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燈
小
中
大
個新主人。
洛拉鼓動他們，說得慷慨激昂，但是他們的臉孔沒有表露一點感情。
當我們走出會場，她歎了一口氣說： &ldquo他們不信任我們。
&rdquo &ldquo他們也不信任自己。
&rdquo &ldquo不錯，&rdquo她說，&ldquo這也難怪，他們以前隻是看到自身的弱點。
&rdquo 她把圍巾盤在肩上；天氣溫和，但是下着細雨；自從我們抵達魯昂後，大雨小雨沒有停過。
&ldquo我感冒了。
&rdquo &ldquo回家前先去喝杯熱的格羅格酒。
&rdquo 她的圍巾太薄，鞋子浸了水。
當她坐在軟墊長凳上，我看到她眼窩很深，鼻子也紅了。
她完全可以安安靜靜坐在爐子旁、睡懶覺，做一個美麗優雅的婦女，無疑也會有人愛。
如今她到處奔波，餐風宿露，不事修飾，鞋子磨破了，精力消耗了。
為了誰的利益呢？ &ldquo您太累了。
&rdquo 她聳聳肩膀。
&ldquo您應該照顧一點自己。
&rdquo &ldquo人沒法照顧自己。
&rdquo她說。
她聲音中自有一種傷感。
阿爾芒不十分照顧她，斯比内爾又照顧不當，使她惱火。
我随着她在法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幾乎沒有跟她談過話。
&ldquo我欽佩阿爾芒，&rdquo她說，&ldquo他内心自有一種力量，就是從不懷疑。
&rdquo &ldquo您懷疑嗎？&rdquo 她放下玻璃杯，已經有點醉意，暗褐色臉上升起一點紅暈。
&ldquo我們剛才跟他們談的話，他們不愛聽&hellip&hellip有幾次我想，還不如讓他們太太平平活着，太太平平死去的好。
&rdquo &ldquo那您做什麼呢？&rdquo 她嘿的笑了一聲： &ldquo我回到熱帶國家去過日子，我是生在那裡的。
我躺在棕榈樹下的一張吊床裡，或許會把一切忘記的。
&rdquo &ldquo為什麼不這樣做呢？&rdquo我說。
&ldquo我不能夠，&rdquo她說，&ldquo事實上，我沒法忘記。
人太窮了，太痛苦了，永遠叫我沒法忍受。
&rdquo &ldquo要是您自己幸福呢？&rdquo &ldquo我不會幸福的。
&rdquo 我們對面懸着一面發黃的鏡子，我從中看到她的臉孔，黑色小帽下幾绺濕的鬈發，疲乏的臉上一對絲絨般的眼睛。
&ldquo不管怎麼樣，我們做的工作是有用的，不是嗎？&rdquo她說。
&ldquo那當然。
&rdquo 她望了我一眼，聳聳肩膀： &ldquo您為什麼從來不談談心裡的想法？&rdquo &ldquo因為我沒有想法，&rdquo我說。
&ldquo這不是真的。
&rdquo &ldquo我向您保證。
我已沒有想的能力。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不要談我，&rdquo我說。
&ldquo偏要談您。
&rdquo &ldquo對您與對我來說，同樣的話不表示同樣的意義。
&rdquo &ldquo我知道。
有一天您對阿爾芒說過，您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rdquo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我的臉上。
&ldquo但是這不是真的，&rdquo她說，&ldquo您就坐在我旁邊，我們說着話。
您是一個人，一個命運奇異的人，但還是這個世界的人。
&rdquo 她的聲音很懇切，是一下撫摸，是一聲呼籲；很遠很遠，在盡深處，在冰冷的塵土和凝固的熔岩底下，有樣東西顫動了。
粗糙的樹皮貼着我的臉，一件淡紫色長裙消失在走道盡頭。
她說： &ldquo您若願意，我可以做您的一個朋友。
&rdquo &ldquo您不理解，&rdquo我說，&ldquo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是誰。
&rdquo &ldquo請您說說。
&rdquo 我搖搖頭： &ldquo您該去睡了。
&rdquo &ldquo我不想睡。
&rdquo 她的手安分地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指甲尖在抓撓石闆桌面。
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孤零零地跟同志一起，孤零零地在世界上，肩負着這份痛苦的全部重量。
&ldquo您不幸福，&rdquo她說。
&ldquo不幸福。
&rdquo &ldquo嗨！&rdquo她突然興奮起來，&ldquo您看，您也屬于人的世界；大家可以憐惜您，可以愛您&hellip&hellip&rdquo 她一邊笑，一邊聞着盛開的玫瑰花和椴樹花的香味：&ldquo我早知道您不幸福。
&rdquo我把樹幹合抱在懷裡；我又會變成活人嗎？在冰冷的熔岩下，一股熱氣在顫動。
她早愛上我了，這點我知道。
&ldquo有一天您會死去，我也會把您忘了，&rdquo我說，&ldquo這就使任何友誼無法建立，不是嗎？&rdquo &ldquo還是可以建立的，&rdquo她說，&ldquo即使您把我忘了，我們的友誼曾經存在過，未來無法否認這一點。
&rdquo 她擡起眼睛，目光彌漫四散。
&ldquo您會把我忘了的整個未來，我不曾存在過的整個過去，這些我都能接受，因為它們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這樣的未來和這樣的過去。
我經常想到這件事，我對自己說時間不會把我們隔開，隻要&hellip&hellip&rdquo 她的聲音哽咽了，又非常急促地接着說： &ldquo&hellip&hellip隻要您對我有些情意的話。
&rdquo 我伸出手。
出于愛情的力量，幾世紀來第一次，不管過去，不管未來，我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在這裡：一個得到女人愛情的人，一個命運奇異、還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我碰了碰她的手指。
隻要一句話，這層死亡的外殼即将破裂，重新噴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漿；世界又會有一種面貌，又會有等待、歡樂、眼淚。
她聲音低低地說： &ldquo讓我愛您吧。
&rdquo 幾天，幾年。
她又會帶了這張布滿皺紋的臉，躺在床上；所有的顔色混淆不清，天空熄滅了，香味凝結了：&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她的容貌又會固定在橢圓形鏡框内。
甚至找不到話說一聲：她不在了。
她不在哪兒？我看不到周圍少了誰。
&ldquo不，&rdquo我說，&ldquo這沒用。
一切都沒用。
&rdquo &ldquo我對您什麼都不是嗎？&rdquo 我望了她一眼。
她知道我是不會死的，她斟酌過這句話的含義，而她還是愛我；她能夠獻出這樣一份愛情。
如果我還能使用人的語言，我要說：&ldquo我所認識的女人中間，她最慷慨，最熱情，最高貴，最純潔。
&rdquo但是這些話對我已毫無意義。
洛拉已經是一個失去生命的人。
我的手從她手中縮了回來。
&ldquo什麼都不是。
您不會理解的。
&rdquo 她在長凳上蜷縮一團，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
她孤零零地勞累不堪；她不得不孤零零地、勞累不堪地讓年華逝去，空懷着滿腔誰都不需要的熱忱，換不回半點同情；為着他們、離着他們、對着他們進行奮鬥，既懷疑他們，又懷疑自己。
在我心中，有樣東西還在顫動，這是憐憫。
我可以使她脫離這種生活；我從前的家财中還留下相當一部分，足夠帶她到熱帶國家去；她躺在棕榈樹下的吊床裡，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
&ldquo洛拉。
&rdquo 她羞怯地笑了一下，眼中還保留一絲希望。
貝娅特麗絲那張臃腫呆闆的臉朝着燙金塗紅的手稿。
我以前說過：&ldquo我要使您幸福！&rdquo我毀了她比我毀了安托納還更肯定。
她在微笑，但是，為什麼甯願看到她的笑容，而不願看到她的眼淚呢？沒法給他們什麼。
沒法為他們做什麼，如果不願和他們一起為自己做些什麼的話。
得愛她。
我不愛她。
我什麼都不要。
&ldquo回去睡吧，&rdquo我說。
&ldquo天晚了！&rdquo 松柏道上，金黃色斑點忽上忽下，像受到無形的線的牽引，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水珠往上噴，又濺落地上，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螞蟻爬來爬去，一千隻螞蟻，同一隻螞蟻一千次。
他們在《改革報》編輯室裡，走過來，走過去，他們走到窗前，又從窗前走開，拍拍肩膀，坐下，站起，不停地忙忙碌碌。
一陣陣驟雨敲窗，七種顔色，四個季節，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是革命嗎？革命的成功要求&hellip&hellip意大利的利益，卡莫納的利益，帝國的安全，他們忙忙碌碌，手緊緊握着劍柄，握着槍托，随時準備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去死。
&ldquo我想去看看發生什麼事啦，&rdquo洛拉說，&ldquo您願意陪我去嗎，福斯卡？&rdquo &ldquo可以。
&rdquo 街上人山人海。
斜雨打在路上，打在屋頂上；幾個人頭上撐了雨傘，但是大多數人走在雨夜裡毫不在意。
&ldquo光榮的日子來了，&rdquo他們一邊唱，一邊舞動旗子和火把；每幢房子燈光明亮，牆上張燈結彩，十字路口的熊熊烈火迎着風雨不滅；&ldquo拿起武器，公民們！&rdquo他們唱着。
節日的歡叫，死亡的喧嚣，聖歌夾着吵架聲從小酒館裡傳出來。
正義的日子來了，&ldquo武裝起來！&rdquo他們湧上街頭，圍着篝火，揮動火把。
總是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
他們高叫：&ldquo打倒基佐！&rdquo其中許多人挎着槍支。
洛拉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望着遠處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坐在平靜水面中心的一條小船上，凝望着遠處看不見的河口，河水投入弗米利恩海，誰不是往那裡去的呢？ &ldquo不要往前去！&rdquo 躲在門洞裡的一個婦女向我們做手勢，要我們往回走。
我們前面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聽到一聲槍響。
大家停步不前了。
洛拉抓住我的胳膊，拖我鑽進遲疑不決的人群。
&ldquo這太大意了吧？&rdquo我說。
&ldquo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rdquo 我們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臉孔貼地，兩臂外張，在滑入死亡以前像要緊緊抱住路面似的；第二個人張大了兩眼凝望天空；有的人還在呻吟；從鄰近街道走來了幾個人，扛了幾副擔架；他們的火把照亮了紅色的街面，街上躺着幾具屍體和受傷的人，還有滿地的雨傘、手杖、帽子、破燈籠、淩亂的旗子。
羅馬的廣場是紅的，水溝中群犬争奪奇怪的紅白色東西，一條狗對着死亡吠叫，婦女和孩子朝着月光露出他們被馬蹄踩爛的臉，竹棚之間的夯土上屍體周圍蒼蠅嗡嗡叫，兵士揚起的塵土裡響起了呻吟聲。
二十年或六十年中沒有死的，最後還是死了。
&ldquo上巴士底去！&rdquo 現在廣場上有了人群；他們截住了一輛運貨車，把屍體往上堆；他們高叫：&ldquo上巴士底去！&rdquo他們還高叫：&ldquo要報仇！他們謀殺人民！&rdquo洛拉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說：&ldquo現在，革命來了！&rdquo警鐘敲響了，運貨車開動了。
&ldquo上巴士底去！要報仇！&rdquo死者身上尚有餘溫，他們的血還在街上流；但是晚了，死的永遠死了，活的繼續活着，仿佛他們就是不該死似的；他們抱了聽話的屍體度過一生。
警鐘敲響了，一道道人流穿街過巷地湧來，揮舞着旗子和火把；火把的紅光照亮了濕膩膩的街面。
隊伍一分鐘比一分鐘壯大，大街淹沒在黑色人潮下，人潮還是原來樣子，挺立不屈，絲毫無損，那是深廣浩渺的人潮，一滴水也不少；瘟疫過去了，還有霍亂、饑荒、火刑、屠殺、戰争、革命，而人潮依然在這裡，完整無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hellip&hellip他們前進，他們朝着巴士底前進，朝着革命、朝着未來前進；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沒有貧困，沒有階級，沒有國界，沒有戰争，沒有謀殺；代之而起的是正義、博愛、自由，不久，理智将統治世界，我的理智，一張白帆遠飄天涯，人将獲得閑暇、繁榮，他們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們将建設巨大明亮的城市，我開拓森林，我披荊斬棘，在我手裡抓的藍一塊、黃一塊、綠一塊的地球上，道路交錯縱橫，陽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裡，穿白袍的人交換着和平的親吻，他們圍着篝火跳舞，他們在陰暗的店堂後間跺腳，他們坐在香氣撲鼻的閨房議論，他們高高坐在靠椅上，慢條斯理地、低聲地、大聲地議論，他們高叫：&ldquo要報仇！&rdquo那邊，黑黢黢的大街盡頭是金紅交輝的天堂，天堂裡幸福像怒火一樣光彩奪目；他們朝着這個天堂前進，他們走一步接近一步。
我在平坦的原野上前進，一路上燈芯草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後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個太陽。
&ldquo《改革報》萬歲!&rdquo 他們停在報館窗下。
阿爾芒出現在陽台上；他雙手抓住鐵欄杆，高聲喊了幾句，遠處一座教堂在燃燒，火焰把廣場上的石像染成血色。
&ldquo安托納·福斯卡萬歲！&rdquo他們蹲在房頂上、樹杈上叫：&ldquo路德萬歲！&rdquo然後舉杯慶賀。
查理·馬拉泰斯塔在笑，生命在燃燒；生命在卡莫納、在沃爾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這裡，在這一分鐘，在活着的人、在會死的人心中燃燒。
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踯躅，用腳探索冰凍的土地，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像沒有冬天、沒有花朵的松柏一樣死氣沉沉。
他們又前進了，我心中在呼喚：&ldquo瑪麗亞納！&rdquo她會睜開眼睛來看，會伸出耳朵來聽，她的心也會跳動；對她也是，黑黢黢的大街盡頭，未來也會熊熊燃燒起來：自由、博愛。
我閉上眼睛，她還是像我很久以前失去她時的那個模樣，穿一件紅黑條子長裙，修飾整齊的鬈發，恬靜的笑容。
&ldquo瑪麗亞納。
&rdquo我看見了她；隻見她緊緊挨在我身邊，不勝害怕；她讨厭混亂、暴力、叫聲，她會遠離這些披頭散發的女人，她會捂住耳朵不聽這些野蠻的叫聲；她夢想的是一場理性的革命。
&ldquo瑪麗亞納。
&rdquo我竭力在想：今天，她不同了，她會理解這樣的人民，會愛他們，會習慣火藥與死亡的氣味。
我望了洛拉一眼；她沒戴帽子，頭發濕的，圍巾盤在肩上，兩眼炯炯有光；這是洛拉，不是瑪麗亞納。
若能留在這裡，在我身邊，瑪麗亞納就不成為她自己了。
她凝固在過去的角落裡，在她那個時代裡。
我沒法把她&mdash&mdash即使是她的形象&mdash&mdash召回我的身邊。
我擡起眼睛，看見沒有月亮的夜空、燈火輝煌的房屋門面、樹、還有周圍的人群&mdash&mdash她的同類。
我知道聯結世界與我的最後一根繩索剛才斷了，這已不是瑪麗亞納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這樣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經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這顆心的跳動也停止了。
&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飄離了這個世界，而我又走不出這個世界，是她飄離了我。
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點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點痕迹；哪兒都不空，也沒有少了誰，到處是滿滿的。
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一滴水也不缺。
他們在前進！他們在走近巴士底，隊伍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他們從大街小巷來，從大道的盡頭來，他們從各個時代的盡頭來，穿過卡莫納的街道，根特、巴利亞多利德、明斯特的街道，從德意志、佛蘭德、意大利、法蘭西的大路來，步行的，騎馬的，穿了牧民寬袖大褂、工作服、呢長袍的，還有披堅戴甲的；他們在前進，農民、工人、市民、流浪漢，抱着希望，含着憤怒，帶着仇恨，懷着喜悅，眼睛盯着未來這個天堂；他們在前進，身後留下一條血與汗的行迹，在道路的石塊上踩破了雙腳，他們一步步往前進，天涯一步步向後退，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個太陽；明天，一百年後，二十個世紀後，他們依然在前進，相同的水花，但各個不一樣，天涯還是在他們面前後退，一天複一天，永遠、永遠，幾世紀幾世紀地踩踏着黑色原野，就像幾世紀幾世紀以來他們踩踏過的一樣。
可是晚上，我把包裹撂在冰凍的土地上，點燃一堆火，躺了下來；我躺下是為了第二天重新出發。
因而，有時候他們停止了。
他們停在市政廳的廣場上，高聲大叫，朝天鳴槍，一個婦女站在炮架上高唱《馬賽曲》：&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國王剛才遜位，他們以為勝利在望，手裡擎起滿滿的酒杯，他們在笑，卡特琳在笑，馬拉泰斯塔在笑，佩爾戈拉的城牆在歡呼聲中倒塌了，佛羅倫薩的教堂圓頂在太陽下光芒四射，大教堂鐘樓敲起勝利的鐘聲。
卡莫納得救了，這就是和平。
阿爾芒走近陽台；一長條橫幅上，他們寫了這幾個粗體大字：共和國萬歲！他們在窗前打開橫幅，扔出一把傳單，上面寫了表示信仰與希望的句子；群衆在歡呼：&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ldquo卡莫納萬歲！&rdquo卡莫納失敗了，這就是戰争，我們無法攻入佛羅倫薩，隻得轉過身走了，我們心情沉重地離開空城佩爾戈拉，因戈爾施塔德的農民在自己點燃的大火中痛苦地扭動身子&hellip&hellip我感到阿爾芒的手放在我肩上。
&ldquo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
&rdquo他說。
我們并肩站了好一會兒，一動不動，望着大喜若狂的群衆。
他們用戰斧砍大紅柱子，發出野蠻的叫聲，他們跳舞，他們把嬰兒的腦袋往牆上撞，篝火直沖夜空。
他們拿火把扔進宮殿，街面染紅了，旌旗在窗前飄揚，垂頭耷腦的屍體挂在陽台上、挂在燈杆上晃動，害怕的尖叫，歡悅的呼聲，死亡的樂曲，和平的頌歌，碰杯聲，幹戈聲，呻吟聲，笑聲，一齊直沖雲霄。
然後陷入一片沉默。
在打掃幹淨的廣場上，家庭主婦來汲取每日的用水，她們搖着新生嬰兒，紡織機又開始唧咔唧咔響了，梭子移過來移過去，死的死了，活的活着，卡莫納屹立在山地上，像個大蘑菇一動不動，充斥于天地之間的是一股沉沉死氣，直至爆發一場新的大火，一個新的聲音，總是又一樣又不一樣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那個女人站在一座炮架上唱歌。
&ldquo明天還要進行戰鬥，&rdquo阿爾芒說，&ldquo但是今天，我們是征服者。
不管發生什麼，這是一場勝利。
&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我望了他一眼。
我望了斯比内爾和洛拉一眼。
今天。
這兩個字對他們有一種意義。
對他們，有一個過去，有一個未來，因而，也有一個現在。
在流動的河流中間&mdash&mdash自北向南&mdash&mdash還是自東向西？&mdash&mdash他在笑，我愛這個時刻！伊莎貝拉漫步走在花園裡，陽光在華麗烏亮的家具上晃動，他含笑撫摸絲一般的胡子；在廣場中間，豎起了火刑架，圍着一群默禱的人，他們唱歌前進；他們把全部過去緊緊抱在胸前。
老百姓以前喊叫：&ldquo打倒共和國！&rdquo他們也曾為此哭泣，就因為他們哭過，就因為他們此刻笑着，他們的勝利才是一場真正的勝利，未來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他們知道，明天他們又得重新開始堅持、拒絕、戰鬥；明天，他們又會重新開始的；今天，他們是征服者。
他們彼此望着，共同笑着：&ldquo我們是征服者，&rdquo他們相互談着；就因為他們彼此望着，相互談着，他們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飛蟲，也不是螞蟻，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他們冒着生命的危險，獻出生命的代價；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真理。
我朝門口走去；我沒法冒生命的危險，沒法向他們微笑，我眼裡永遠流不出眼淚，心中永遠點不燃烈火。
一個無處存身的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現在。
我什麼都不要，我什麼都不是。
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後退；水珠往空中噴去，又濺落地上，時光摧殘時光，我雙手永遠是空的。
一個陌生人，一個死人。
他們是人，他們活着。
我不屬于他們同一類。
我沒有一絲希望。
我跨出了門口。
*** marquisdeLaFayette(1757-1834)，法國資産階級革命活動家，早年參加北美獨立戰争。
一七八九年，作為貴族等級代表參加三級會議，起草《人權宣言》。
革命初期任國民軍司令，屬君主立憲派，複辟時期轉為資産階級自由分子反對派，參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
? 即路易&ndash菲力浦一世（Louis-Philipped'Orléans，(1773-1850），出身于波旁家族的一支旁系瓦盧瓦，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後取得法國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被推翻。
? JeanMaximilienLamarque(1770-1832)，法國議會中自由派主要發言人之一。
他的病逝成為一八三二年巴黎共和黨人起義的導火線，後起義被鎮壓。
? 即今日的巴黎協和廣場。
? 法國大革命時期，人們相信古羅馬的獲釋奴隸會佩戴弗裡吉亞帽，因此這種帽子成為自由和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征。
? ArmandCarrel(1800-1836)，法國新聞記者，自由立憲派喉舌《國民報》創辦人，七月王朝時投向反對派。
? 一八三四年，裡昂絲織工人罷工，發展成暴動。
内務部長梯也爾下令鎮壓，工人死傷六百餘人。
接着又發生一次起義，騷亂蔓延至巴黎，一分隊士兵經過特朗斯諾南大街遭到攻擊，于是在這條街上進行了大屠殺。
? 見《聖經·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耶和華要救以色列人脫離埃及人之手，領他們到。
&ldquo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rdquo。
今意為樂土、富饒之地。
? FrançoisGuizot(1787-1874)，法國政治家、曆史學家，七月王朝時期曆任内閣部長、總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發，被迫去職。
?
洛拉鼓動他們，說得慷慨激昂，但是他們的臉孔沒有表露一點感情。
當我們走出會場，她歎了一口氣說： &ldquo他們不信任我們。
&rdquo &ldquo他們也不信任自己。
&rdquo &ldquo不錯，&rdquo她說，&ldquo這也難怪，他們以前隻是看到自身的弱點。
&rdquo 她把圍巾盤在肩上；天氣溫和，但是下着細雨；自從我們抵達魯昂後，大雨小雨沒有停過。
&ldquo我感冒了。
&rdquo &ldquo回家前先去喝杯熱的格羅格酒。
&rdquo 她的圍巾太薄，鞋子浸了水。
當她坐在軟墊長凳上，我看到她眼窩很深，鼻子也紅了。
她完全可以安安靜靜坐在爐子旁、睡懶覺，做一個美麗優雅的婦女，無疑也會有人愛。
如今她到處奔波，餐風宿露，不事修飾，鞋子磨破了，精力消耗了。
為了誰的利益呢？ &ldquo您太累了。
&rdquo 她聳聳肩膀。
&ldquo您應該照顧一點自己。
&rdquo &ldquo人沒法照顧自己。
&rdquo她說。
她聲音中自有一種傷感。
阿爾芒不十分照顧她，斯比内爾又照顧不當，使她惱火。
我随着她在法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幾乎沒有跟她談過話。
&ldquo我欽佩阿爾芒，&rdquo她說，&ldquo他内心自有一種力量，就是從不懷疑。
&rdquo &ldquo您懷疑嗎？&rdquo 她放下玻璃杯，已經有點醉意，暗褐色臉上升起一點紅暈。
&ldquo我們剛才跟他們談的話，他們不愛聽&hellip&hellip有幾次我想，還不如讓他們太太平平活着，太太平平死去的好。
&rdquo &ldquo那您做什麼呢？&rdquo 她嘿的笑了一聲： &ldquo我回到熱帶國家去過日子，我是生在那裡的。
我躺在棕榈樹下的一張吊床裡，或許會把一切忘記的。
&rdquo &ldquo為什麼不這樣做呢？&rdquo我說。
&ldquo我不能夠，&rdquo她說，&ldquo事實上，我沒法忘記。
人太窮了，太痛苦了，永遠叫我沒法忍受。
&rdquo &ldquo要是您自己幸福呢？&rdquo &ldquo我不會幸福的。
&rdquo 我們對面懸着一面發黃的鏡子，我從中看到她的臉孔，黑色小帽下幾绺濕的鬈發，疲乏的臉上一對絲絨般的眼睛。
&ldquo不管怎麼樣，我們做的工作是有用的，不是嗎？&rdquo她說。
&ldquo那當然。
&rdquo 她望了我一眼，聳聳肩膀： &ldquo您為什麼從來不談談心裡的想法？&rdquo &ldquo因為我沒有想法，&rdquo我說。
&ldquo這不是真的。
&rdquo &ldquo我向您保證。
我已沒有想的能力。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不要談我，&rdquo我說。
&ldquo偏要談您。
&rdquo &ldquo對您與對我來說，同樣的話不表示同樣的意義。
&rdquo &ldquo我知道。
有一天您對阿爾芒說過，您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rdquo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我的臉上。
&ldquo但是這不是真的，&rdquo她說，&ldquo您就坐在我旁邊，我們說着話。
您是一個人，一個命運奇異的人，但還是這個世界的人。
&rdquo 她的聲音很懇切，是一下撫摸，是一聲呼籲；很遠很遠，在盡深處，在冰冷的塵土和凝固的熔岩底下，有樣東西顫動了。
粗糙的樹皮貼着我的臉，一件淡紫色長裙消失在走道盡頭。
她說： &ldquo您若願意，我可以做您的一個朋友。
&rdquo &ldquo您不理解，&rdquo我說，&ldquo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是誰。
&rdquo &ldquo請您說說。
&rdquo 我搖搖頭： &ldquo您該去睡了。
&rdquo &ldquo我不想睡。
&rdquo 她的手安分地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指甲尖在抓撓石闆桌面。
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孤零零地跟同志一起，孤零零地在世界上，肩負着這份痛苦的全部重量。
&ldquo您不幸福，&rdquo她說。
&ldquo不幸福。
&rdquo &ldquo嗨！&rdquo她突然興奮起來，&ldquo您看，您也屬于人的世界；大家可以憐惜您，可以愛您&hellip&hellip&rdquo 她一邊笑，一邊聞着盛開的玫瑰花和椴樹花的香味：&ldquo我早知道您不幸福。
&rdquo我把樹幹合抱在懷裡；我又會變成活人嗎？在冰冷的熔岩下，一股熱氣在顫動。
她早愛上我了，這點我知道。
&ldquo有一天您會死去，我也會把您忘了，&rdquo我說，&ldquo這就使任何友誼無法建立，不是嗎？&rdquo &ldquo還是可以建立的，&rdquo她說，&ldquo即使您把我忘了，我們的友誼曾經存在過，未來無法否認這一點。
&rdquo 她擡起眼睛，目光彌漫四散。
&ldquo您會把我忘了的整個未來，我不曾存在過的整個過去，這些我都能接受，因為它們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這樣的未來和這樣的過去。
我經常想到這件事，我對自己說時間不會把我們隔開，隻要&hellip&hellip&rdquo 她的聲音哽咽了，又非常急促地接着說： &ldquo&hellip&hellip隻要您對我有些情意的話。
&rdquo 我伸出手。
出于愛情的力量，幾世紀來第一次，不管過去，不管未來，我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在這裡：一個得到女人愛情的人，一個命運奇異、還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我碰了碰她的手指。
隻要一句話，這層死亡的外殼即将破裂，重新噴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漿；世界又會有一種面貌，又會有等待、歡樂、眼淚。
她聲音低低地說： &ldquo讓我愛您吧。
&rdquo 幾天，幾年。
她又會帶了這張布滿皺紋的臉，躺在床上；所有的顔色混淆不清，天空熄滅了，香味凝結了：&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她的容貌又會固定在橢圓形鏡框内。
甚至找不到話說一聲：她不在了。
她不在哪兒？我看不到周圍少了誰。
&ldquo不，&rdquo我說，&ldquo這沒用。
一切都沒用。
&rdquo &ldquo我對您什麼都不是嗎？&rdquo 我望了她一眼。
她知道我是不會死的，她斟酌過這句話的含義，而她還是愛我；她能夠獻出這樣一份愛情。
如果我還能使用人的語言，我要說：&ldquo我所認識的女人中間，她最慷慨，最熱情，最高貴，最純潔。
&rdquo但是這些話對我已毫無意義。
洛拉已經是一個失去生命的人。
我的手從她手中縮了回來。
&ldquo什麼都不是。
您不會理解的。
&rdquo 她在長凳上蜷縮一團，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
她孤零零地勞累不堪；她不得不孤零零地、勞累不堪地讓年華逝去，空懷着滿腔誰都不需要的熱忱，換不回半點同情；為着他們、離着他們、對着他們進行奮鬥，既懷疑他們，又懷疑自己。
在我心中，有樣東西還在顫動，這是憐憫。
我可以使她脫離這種生活；我從前的家财中還留下相當一部分，足夠帶她到熱帶國家去；她躺在棕榈樹下的吊床裡，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
&ldquo洛拉。
&rdquo 她羞怯地笑了一下，眼中還保留一絲希望。
貝娅特麗絲那張臃腫呆闆的臉朝着燙金塗紅的手稿。
我以前說過：&ldquo我要使您幸福！&rdquo我毀了她比我毀了安托納還更肯定。
她在微笑，但是，為什麼甯願看到她的笑容，而不願看到她的眼淚呢？沒法給他們什麼。
沒法為他們做什麼，如果不願和他們一起為自己做些什麼的話。
得愛她。
我不愛她。
我什麼都不要。
&ldquo回去睡吧，&rdquo我說。
&ldquo天晚了！&rdquo 松柏道上，金黃色斑點忽上忽下，像受到無形的線的牽引，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水珠往上噴，又濺落地上，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螞蟻爬來爬去，一千隻螞蟻，同一隻螞蟻一千次。
他們在《改革報》編輯室裡，走過來，走過去，他們走到窗前，又從窗前走開，拍拍肩膀，坐下，站起，不停地忙忙碌碌。
一陣陣驟雨敲窗，七種顔色，四個季節，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是革命嗎？革命的成功要求&hellip&hellip意大利的利益，卡莫納的利益，帝國的安全，他們忙忙碌碌，手緊緊握着劍柄，握着槍托，随時準備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去死。
&ldquo我想去看看發生什麼事啦，&rdquo洛拉說，&ldquo您願意陪我去嗎，福斯卡？&rdquo &ldquo可以。
&rdquo 街上人山人海。
斜雨打在路上，打在屋頂上；幾個人頭上撐了雨傘，但是大多數人走在雨夜裡毫不在意。
&ldquo光榮的日子來了，&rdquo他們一邊唱，一邊舞動旗子和火把；每幢房子燈光明亮，牆上張燈結彩，十字路口的熊熊烈火迎着風雨不滅；&ldquo拿起武器，公民們！&rdquo他們唱着。
節日的歡叫，死亡的喧嚣，聖歌夾着吵架聲從小酒館裡傳出來。
正義的日子來了，&ldquo武裝起來！&rdquo他們湧上街頭，圍着篝火，揮動火把。
總是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
他們高叫：&ldquo打倒基佐！&rdquo其中許多人挎着槍支。
洛拉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望着遠處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坐在平靜水面中心的一條小船上，凝望着遠處看不見的河口，河水投入弗米利恩海，誰不是往那裡去的呢？ &ldquo不要往前去！&rdquo 躲在門洞裡的一個婦女向我們做手勢，要我們往回走。
我們前面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聽到一聲槍響。
大家停步不前了。
洛拉抓住我的胳膊，拖我鑽進遲疑不決的人群。
&ldquo這太大意了吧？&rdquo我說。
&ldquo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rdquo 我們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臉孔貼地，兩臂外張，在滑入死亡以前像要緊緊抱住路面似的；第二個人張大了兩眼凝望天空；有的人還在呻吟；從鄰近街道走來了幾個人，扛了幾副擔架；他們的火把照亮了紅色的街面，街上躺着幾具屍體和受傷的人，還有滿地的雨傘、手杖、帽子、破燈籠、淩亂的旗子。
羅馬的廣場是紅的，水溝中群犬争奪奇怪的紅白色東西，一條狗對着死亡吠叫，婦女和孩子朝着月光露出他們被馬蹄踩爛的臉，竹棚之間的夯土上屍體周圍蒼蠅嗡嗡叫，兵士揚起的塵土裡響起了呻吟聲。
二十年或六十年中沒有死的，最後還是死了。
&ldquo上巴士底去！&rdquo 現在廣場上有了人群；他們截住了一輛運貨車，把屍體往上堆；他們高叫：&ldquo上巴士底去！&rdquo他們還高叫：&ldquo要報仇！他們謀殺人民！&rdquo洛拉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說：&ldquo現在，革命來了！&rdquo警鐘敲響了，運貨車開動了。
&ldquo上巴士底去！要報仇！&rdquo死者身上尚有餘溫，他們的血還在街上流；但是晚了，死的永遠死了，活的繼續活着，仿佛他們就是不該死似的；他們抱了聽話的屍體度過一生。
警鐘敲響了，一道道人流穿街過巷地湧來，揮舞着旗子和火把；火把的紅光照亮了濕膩膩的街面。
隊伍一分鐘比一分鐘壯大，大街淹沒在黑色人潮下，人潮還是原來樣子，挺立不屈，絲毫無損，那是深廣浩渺的人潮，一滴水也不少；瘟疫過去了，還有霍亂、饑荒、火刑、屠殺、戰争、革命，而人潮依然在這裡，完整無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hellip&hellip他們前進，他們朝着巴士底前進，朝着革命、朝着未來前進；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沒有貧困，沒有階級，沒有國界，沒有戰争，沒有謀殺；代之而起的是正義、博愛、自由，不久，理智将統治世界，我的理智，一張白帆遠飄天涯，人将獲得閑暇、繁榮，他們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們将建設巨大明亮的城市，我開拓森林，我披荊斬棘，在我手裡抓的藍一塊、黃一塊、綠一塊的地球上，道路交錯縱橫，陽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裡，穿白袍的人交換着和平的親吻，他們圍着篝火跳舞，他們在陰暗的店堂後間跺腳，他們坐在香氣撲鼻的閨房議論，他們高高坐在靠椅上，慢條斯理地、低聲地、大聲地議論，他們高叫：&ldquo要報仇！&rdquo那邊，黑黢黢的大街盡頭是金紅交輝的天堂，天堂裡幸福像怒火一樣光彩奪目；他們朝着這個天堂前進，他們走一步接近一步。
我在平坦的原野上前進，一路上燈芯草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後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個太陽。
&ldquo《改革報》萬歲!&rdquo 他們停在報館窗下。
阿爾芒出現在陽台上；他雙手抓住鐵欄杆，高聲喊了幾句，遠處一座教堂在燃燒，火焰把廣場上的石像染成血色。
&ldquo安托納·福斯卡萬歲！&rdquo他們蹲在房頂上、樹杈上叫：&ldquo路德萬歲！&rdquo然後舉杯慶賀。
查理·馬拉泰斯塔在笑，生命在燃燒；生命在卡莫納、在沃爾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這裡，在這一分鐘，在活着的人、在會死的人心中燃燒。
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踯躅，用腳探索冰凍的土地，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像沒有冬天、沒有花朵的松柏一樣死氣沉沉。
他們又前進了，我心中在呼喚：&ldquo瑪麗亞納！&rdquo她會睜開眼睛來看，會伸出耳朵來聽，她的心也會跳動；對她也是，黑黢黢的大街盡頭，未來也會熊熊燃燒起來：自由、博愛。
我閉上眼睛，她還是像我很久以前失去她時的那個模樣，穿一件紅黑條子長裙，修飾整齊的鬈發，恬靜的笑容。
&ldquo瑪麗亞納。
&rdquo我看見了她；隻見她緊緊挨在我身邊，不勝害怕；她讨厭混亂、暴力、叫聲，她會遠離這些披頭散發的女人，她會捂住耳朵不聽這些野蠻的叫聲；她夢想的是一場理性的革命。
&ldquo瑪麗亞納。
&rdquo我竭力在想：今天，她不同了，她會理解這樣的人民，會愛他們，會習慣火藥與死亡的氣味。
我望了洛拉一眼；她沒戴帽子，頭發濕的，圍巾盤在肩上，兩眼炯炯有光；這是洛拉，不是瑪麗亞納。
若能留在這裡，在我身邊，瑪麗亞納就不成為她自己了。
她凝固在過去的角落裡，在她那個時代裡。
我沒法把她&mdash&mdash即使是她的形象&mdash&mdash召回我的身邊。
我擡起眼睛，看見沒有月亮的夜空、燈火輝煌的房屋門面、樹、還有周圍的人群&mdash&mdash她的同類。
我知道聯結世界與我的最後一根繩索剛才斷了，這已不是瑪麗亞納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這樣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經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這顆心的跳動也停止了。
&ldquo你會把我忘了。
&rdquo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飄離了這個世界，而我又走不出這個世界，是她飄離了我。
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點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點痕迹；哪兒都不空，也沒有少了誰，到處是滿滿的。
相同的水花，又各個不一樣，一滴水也不缺。
他們在前進！他們在走近巴士底，隊伍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他們從大街小巷來，從大道的盡頭來，他們從各個時代的盡頭來，穿過卡莫納的街道，根特、巴利亞多利德、明斯特的街道，從德意志、佛蘭德、意大利、法蘭西的大路來，步行的，騎馬的，穿了牧民寬袖大褂、工作服、呢長袍的，還有披堅戴甲的；他們在前進，農民、工人、市民、流浪漢，抱着希望，含着憤怒，帶着仇恨，懷着喜悅，眼睛盯着未來這個天堂；他們在前進，身後留下一條血與汗的行迹，在道路的石塊上踩破了雙腳，他們一步步往前進，天涯一步步向後退，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個太陽；明天，一百年後，二十個世紀後，他們依然在前進，相同的水花，但各個不一樣，天涯還是在他們面前後退，一天複一天，永遠、永遠，幾世紀幾世紀地踩踏着黑色原野，就像幾世紀幾世紀以來他們踩踏過的一樣。
可是晚上，我把包裹撂在冰凍的土地上，點燃一堆火，躺了下來；我躺下是為了第二天重新出發。
因而，有時候他們停止了。
他們停在市政廳的廣場上，高聲大叫，朝天鳴槍，一個婦女站在炮架上高唱《馬賽曲》：&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國王剛才遜位，他們以為勝利在望，手裡擎起滿滿的酒杯，他們在笑，卡特琳在笑，馬拉泰斯塔在笑，佩爾戈拉的城牆在歡呼聲中倒塌了，佛羅倫薩的教堂圓頂在太陽下光芒四射，大教堂鐘樓敲起勝利的鐘聲。
卡莫納得救了，這就是和平。
阿爾芒走近陽台；一長條橫幅上，他們寫了這幾個粗體大字：共和國萬歲！他們在窗前打開橫幅，扔出一把傳單，上面寫了表示信仰與希望的句子；群衆在歡呼：&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ldquo卡莫納萬歲！&rdquo卡莫納失敗了，這就是戰争，我們無法攻入佛羅倫薩，隻得轉過身走了，我們心情沉重地離開空城佩爾戈拉，因戈爾施塔德的農民在自己點燃的大火中痛苦地扭動身子&hellip&hellip我感到阿爾芒的手放在我肩上。
&ldquo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
&rdquo他說。
我們并肩站了好一會兒，一動不動，望着大喜若狂的群衆。
他們用戰斧砍大紅柱子，發出野蠻的叫聲，他們跳舞，他們把嬰兒的腦袋往牆上撞，篝火直沖夜空。
他們拿火把扔進宮殿，街面染紅了，旌旗在窗前飄揚，垂頭耷腦的屍體挂在陽台上、挂在燈杆上晃動，害怕的尖叫，歡悅的呼聲，死亡的樂曲，和平的頌歌，碰杯聲，幹戈聲，呻吟聲，笑聲，一齊直沖雲霄。
然後陷入一片沉默。
在打掃幹淨的廣場上，家庭主婦來汲取每日的用水，她們搖着新生嬰兒，紡織機又開始唧咔唧咔響了，梭子移過來移過去，死的死了，活的活着，卡莫納屹立在山地上，像個大蘑菇一動不動，充斥于天地之間的是一股沉沉死氣，直至爆發一場新的大火，一個新的聲音，總是又一樣又不一樣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那個女人站在一座炮架上唱歌。
&ldquo明天還要進行戰鬥，&rdquo阿爾芒說，&ldquo但是今天，我們是征服者。
不管發生什麼，這是一場勝利。
&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我望了他一眼。
我望了斯比内爾和洛拉一眼。
今天。
這兩個字對他們有一種意義。
對他們，有一個過去，有一個未來，因而，也有一個現在。
在流動的河流中間&mdash&mdash自北向南&mdash&mdash還是自東向西？&mdash&mdash他在笑，我愛這個時刻！伊莎貝拉漫步走在花園裡，陽光在華麗烏亮的家具上晃動，他含笑撫摸絲一般的胡子；在廣場中間，豎起了火刑架，圍着一群默禱的人，他們唱歌前進；他們把全部過去緊緊抱在胸前。
老百姓以前喊叫：&ldquo打倒共和國！&rdquo他們也曾為此哭泣，就因為他們哭過，就因為他們此刻笑着，他們的勝利才是一場真正的勝利，未來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他們知道，明天他們又得重新開始堅持、拒絕、戰鬥；明天，他們又會重新開始的；今天，他們是征服者。
他們彼此望着，共同笑着：&ldquo我們是征服者，&rdquo他們相互談着；就因為他們彼此望着，相互談着，他們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飛蟲，也不是螞蟻，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他們冒着生命的危險，獻出生命的代價；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真理。
我朝門口走去；我沒法冒生命的危險，沒法向他們微笑，我眼裡永遠流不出眼淚，心中永遠點不燃烈火。
一個無處存身的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現在。
我什麼都不要，我什麼都不是。
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後退；水珠往空中噴去，又濺落地上，時光摧殘時光，我雙手永遠是空的。
一個陌生人，一個死人。
他們是人，他們活着。
我不屬于他們同一類。
我沒有一絲希望。
我跨出了門口。
*** marquisdeLaFayette(1757-1834)，法國資産階級革命活動家，早年參加北美獨立戰争。
一七八九年，作為貴族等級代表參加三級會議，起草《人權宣言》。
革命初期任國民軍司令，屬君主立憲派，複辟時期轉為資産階級自由分子反對派，參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
? 即路易&ndash菲力浦一世（Louis-Philipped'Orléans，(1773-1850），出身于波旁家族的一支旁系瓦盧瓦，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後取得法國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被推翻。
? JeanMaximilienLamarque(1770-1832)，法國議會中自由派主要發言人之一。
他的病逝成為一八三二年巴黎共和黨人起義的導火線，後起義被鎮壓。
? 即今日的巴黎協和廣場。
? 法國大革命時期，人們相信古羅馬的獲釋奴隸會佩戴弗裡吉亞帽，因此這種帽子成為自由和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征。
? ArmandCarrel(1800-1836)，法國新聞記者，自由立憲派喉舌《國民報》創辦人，七月王朝時投向反對派。
? 一八三四年，裡昂絲織工人罷工，發展成暴動。
内務部長梯也爾下令鎮壓，工人死傷六百餘人。
接着又發生一次起義，騷亂蔓延至巴黎，一分隊士兵經過特朗斯諾南大街遭到攻擊，于是在這條街上進行了大屠殺。
? 見《聖經·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耶和華要救以色列人脫離埃及人之手，領他們到。
&ldquo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rdquo。
今意為樂土、富饒之地。
? FrançoisGuizot(1787-1874)，法國政治家、曆史學家，七月王朝時期曆任内閣部長、總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發，被迫去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