交給一個黑鬼嗎?"緬因州的女人喊道。

    "我是要一個愛爾蘭的好姑娘呀。

    ""我恐怕你在亞特蘭大是找不到愛爾蘭仆人的了,"思嘉冷冷地回答說。

    "我自己就從未見過一個白種仆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在話裡略帶譏設的聲調,"我可以向你保證,黑人并不會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賴的。

    ""天哪,這怎麼行!我家裡可不能用黑人。

    怎麼能這樣想呀!""我連看都不要看,怎麼還能相信他們呢,至于讓他們帶我的孩子。

    ……"思嘉想起嬷嬷那雙親切而粗糙的手,那雙由于伺候愛倫、她自己和韋德而變得難看的手。

    這幫陌生人對于黑人的手能知道什麼,她們哪裡會明白黑人的手多麼可貴,多麼令人鼓舞,多麼準确無誤地懂得怎樣去撫慰人、體貼人和溫暖人,她想到這裡輕輕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們怎麼會這樣想呢。

    不正是你們大家把他們解放了嗎?""天哪,可不是我呀,親愛的,"緬因州女人笑着說。

    "上個月我來南方之前,還從沒見過一個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見另外一個了。

    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可不能信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

    ……"思嘉早就覺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氣了,他坐得筆挺,兩眼緊緊盯着馬耳朵。

    這時那個緬因州的女人突然大笑起來,指着彼得大叔給她的同樣看,這促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神情了。

     "看那個老黑鬼,像隻癞癞蛤蟆似的,氣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着。

     "我敢斷定他就是你家的一個老寶貝吧,是嗎,你們南方人壓根兒不懂得怎樣對待黑鬼。

    你們把他們都寵壞了。

    "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

    他這一生還沒有被一個白人叫過"黑鬼。

    "其他黑人倒是這樣叫過他,可從來沒有白人這樣叫過。

    至于被看做"難以信任"和稱為"老寶貝,"對于他這個漢密爾頓家多年來的莊嚴樁石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思嘉盡管沒有看見但卻感覺得到,由于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那個黑下巴開始在顫動,她不禁怒火滿腔。

    這些女人貶低過南方的軍隊,濫過戴維斯總統,并且誣陷南方人虐待和殘殺他們的奴隸,這些思嘉都帶着默默的輕蔑聽過去了。

    隻要對她有利,她還能忍受對她個人品德和誠實的種種侮辱。

    但是聽到他們用愚蠢的話語傷害這個忠實的老黑奴,她就象一包火藥被點着了似的。

    她朝彼得腰帶上挂着的那支大馬槍瞧了一眼,兩隻手癢癢地想去摸它。

    她們這些人真該殺,這些傲慢無知而又極其嚣張的征服者真該殺啊!但是她咬緊牙關,直到兩頰的肌肉都鼓出來了,仍然不斷提醒自己時機尚未來到,到時候她要告訴北方佬們她究竟是怎樣看他們的。

    是的,總有一天。

    天哪,一定!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呢。

     "彼得大叔是我們自己家裡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

    "再見,咱們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朝馬背上狠抽一鞭,把馬吓得往前一跳,馬車便颠簸着離開了。

    思嘉聽見那個緬因州女人用一種困惑不解的語氣說:"她家裡有?不見得是她的親戚吧?他黑得很厲害呢。

    "該死的家夥!她們真該死。

    等到我有很多錢了,我一定要往她們臉上啐唾沫。

    我一定要————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見有顆淚珠正從他鼻梁上淌下來。

     頃刻間一種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傷與憐惜的感情壓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見有人毫無理智地虐待了一個孩子一樣。

    這些女人傷害了彼得大叔————這個同老漢密爾頓上校一起參加過墨西哥戰争的彼得,他曾經将瀕死的主人抱在自己懷裡,後來把媚蘭和查爾斯撫養成人,接着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皮蒂帕特小姐,逃難時保護她,投降之後又弄了一騎馬越過戰後的一片廢墟,将她從梅肯帶回家來————就是這樣一位彼得呀!而她們竟然說她們決不依賴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聲音在發抖。

     "你要哭,我可替你難為情了。

    你别把她們放在眼裡,她們隻不過是些該死的北方佬罷了!""他們當着我的面說這種話,好像我是頭騾子,聽不懂她們的話————好像我是個非洲人,一點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彼得說着,用鼻子響亮地哼了一聲。

    "她們還叫我黑鬼,可從來也沒有哪個白人這樣叫過我。

    她們說我是老寶貝,說黑鬼一個也不能依賴!我不能依賴嗎?老上校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你,彼得,請你照看我的孩子們吧。

    好好照顧你那年輕的皮蒂帕特小姐,'他說,'因為她像個螞炸一樣沒有頭腦。

    '這些年來我就一直好好照顧她————""除了大天使加百列,誰也不會比你更能安慰體貼人了,"思嘉安慰他說。

    "沒有你,我們簡直就無法活呢。

    ""是的,姑娘,謝謝你的好意。

    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們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們憑什麼跑來管我們的事呢,思嘉小姐?他們根本就不了解咱們這些支持南部聯盟的人。

    "思嘉沒說話,因為她那股在北方佬女人面前沒有發洩出來的怒火仍然在心裡燃燒。

    兩人默默地趕車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氣,他的下嘴唇開始慢慢突出來,直到長長地伸出來吓死人了。

    現在最初的傷痛正在平息,他卻越加忿怒起來。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樣該死的怪人啊!這些女人似乎覺得既然彼得是黑人,他就沒能耳朵能聽,就沒有像她們那種脆弱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了。

    她們不知道待這些黑人應該親切一些,把他們當作孩子,教導他們,誇獎他們,疼愛他們,責罵他們。

    她們根本不了解這些黑人,不了解這些黑人和他們原先的主人之間的關系。

    但是他們居然發動一場戰争來解放他們。

    既然解放了黑人,他們又不願和黑人打交道,隻一味利用他們來恐吓南方人。

    他們并不喜歡黑人,不信賴他們,也不了解他們,然而他們卻還不斷地在大喊大叫,說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處下去。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們遠遠超過大多數白人,肯定比對北方佬要信任得多。

    黑人身上有種忠誠、耐勞和仁愛的品德,這些是任何嚴峻的情勢也無法使之破裂,金錢也無法買到的。

    她想起面對北方佬入侵時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黑人。

    他們可以逃走,或者參加軍隊去過閑蕩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留下來了。

    她記起迪爾茜怎樣在棉花地裡挨着她幹苦活,記起波克怎樣冒着生命危險去鄰居雞窩裡偷雞給全家吃,想起嬷嬷怎樣陪伴她到亞特蘭大來,阻止她做錯事。

    她還想記起一些鄰居家的仆人,他們怎樣保護那些男人到前線去了的女主人,怎樣護送她們逃過戰争的恐怖,怎樣看護受傷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幹活,行乞,偷竊,為了讓餐桌上有吃的便什麼都幹,而且哪怕現在,"自由人局"向他們許了各種各樣驚人的諾言,可他們還是緊緊跟着他們的白人主子而且比過去當奴隸時幹得更加辛苦。

    但是,所有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遠也不會理解。

     "但是,是他們解放了你們呢,"思嘉大聲對彼得說。

     "不、小姐!他們沒有解放我。

    我也不要讓這幫廢物來解放,"彼得生氣地說,"我還是屬于皮蒂小姐。

    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漢密爾頓家的墳地裡,因為我是屬于這裡的呀……我要是告訴皮蒂小姐,你怎樣讓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準會十分生氣的。

    ""我可沒有幹這種事呀!"思嘉吃驚地大叫。

     "就是你幹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說着,嘴唇往外伸得更長了。

    "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沒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讓他們有機會侮辱我。

    要是你不跟她們來往,她們就不會有機會把我比做騾子或非洲人了。

    而且,你也沒替我責備她們呀。

    ""我還是責備她們了呀!"思嘉說,顯然被這種指責刺痛了。

    "我不是告訴她們你是我們家自己人嗎?""這不算責備,隻是事實罷了,"彼得說。

    "思嘉小姐,你沒有必要跟這些北方佬打交道。

    沒有哪家的小姐像你這樣。

    你決不會看見皮蒂小姐理睬那幫廢物的。

    要是她聽見她們說我的那番話,她準會生氣的。

    "彼得的批評,比起弗蘭克和皮蒂姑媽或者鄰居們的話來,更使她覺得難過。

    她感到那樣惱火,恨不得使勁搖晃這個老黑奴,直到他那兩片沒牙的牙床碰得嘎嘎響為止。

    彼得說的倒全是真話,不過她深恨這些話出自一個黑人來說簡直是最丢臉的事。

     "一個老寶貝呢!"彼得嘟囔着說。

    "我想皮蒂小姐聽了這種話決不會再讓我給你趕車了。

    肯定不會,小姐!""皮蒂姑媽還會讓你照樣給我趕車的,"她厲聲說。

    "所以,咱們别再提這事了。

    ""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陰郁地警告說。

    "我的背現在就痛得要命,幾乎直不起來了。

    隻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會讓我再趕車了。

    ……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贊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呢。

    "這番話對于思嘉當前的處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極了,以緻她陷入一種十分憤怒的沉默中。

    是的,征服者們确實都對她表示贊許,但她的家人和鄰居卻不這樣。

    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紛紛議論她。

    現在連彼得都對她那樣反感,甚至不願跟她一起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中了。

    這真是一個緻命的打擊了。

     在此之前,她對人家的議論是壓根兒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點瞧不起。

    但彼得的話在她心中點了憤恨的怒火,促使她采取守勢,使她突然對鄰居如同對北方佬一樣厭惡起來。

     "他們管我幹什麼呢?"她想道。

    "他們準以為我喜歡跟北方佬交往,喜歡像幹農活的黑奴一樣賣苦力吧。

    他們這樣做,隻不過給我難上加難罷了。

    但是,不管他們怎樣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

    不過有一天————有一天————"啊,總有那麼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着兩臂舒坦地休息,成為像母親愛倫那樣的貴婦人了。

    她會像貴婦人那樣嬌弱,躲在家裡,那樣一來,人人都會誇獎她了。

    啊,如果她又有了錢,她會變得多麼了不起啊!到那個時候,她會讓自己變得像愛倫那樣和藹可親,處處為别人着想,處處都注意禮儀了。

    她不會再一天到晚地擔驚受怕,因為生活會變得平靜而悠閑呢。

    她将有時間跟她的孩子們一起玩耍,聽他們念課文。

    遇到冗長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會來拜訪她,在一片塔夫綢裙的啊啊聲和棕榈扇刺耳而有節奏的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