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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對琴說了那些話,心上過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釋一下。

    但是她剛走了兩步,上課鈴就響了。

     在課堂裡許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張小書桌後面。

    一個将近五十歲的戴了老光眼鏡的國文教員捧着一本《古文觀止》在講台上面講解韓愈的《師說》。

    學生們也很用心地工作。

    有的攤開小說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課本小聲在讀,有的在編織東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談心。

    倩如看見琴默默地望着面前攤開的《古文觀止》出神,便從練習簿上撕下一頁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一聲不響地送到琴的面前。

    她寫的是:“你恨我嗎?我說那些話全是出于無心。

    我并不想挖苦你。

    我早知道這些話會使你痛苦,我就不說了。

    請你原諒我。

    ” 琴讀了字條以後慢慢地拿起筆來,也在上面寫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寫的是:“你誤會了,我并不恨你。

    我反而贊美你,羨慕你。

    無論如何你有勇氣,我沒有。

    我的希望,我的志願,你是知道的;我的處境,你也是知道的。

    你想我應該怎樣辦?” “蘊華,我相信你不是沒有勇氣的女子。

    你不記得你還說過我們應該不顧一切,堅決地奮鬥,給後來的姐妹們開辟一條新路嗎?” “倩如,我現在才知道我自己。

    我的确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

    我自己造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這個希望走去。

    可是一旦逼近這個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

    顧慮也多起來了。

    我不敢毅然前進了。

    ” “華,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嗎?” “倩,我愛我的前途,我也愛我的母親。

    男女同學、女子剪發這類事情都是她反對的。

    我平日覺得應該不顧母親的反對和親戚的嘲笑、責難,一個人獨斷獨行。

    但是到了一舉手就可以如願的時候,我卻想到我這種舉動會使母親受着多大的打擊,我的心又軟了,我的意志又動搖了。

    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養育成人,平日又那樣愛我,體貼我,我反而給她招來社會的嘲笑、親戚的責難、她自己的希望的破滅等等。

    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受不住。

    為了她,我甯肯犧牲我自己的前途。

    ” “華,你不知道這種犧牲沒有多大的意義嗎?如果我們真該犧牲,我們也不能為一個人犧牲,我們應該為無數的将來的姐妹們犧牲。

    要是我們犧牲了,她們将來可以得到幸福,這犧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義的。

    ”從倩如的狂草的字迹看來,可以知道她是多麼憤慨。

    兩頁紙已經寫完了。

     “倩,這一點就是我們兩人的不同處,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則常被感情征服。

    在理論上我不能夠說你的話不對,但事實上我卻不能夠照你的話做。

    我一想到母親,我的心就軟了。

    而且實在說,在我看來,與其為那些我甚至不會見面的将來的姐妹們犧牲,還不如為那個愛我而又為我所愛的母親犧牲更踏實一點。

    ” “華,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我試問如果你母親要把你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俗商,或者一個中年官僚,或者一個纨袴子弟,你難道也不反抗?你能夠這樣地為她犧牲嗎?快答複我這個問題。

    不要逃避!”依舊是狂草的字迹。

     “倩,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我請求你。

    ”紙上有了一兩滴淚珠。

     “華,我再問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

    假如你表哥是一個貧家子弟,另外又有一個富家兒來向你母親提親,你如果堅持要嫁給你表哥的話,你母親會含着眼淚對你說:‘我把你苦苦養育成人,原是望你将來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

    如果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嫁到貧家去吃苦,那麼你就不是我的女兒了。

    ’這時候你怎麼辦?是的,我知道,每個母親在選擇女婿時都會問她的女兒道:‘你願意去享福呢,還是去受苦?’母親的選擇自然是去享福。

    至于無愛的結婚,精神上的痛苦……這一切都是母親所不顧念的。

    做母親的有權利要求這犧牲嗎?沒有,她沒有這權利。

    譬如你告訴過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

    如果你母親給你決定了一個和梅姐同樣的命運,你也順從嗎?你願意像你梅姐那樣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嗎?”倩如在後面一連加了六七個問号。

     “倩,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請求你,我的心亂極了。

    讓我仔細思索一下。

    ” “華,到了這時候你還不把眼睛睜開?你不要遲疑了。

    我看你在舊家庭裡處得太久,舊習慣染得太深了。

    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擺脫掉,你将來會做第二個梅姐。

    ……” 這一次琴不回答了。

    倩如偏了頭去看琴的臉。

    她看見琴的眼睛裡有淚珠。

    她的心也就軟了。

    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隻手緊緊握着,她覺得琴的手在顫動,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緊一些。

    如果不是在課堂裡的話,她真想去擁抱琴了。

    她把眼光往講台上一掃,看見那個國文教員正背轉身子在黑闆上寫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邊低聲說:“蘊華,也許我的話說得過火。

    不過我愛護你,我希望你做一個勇敢的新女子,我不願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樣的命運。

    我勸你鼓起勇氣奮鬥。

    跟着時代走的人終于會得到酬報。

    可悲的是做一個落伍者而抱恨終身。

    ” 琴不回答,但是掉過頭來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連着上了兩小時的國文課不久就完了。

    倩如站起來拉着琴往外面走,剛走到門口看見國文教員要出去,便站住了讓他先走。

    她的頭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她的短發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惡魔一樣。

    倩如昂起頭跟着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紅臉,隻是接連地冷笑幾聲。

    然後她把琴拉到操場上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