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 我對生活有諸多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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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好不了多少,不論内銷外銷幾乎一律加上英文字樣,而且那英文不時地令人啼笑皆非。

    有人幹脆大書BestTea二字,在品嘗之後隻能說他是大言不慚。

    至于色彩,則我們最擅長的大紅大綠五顔六色一齊堆了上去,管他調和不調和,刺不刺目,先來個熱鬧再說。

    有時候無端地畫上一個額大如鬥的南極老人,再不就是福祿壽三仙、劉海撒金錢。

    如果肯畫上什麼花開富貴、三陽開泰,那就算是近于藝術了。

     日本人很善于包裝,無論食品、用品在包裝方面常能給人以清新之感,色彩圖案往往是極為淡雅。

    雖然他們的軍人窮兇極惡,獸性十足;雖然他們的文官篡改史實,恬不知恥,他們在日常生活用品上所投下的藝術趣味之令人贊賞是無可争辯的。

    日本并不以産茶聞名,但是他們的茶葉包裝精巧美觀。

    他們做的點心餅幹之類并不味美,但是包裝考究。

    他們一切物品的包裝紙,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該詛咒的我們詛咒,該贊賞的我們不能不贊賞。

     有一位青年才俊海外歸來講學,我問他專攻的是哪一門學問,他說他專門研究的是香蕉的包裝&mdash&mdash如何使香蕉在運輸中不至于腐爛得太快。

    我問他有何妙法,他說放棄傳統的竹簍,改用特制的紙箱。

    他說得有理,确是一大改進,高明高明。

     37吃相 人生貴适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

    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麼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慢咽,或風卷殘雲,均無不可。

     ***** *****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旅遊西南某地的時候,偶于餐館進食,忽聞壁闆砰砰作響,其聲清脆,密集如連珠炮,向人打聽才知道是鄰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

    這一道菜是這餐館的拿手菜,顧客欣賞這個美味之餘,順嘴把骨頭往旁邊噴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闆打得叮叮當當響。

    不但顧客為之快意,店主人聽了也覺得臉上光彩,認為這是大家為他捧場。

    這位外國朋友問我這是不是國内各地普遍的風俗,我告訴他我走過十幾省還不曾遇見過這樣的場面,而且當場若無壁闆設備,或是顧客嘴部筋肉不夠發達,此種盛況即不易發生。

    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樣的事恐怕亦不無發生的可能。

     《禮記》有&ldquo毋齧骨&rdquo之誡,大概包括啃骨頭的舉動在内。

    糖醋排骨的肉與骨是比較容易脫離的,大塊的骨頭上所連帶着的肉若是用牙齒咬斷下來,那龇牙咧嘴的樣子便覺不大雅觀。

    所以&ldquo割不正不食&rdquo&ldquo席不正不食&rdquo都是對于在桌面上進膳的人而言,齧骨應該是桌底下另外一種動物所做的事。

    不要以為我們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噼啪響便斷定我們的吃相不佳。

    各地有各地的風俗習慣。

    世界上至今還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

    聽說他們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則專供做另一種肮髒的事,不可混用,可見也還注重清潔。

    我不知道像咖喱雞飯一類黏糊糊的東西如何用手指往嘴裡送。

    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

    羅馬皇帝尼祿大宴群臣,他從一隻碩大無比的烤鵝身上扯下一條大腿,手舉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貪婪無厭的饕餮相我們可于想象中得之。

    羅馬的光榮不過爾爾,等而下之不必論了。

    歐洲中古時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從十一世紀到十五世紀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備刀叉随身攜帶,這種作風一直延至十八世紀還偶爾可見,據說在酷嗜通心粉的國度裡,市廛道旁随處都有販賣通心粉(與不通心粉)的攤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鋼叉一般把粉條一卷就送到口裡,幹淨利落。

     不要恥笑西方風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

    《禮記》:&ldquo共飯不澤手。

    &rdquo呂氏注曰:&ldquo不澤手者,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澤,人将惡之而難言。

    &rdquo飯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

    樊哙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楯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

    我們不願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ldquo飯敧&rdquo。

    細細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

    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ldquo抓飯&rdquo&ldquo抓肉&rdquo都是很馳名的。

    我們即使運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的約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揀瘦地在盤碗裡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

    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緻。

    家長在那裡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裡做鬼臉的。

    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裡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

    喝湯而不準吮吸出聲是外國規矩,我想這規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像都是狐狸請鹭鸶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嘴裡去就可以不至于出聲。

    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ldquo天下第一菜&rdquo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關,隔着一堵牆,牆那邊經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裡進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ldquo呼噜,呼噜,呼&mdash&mdash噜&rdquo的聲響,然後是&ldquo咔嚓&rdquo一聲。

    他們是在吃炸醬面,于猛吸面條之後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

    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闆,把食物送到嘴邊。

    我們&ldquo食不厭精,脍不厭細&rdquo,要維持那種姿勢便不容易。

    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後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

    這和把整個調羹送到嘴裡面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于矯枉過正了。

    人生貴适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

    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麼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慢咽,或風卷殘雲,均無不可。

    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後抹抹嘴鼓腹而遊,像這樣的樂事并不常見。

    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

    一次在北京的&ldquo竈溫&rdquo,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

    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裡托着菜葉裹着的生豬肉一塊,提着一根馬蘭系着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櫃台上一拍:&ldquo掌櫃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炖肉!&rdquo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炖肉也端上來了。

    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着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

    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裡面是半尺來長的發面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裡面露出綠韭菜餡。

    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面漂着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面圍着桶舀水吃。

    這時候又有挑着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後進水果一般。

    上面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裡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38幸災樂禍 災難如果發生在我們的敵人頭上,我們很難不幸災樂禍。

     ***** ***** 有人問&ldquo幸災樂禍&rdquo一語,如何英譯。

    英語中好像沒有現成的字詞可用,隻好累贅一些譯其大意。

    德文裡有一個字,schadenfreud,似尚妥切。

    schaden,是災禍,freud是樂,看到别人的災禍而引以為樂。

     &ldquo幸災樂禍&rdquo一語出自《左傳·僖公十四年》&ldquo背施無親,幸災不仁&rdquo及《莊公二十年》&ldquo歌舞不倦,樂禍也&rdquo。

    原說的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現在人與人之間也常使用這個成語,表示同情心之缺乏,甚至冷酷自私的态度。

     其實,幸災樂禍不一定是某個人品行上的缺點,實在是人性某方面的通性之一。

    人在内心上很少不幸災樂禍的。

    有人明白地表示了出來,有人把它藏在心裡,秘而不宣,有人很快地消除這種心理,進而表示出悲天憫人慷慨大方的态度。

     最近報上有這樣一段新聞: &hellip&hellip違建戶大火,烈焰映紅了半邊天,也映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态。

     在火場鄰近的屋頂上,擠滿了人。

    左邊的消防人員手拿送水帶,賣力地想要将火盡速撲滅。

    一名隊員還從屋頂上摔下來,幸而隻受輕傷。

     右邊的一群人卻&ldquo隔岸觀火&rdquo,有幾個還悠閑地蹲坐下來。

    别人的災難竟被他們當成熱鬧好戲。

     旁邊附刊了照片,可惜模糊了一點,沒有顯示出那幾位&ldquo悠閑地蹲坐下來&rdquo的先生們的面目。

    祝融為虐,照例有人看熱鬧,除非那一火起自或燒到你自己的家宅,那時候那一場熱鬧就隻好留給别人看。

    不過我有一點疑問:假使離府上相當遠的地方發生火警,不論是違章建築還是高樓大廈,濃煙直冒,火舌四伸,消防隊的救火車紛紛到來施救,居民忙着搶搬家私,現場一片混亂,這時節,你怎麼辦?當然你不會去趁火打劫,你也不會若無其事地閉門家中坐。

    你是否要提着一鉛鐵桶水前去幫着施救呢?你不會這樣做,人家也不準你這樣做,這樣做隻有越幫越忙,而且無濟于事。

    遇到此等事,隻好交給消防隊去處理,閑雜人等請站開。

    站開了看是可以,爬到屋頂上看也可以,如果你不怕摔下來。

    千萬不可站累了蹲下來坐着看,因為蹲坐表示&ldquo悠閑&rdquo,人家有災難,你怎麼可以悠閑看熱鬧?悠閑地看熱鬧便至少有隔岸觀火之嫌。

    如果你心裡想&ldquo這火勢怎麼這樣小&rdquo,或&ldquo這場火怎麼這樣就撲滅了&rdquo,那你就是十足的幸災樂禍了。

     我看過幾場大火。

    第一次是在民元,北京兵變火燒東安市場。

    市場離我家不遠,隔一條大街,火勢映紅了半邊天,那時候我還小,童子何知,躬逢巨劫。

    我當時隻覺得恐怖,隻覺得那麼多好吃好玩的物資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第二次看到大火是在重慶遭遇五四大轟炸,我逃難到海棠溪沙洲上,坐卧在沙灘上仰觀重慶鬧區火光沖天,還聽得一陣陣爆竹響(因為房屋多為竹制),真個地是隔岸觀火,心裡充滿了悲憤。

    又一次觀火是在北碚的一個夏天,晚飯後照例搬出兩張沙發放在門前平台上,啜茗乘涼。

    忽然看見對面半山腰上有房屋起火,先是一縷炊煙似的慢慢升起,俄而變成黑黑的一股烽燧狼煙,終乃演成焰焰大火。

    我坐下來,一面品茗,一面隔着一個山谷觀火。

    非觀不可,難道閉起眼睛非禮勿視?而且非悠閑不可,難道要頓足太息,或是雙手合十,口呼:&ldquo善哉!善哉!&rdquo 有時候聽說舟車飛機發生意外,多人殉亡,而自己陰差陽錯偏偏臨時因故改變行程,沒有參加那一班要命的行旅,不免私下慶幸。

    這不是幸災樂禍,對于那些在劫難逃的人,縱不恫傷,至少總有一些同情。

    對于自己的僥幸,當然大為高興,但是這一團高興并非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法國十七世紀的作家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集》裡有這樣的一句名言:&ldquo在我們的至交的災難中,我們會發現一點點并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

    &rdquo這一點點并不使我們不高興的東西,就是我們才說到的那種僥幸心理吧? 災難如果發生在我們的敵人頭上,我們很難不幸災樂禍。

    一九四五年兩顆原子彈投落在廣島、長崎,造成很大的傷害,當時飽嘗日寇荼毒的我國民衆幾乎沒有不歡欣鼓舞的,認為那是天公地道的膺懲。

    想想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在珍珠港的偷襲,他們不該付出一點代價嗎?此之謂自作孽,不可活。

    也許有人以為我們應該如曾子所說的&ldquo哀矜而勿喜&rdquo,可是那種修養是很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