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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quo他們碰了碰我赤裸的肩膀，說：&ldquo跟我們來。
&rdquo棕榈樹影子消失了。
五十年後，還是一天後，還是一小時後，這最終總是要來的。
&ldquo馬車來了，先生。
&rdquo應該睜開眼睛；有許多人在我周圍，跟我說我自由了。
我跟着他們穿過走廊，他們命令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在幾張證件上簽了字，他們不由分說把一隻包裹交到我手裡，我接了過來。
然後他們領我走到門前，門在我背後關上了。
天空在下毛毛雨。
潮水退了，島的四周隻看到一望無際的灰沙。
我自由了。
我伸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
到哪兒去呢？在草原上，燈芯草發出嘶啞的呻吟，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後退一步。
我凝望天涯，踏上了堤岸；我看到他離我幾米遠，在向我伸手，在向我笑。
他不再是個年輕人了。
肩膀寬寬的，胡子濃濃的，顯得和我一樣年紀。
他說： &ldquo我是來接您的。
&rdquo 他堅硬溫暖的雙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
河對岸有一團火光在閃耀，有一團火光在瑪麗亞納的眼裡閃耀。
阿爾芒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說話，他的聲音是一團烈火。
我跟着他；我伸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心想：&ldquo又要開始了嗎？又要繼續了嗎？繼續開始，一天又一天，直至永遠、永遠？&rdquo 我跟着他沿一條路走；路永遠是有的，是些哪兒都到達不了的路。
然後，我們登上一輛驿車。
阿爾芒繼續在說話。
十年過去了，占了他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向我談他的往事，我聽着：話還是有着一種意義。
總是同樣的意義，同樣的話。
馬在奔馳，窗外飄雪，這是冬天；四個季節；七種顔色；閉塞的空氣中有一種舊皮子的氣味。
甚至這些氣味我也是熟悉的。
有的人下車了，有的人上車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臉、這麼多鼻子和嘴、這麼多雙眼睛。
阿爾芒在說話。
他談到英國、大赦、返回法國，他為我的釋放而奔波，還有當局最終同意釋放我時他感到的喜悅。
&ldquo我老是盼望您越獄逃出來，&rdquo他說，&ldquo這對您并不難。
&rdquo &ldquo我沒有試過，&rdquo我說。
&ldquo啊！&rdquo 他望我一眼，然後他的目光移開了。
他沒有向我提問題，又開始說話。
他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裡，和斯比内爾以及在英國認識的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們打算讓我住到他們那裡。
我同意了，我問： &ldquo她是您的妻子？&rdquo &ldquo不，隻是一個朋友。
&rdquo他簡略地說了一聲。
當我們到達巴黎，整整一夜過去了。
這是早晨，路上蓋滿了雪；這也是一個古老的景色；瑪麗亞納喜歡雪。
她突然顯得比我在洞穴深處時更接近、更無從追尋；在這個冬天的早晨，有一個位子是她的，而這個位子是空的。
我們走上樓梯；十年來，五世紀來，事物沒有變化；在他們頭上總是有天花闆，在他們周圍總是有床、有桌子、有椅子，淺綠的或杏綠的，牆上還有護牆紙；在這四堵牆壁之間，他們一邊生活，一邊等待着死亡，他們沉湎在自己的人生夢中。
猶如在牛棚裡，奶牛帶着它們綠色溫暖的肚子、棕色的大眼睛，眼中飼草與綠色牧場的夢也不會有中斷的一天。
&ldquo福斯卡！&rdquo 斯比内爾把我的手緊緊握在他手裡，沖着我的臉笑；他還是老樣子，隻是相貌嚴峻了一點。
也就在這一夜後，我便看到阿爾芒恢複了我所認識的原來面目。
我覺得前一天才離開他們似的。
&ldquo洛拉來了。
&rdquo阿爾芒對我說。
她向我嚴肅地看了一眼，向我伸出一隻小巧的手，臉上不露笑容，神情緊張生硬。
她已不年輕了，身材瘦小，深色大眼睛，膚色發青，黑色鬈發一绺绺垂在肩上，肩上披了一條長流蘇頭巾。
&ldquo你們餓了吧。
&rdquo她說。
她在桌上擺了幾大碗牛奶咖啡和一盆黃油烤面包。
他們吃着，阿爾芒和斯比内爾談笑風生，他們看到我顯得十分高興。
我隻是喝了幾口咖啡，在牢内我已失去吃的習慣。
我竭力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向他們微笑。
但是，我這顆心像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
&ldquo幾天後将要為您舉行一次宴會，&rdquo阿爾芒說。
&ldquo宴會？&rdquo &ldquo将有幾個主要工人組織的領袖出席；您是我們的一名英雄&hellip&hellip四月十三日起義，十年牢房&hellip&hellip今天您的名字具有的分量是您意料不到的。
&rdquo &ldquo是麼，&rdquo我說。
&ldquo想到為您舉行宴會，您一定奇怪吧？&rdquo斯比内爾說。
我搖搖頭，但是他徑自說下去： &ldquo我來給您解釋。
&rdquo 他說話總是滔滔不絕，帶點兒結巴。
他開始向我說明，現在大家已經放棄了起義的戰術，把暴力行動留待革命真正爆發的那天使用。
目前試圖做的事是實現工人階級大團結，在倫敦的流亡者使他們認識到工人聯合會的重要性。
宴會是顯示這種團結的良好機會，要讓宴會在法國各地盛行起來。
他說了好一會兒，不時轉身向着洛拉，好似征求她的同意。
她也點頭。
他說完時，我說： &ldquo我懂了。
&rdquo 大家沉默無言；我感到我沒有做一下他們等待着我做的動作，也沒有說一句他們等待着我說的話；但是，我不會裝模作樣。
洛拉站起說： &ldquo您不願意去休息嗎？這次路上肯定很辛苦。
&rdquo &ldquo是的，我要睡了，&rdquo我說，&ldquo我在那裡睡得很多。
&rdquo &ldquo我領您去看您的房間。
&rdquo 我跟在她後面，她推開一扇門說： &ldquo這房間不漂亮，但若您覺得住着不錯，我們真是太高興了。
&rdquo &ldquo不會錯的。
&rdquo 她關上門，我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張椅子上放了幹淨的内衣和上裝，書架上擺着幾本書。
外面傳來人聲和腳步聲，有時經過一輛大車。
這是巴黎，這是世界；我自由了，在天地之間，在天涯的灰色牆頭之間，我自由了。
聖安托納市郊機聲隆隆：永遠、永遠；醫院裡嬰兒出生了，老人故世了；在積雪的天空深處，太陽是紅彤彤的；某處，有一個青年望着太陽，心中有樣東西爆炸了。
我手按在心上，它在跳動：永遠、永遠；海水拍岸：永遠、永遠。
它又開始了，又繼續了，它又繼續開始了：永遠、永遠。
有人輕輕敲我的門時，天黑了好一會了。
這是洛拉，她手提一盞燈： &ldquo要不要我把您的晚飯送到這兒來？&rdquo &ldquo别費心了。
我不餓。
&rdquo 她放下燈，走到我床前，說： &ldquo可能您并不想出獄。
&rdquo 她的聲音發啞，有點悶。
我一臂撐起身子。
一個女人：一顆在溫暖肉體中跳動的心，一口潔白的牙齒，一雙尋覓着生命和眼淚氣味的眼睛；她們完全跟季節、時間、顔色一樣，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本色。
她說： &ldquo我們以為是做了一件好事。
&rdquo &ldquo你們确是做了一件好事&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很難說。
&rdquo 她望着我的臉、我的手，喃喃地說： &ldquo阿爾芒對我說過&hellip&hellip&rdquo 我站起身，對鏡子掃了一眼，頭湊在玻璃窗上。
路燈是亮的；他們在房裡圍着桌子坐在一起。
幾世紀幾世紀的吃、睡&hellip&hellip &ldquo我想重新開始生活是很累人的。
&rdquo她說。
我朝她轉過身去，說了幾句早已說過的話： &ldquo不要為我操心。
&rdquo &ldquo我對什麼事、什麼人都操心，&rdquo她說，&ldquo我生來是這樣的。
&rdquo 她向門口走去： &ldquo不要怪我們。
&rdquo &ldquo我不怪你們。
我希望還能為你們效勞。
&rdquo &ldquo但是沒有人能為您效勞嗎？&rdquo她說。
&ldquo千萬别試。
&rdquo我說。
&ldquo這将是一場激動人心的力量顯示。
&rdquo斯比内爾說。
他一隻腳踩在一張椅子上，用力在擦一隻晶光閃亮的皮鞋。
洛拉彎身在一張桌子上，熨一件男襯衣。
她喃喃地說： &ldquo我認為這種宴會過于興師動衆了。
&rdquo &ldquo可是有用。
&rdquo &ldquo我希望如此。
&rdquo她說。
阿爾芒查閱散放在壁爐台上的稿子，爐内點着一團小火： &ldquo您要講的話記得差不多了吧？&rdquo &ldquo差不多了，&rdquo我說話毫無熱情。
&ldquo可惜我沒法處于您的地位講話，&rdquo斯比内爾說，&ldquo今晚我感到有靈感。
&rdquo 洛拉笑着說： &ldquo您哪次沒靈感？&rdquo 他急忙向她轉過身： &ldquo我最近那篇演說寫得不好嗎？&rdquo &ldquo我要說的是，您的演說篇篇精彩。
&rdquo 壁爐裡有一塊木柴塌了下來，斯比内爾使勁擦他的第二隻鞋，洛拉把熨鬥在白襯衣上移來移去，阿爾芒讀稿子，大挂鐘的鐘擺平穩地擺動：滴答&mdash&mdash滴答。
我聽見滴答聲，聞到熱布的氣味，看到洛拉插在盆裡的花，以前瑪麗亞納告訴過我這些花叫什麼名字。
我看到房裡每件家具以及護牆紙上的黃色花紋；我辨認他們臉上每個顫動，他們聲音中每個抑揚頓挫，我甚至聽到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
他們談得興高采烈，他們一起工作，每個人都願意為他人的生命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們之間也正産生糾葛。
他們到頭來總會在生活中制造一些糾葛&hellip&hellip斯比内爾愛洛拉，洛拉不愛他，或者為沒能再愛他而遺憾，卻愛着阿爾芒。
阿爾芒想念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在遠方，便是不愛他。
我轉身不理埃利亞娜，我望着貝娅特麗絲想：&ldquo為什麼她用這種目光望的是安托納呢？&rdquo洛拉的手在光滑的布上移來移去；這是一隻纖巧、深象牙色的小手；阿爾芒為什麼不愛她？洛拉近在眼前，又愛着他：一個女人，完全是個女人；另一個，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洛拉為什麼不願去愛斯比内爾？阿爾芒與他的區别就那麼大？一個是棕色頭發，另一個是栗色頭發；一個嚴肅，另一個活潑；但是這兩個人，還不是用這樣的眼睛去看，這樣的嘴去說話，這樣的手去行動&hellip&hellip 他們都有這樣的眼睛、這樣的嘴、這樣的手；庫房裡擺好了桌子，桌上放滿酒瓶和食品；至少來了一百來人；他們眼睛望的是我；其中有幾個人認出我來了；他們拍拍我的肩膀，緊緊握我的手，笑着說：&ldquo您沒有變。
&rdquo在斯比内爾的床頭，他們相互望着，心中燃起了灼熱的歡樂的火花；我羨慕他們。
今天他們望的是我，但是他們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過，我内心也沒有迸出一點火星。
深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塵土底下，年代久遠的火山要比月球上的火山口更死。
我坐在他們旁邊，他們吃着，喝着，我和他們一起吃着喝着。
瑪麗亞納對着他們微笑，一個演奏手搖弦琴的女人唱着，每個人都齊聲合唱那聲疊句；應該唱，我以前也唱過。
他們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舉杯祝賀我的健康。
他們提到一些往事和轶聞：加尼埃的死、特朗斯諾南大街、聖佩拉齊監獄以及我在聖米歇爾地牢裡的十年；他們用人的語言創作了一篇輝煌的傳奇，要比歌曲更能鼓舞他們；他們的聲音感動得發顫，女人眼裡噙着淚水。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用這個死的過去創造了一個火熱的現在；活的人活着。
他們也談到未來、進步、人類。
阿爾芒站起身講話。
他說，假若勞動者懂得團結、懂得堅持的意義，他們就會從機器的奴隸變為機器的主人；這些機器有一天會成為他們自身解放的工具，追求幸福的工具；他提到這樣的日子：飛駛在鋼軌上的特快列車，将沖破各國出于自私的保護主義而豎立的壁壘；地球将成為一個巨大的市場，每個人都可從中得到莫大的益處&hellip&hellip他的聲音響徹庫房；他們不吃了，他們不喝了，他們聽着：他們全神貫注地，透過庫房的四壁，望着黃金樹、奶與蜜的溪流；瑪麗亞納透過結霜花的窗子望着，感到腹中孕育着溫暖、沉甸甸的未來，微笑了；女人大聲狂叫，跪了下來，她們撕破身上的衣服，男人踐踏她們；廣場上、店堂後間、窮鄉僻壤，教士在講道：正義的時代，還有幸福的時代都會來的。
輪到洛拉站起來了，她也是熱情奔放、聲嘶力竭地談到未來。
血在流，房屋在燃燒，叫聲、歌聲撕裂了天空，在未來的綠色草原上走過一群群白色羔羊。
那個時代會來的&hellip&hellip我聽到他們急促的呼吸聲。
在那裡了，那個時代已經來了，今天就是未來；通身燒成焦炭的殉教士的未來，被掐斷咽喉的農民的未來，慷慨激昂的鼓動者的未來，瑪麗亞納向往的未來，也就是這些不時聽到機器隆隆聲、看到孩子遭受慢性折磨、監禁、貧民窟、疲勞、饑餓、厭倦的日子&hellip&hellip &ldquo輪到您了。
&rdquo阿爾芒喃喃地說。
我站起身，我還是願意遵照她的話：&ldquo做一個人&hellip&hellip&rdquo 我雙手撐在桌上。
我說： &ldquo我很高興又回到你們中間&hellip&hellip&rdquo 我的聲音在喉嚨裡咽住了。
我不是在他們中間。
這個未來，對他們來說，純潔、平靜，像青天一樣高不可攀；對我來說，将會成為一個我不得不在疲勞中、厭倦中、一天挨着一天要度過去的現在。
一九四四年，我将在一本日曆上看到這個日期，就像其他人将會出神地凝望着二〇四四年、二一四四年&hellip&hellip做一個人；但是，也是瑪麗亞納跟我說的：&ldquo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你是從另一個時代的深處來看我的&hellip&hellip&rdquo 兩小時後，我跟阿爾芒單獨一起時，我對他說：&ldquo我很抱歉。
&rdquo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ldquo沒什麼要抱歉的。
您張口說不出話要比長篇大論更加打動人。
&rdquo 我搖搖頭： &ldquo我抱歉，因為我明白我不能再和你們共同工作了。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就當我累了。
&rdquo &ldquo這不說明問題，&rdquo他不耐煩地說，&ldquo到底是為了什麼？&rdquo &ldquo說了又有什麼用呢？&rdquo 他聳聳肩膀，有點惱了： &ldquo您怕我會給您說服嗎？真是過慮了。
&rdquo &ldquo噢！我知道您跟魔鬼、跟上帝都會頂牛的。
&rdquo我說。
&ldquo那麼，您說吧。
&rdquo 他笑了。
&ldquo可能是我把您說服呢&hellip&hellip&rdquo 我望着盆裡的花、牆上的黃條紋；鐘擺在均勻地擺動。
我說： &ldquo我不相信未來。
&rdquo &ldquo未來總是有的。
&rdquo &ldquo但是你們談到未來像談到天堂一樣。
天堂是不存在的。
&rdquo &ldquo那當然。
&rdquo 他打量我，像在我的臉上找尋他應該對我說的話。
&ldquo我們所謂的天堂，就是我們今天的夢想得到實現的那個時刻。
我們也知道，從那時起，其他人又有新的要求&hellip&hellip&rdquo &ldquo既然知道這些人永遠不會滿足，您怎麼還能想望什麼呢？&rdquo 他又像往常那樣勉強笑了一下： &ldquo什麼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rdquo &ldquo知道。
我也有過種種想望，&rdquo我說，&ldquo我知道。
&rdquo 我猶豫了一下。
&ldquo但是這不僅僅是想望；您為其他人奮鬥，希望他們幸福&hellip&hellip&rdquo &ldquo咱們共同奮鬥，也為咱們自己。
&rdquo他說。
他始終仔細打量我。
&ldquo您稱他們為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們。
當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認為沒有理由為他們做這個做那個。
但是，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們，為他們做些事，反對另一些事；今天我做這些事&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從前我要卡莫納獲得自由，&rdquo我說，&ldquo就是因為我把它從佛羅倫薩、熱那亞的桎梏下救了出來，它随着佛羅倫薩、熱那亞一起滅亡了。
你們要共和國，要自由；誰跟你們說，成功後不至于把你們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個人活得長的話，就會看到任何勝利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場失敗&hellip&hellip&rdquo 我的聲調無疑把他惹惱了，因為他截住話頭說： &ldquo哦！我還有點曆史知識，您說的我都知道。
建成的東西總要崩潰的，我知道。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與死亡之間是生命。
&rdquo 他的聲音柔和了。
&ldquo我想我們之間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裡是無足輕重的。
&rdquo &ldquo确實如此，&rdquo我說。
&ldquo您已經在未來的深處，&rdquo他說，&ldquo您看到現在這些時刻，都像已經屬于過去了。
過去所做的事如果隻看到它們死亡、塗了香料的一面，就都顯得荒誕無稽。
卡莫納在兩百年間是自由和偉大的，在今天這點打動不了您的心；但是，對于熱愛卡莫納的人們，卡莫納意味着什麼。
您是知道的。
您保衛它，反對熱那亞，我相信您沒做錯。
&rdquo 噴泉在歌唱；在黑色紫杉影裡有一件白色緊身衣閃閃發光，安托納說：&ldquo卡莫納，我的祖國&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麼，照您這麼說，加尼埃守衛聖梅裡修道院有什麼錯？他願意守衛它，也守衛了。
&rdquo &ldquo這是個得不到結果的行動。
&rdquo阿爾芒說。
他思索一下： &ldquo依我的看法，我們隻應該關心我們起得到作用的未來，同時我們也應該努力擴大我們對未來的作用。
&rdquo &ldquo您責備我做的事，自己也在做，&rdquo我說，&ldquo您瞧着加尼埃行動而自己沒有參加進去。
&rdquo &ldquo可能是這樣，&rdquo阿爾芒說，&ldquo可能我沒有權利評論他。
&rdquo 一陣沉默。
我說： &ldquo您承認您隻是為一個有限的未來在工作。
&rdquo &ldquo一個有限的未來；一個有限的人生；這是我們做人的份兒，這就夠了，&rdquo他說，&ldquo假若我想到五十年後禁止工廠雇用童工，禁止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人民推選自己的代表，新聞不受控制，我就心滿意足了。
&rdquo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ldquo工人條件非常惡劣，您總看到了；您想想您認識的那些人，僅僅想到他們，您不願出力改變他們的命運嗎？&rdquo &ldquo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小孩笑了，&rdquo我說，&ldquo這個小孩能笑上幾次，那時在我看來是非常重要的。
是的，有的時候，這是很動人的。
&rdquo 我望着他： &ldquo但是有的時候，一切都消逝了。
&rdquo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我肩上： &ldquo如果一切都消逝了，您會變成什麼呢？&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
花、鐘、黃條紋護牆紙&hellip&hellip我若離開這些東西，我到哪兒去呢？我若不再聽從他們，我做什麼呢？ &ldquo應該生活在現在，福斯卡，&rdquo他聲音急促地說，&ldquo跟着我們，為着我們，這也是為您自己&hellip&hellip您應該把現在看做是重要的。
&rdquo &ldquo但是話在我咽喉裡咽住了，&rdquo我說，&ldquo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動作也在我指頭上凝住了。
&rdquo 在他的眼睛裡，我又看到我熟悉的這種明确、講究實際的目光： &ldquo至少，允許我們敬重您。
您的名字、您的人品具有極高的聲望。
請您在宴會上列個席、會議中露個面；陪洛拉到外省去。
&rdquo 我不出一聲，他說： &ldquo您願意嗎？&rdquo &ldquo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rdquo我對他說。
&ldquo每個月兩個法郎，&rdquo洛拉說，&ldquo紡織廠工人誰遇上生病、失業、年老貧困，就有個保障。
你們認為罷工對你們有利，也可停止工作幾天。
&rdquo 他們聽着，神情陰郁疲勞；隻是寥寥幾個人。
所有城市情況都差不多；每天的工作把他們折磨得勞累不堪，再也沒有力氣祈求其他的未來，除了一頓晚餐和少量睡眠以外；他們的妻子心裡害怕。
&ldquo誰掌管這筆錢？&rdquo其中一個說。
&ldquo你們任命一個委員會，委員會每月向你們提出報告。
&rdquo &ldquo這個委員會非常有權。
&rdquo &ldquo你們監督委員會的收支。
&rdquo &ldquo誰來監督？&rdquo &ldquo所有出席會議的人。
&rdquo &ldquo這要花許多錢。
&rdquo那個人又說了一句。
他們願意每月獻出兩個法郎，但是他們擔心，救濟金庫落入他們中的某人手中，成為模糊不清的權力：他們怕給自己找上幾
&rdquo棕榈樹影子消失了。
五十年後，還是一天後，還是一小時後，這最終總是要來的。
&ldquo馬車來了，先生。
&rdquo應該睜開眼睛；有許多人在我周圍，跟我說我自由了。
我跟着他們穿過走廊，他們命令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在幾張證件上簽了字，他們不由分說把一隻包裹交到我手裡，我接了過來。
然後他們領我走到門前，門在我背後關上了。
天空在下毛毛雨。
潮水退了，島的四周隻看到一望無際的灰沙。
我自由了。
我伸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
到哪兒去呢？在草原上，燈芯草發出嘶啞的呻吟，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後退一步。
我凝望天涯，踏上了堤岸；我看到他離我幾米遠，在向我伸手，在向我笑。
他不再是個年輕人了。
肩膀寬寬的，胡子濃濃的，顯得和我一樣年紀。
他說： &ldquo我是來接您的。
&rdquo 他堅硬溫暖的雙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
河對岸有一團火光在閃耀，有一團火光在瑪麗亞納的眼裡閃耀。
阿爾芒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說話，他的聲音是一團烈火。
我跟着他；我伸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心想：&ldquo又要開始了嗎？又要繼續了嗎？繼續開始，一天又一天，直至永遠、永遠？&rdquo 我跟着他沿一條路走；路永遠是有的，是些哪兒都到達不了的路。
然後，我們登上一輛驿車。
阿爾芒繼續在說話。
十年過去了，占了他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向我談他的往事，我聽着：話還是有着一種意義。
總是同樣的意義，同樣的話。
馬在奔馳，窗外飄雪，這是冬天；四個季節；七種顔色；閉塞的空氣中有一種舊皮子的氣味。
甚至這些氣味我也是熟悉的。
有的人下車了，有的人上車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臉、這麼多鼻子和嘴、這麼多雙眼睛。
阿爾芒在說話。
他談到英國、大赦、返回法國，他為我的釋放而奔波，還有當局最終同意釋放我時他感到的喜悅。
&ldquo我老是盼望您越獄逃出來，&rdquo他說，&ldquo這對您并不難。
&rdquo &ldquo我沒有試過，&rdquo我說。
&ldquo啊！&rdquo 他望我一眼，然後他的目光移開了。
他沒有向我提問題，又開始說話。
他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裡，和斯比内爾以及在英國認識的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們打算讓我住到他們那裡。
我同意了，我問： &ldquo她是您的妻子？&rdquo &ldquo不，隻是一個朋友。
&rdquo他簡略地說了一聲。
當我們到達巴黎，整整一夜過去了。
這是早晨，路上蓋滿了雪；這也是一個古老的景色；瑪麗亞納喜歡雪。
她突然顯得比我在洞穴深處時更接近、更無從追尋；在這個冬天的早晨，有一個位子是她的，而這個位子是空的。
我們走上樓梯；十年來，五世紀來，事物沒有變化；在他們頭上總是有天花闆，在他們周圍總是有床、有桌子、有椅子，淺綠的或杏綠的，牆上還有護牆紙；在這四堵牆壁之間，他們一邊生活，一邊等待着死亡，他們沉湎在自己的人生夢中。
猶如在牛棚裡，奶牛帶着它們綠色溫暖的肚子、棕色的大眼睛，眼中飼草與綠色牧場的夢也不會有中斷的一天。
&ldquo福斯卡！&rdquo 斯比内爾把我的手緊緊握在他手裡，沖着我的臉笑；他還是老樣子，隻是相貌嚴峻了一點。
也就在這一夜後，我便看到阿爾芒恢複了我所認識的原來面目。
我覺得前一天才離開他們似的。
&ldquo洛拉來了。
&rdquo阿爾芒對我說。
她向我嚴肅地看了一眼，向我伸出一隻小巧的手，臉上不露笑容，神情緊張生硬。
她已不年輕了，身材瘦小，深色大眼睛，膚色發青，黑色鬈發一绺绺垂在肩上，肩上披了一條長流蘇頭巾。
&ldquo你們餓了吧。
&rdquo她說。
她在桌上擺了幾大碗牛奶咖啡和一盆黃油烤面包。
他們吃着，阿爾芒和斯比内爾談笑風生，他們看到我顯得十分高興。
我隻是喝了幾口咖啡，在牢内我已失去吃的習慣。
我竭力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向他們微笑。
但是，我這顆心像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
&ldquo幾天後将要為您舉行一次宴會，&rdquo阿爾芒說。
&ldquo宴會？&rdquo &ldquo将有幾個主要工人組織的領袖出席；您是我們的一名英雄&hellip&hellip四月十三日起義，十年牢房&hellip&hellip今天您的名字具有的分量是您意料不到的。
&rdquo &ldquo是麼，&rdquo我說。
&ldquo想到為您舉行宴會，您一定奇怪吧？&rdquo斯比内爾說。
我搖搖頭，但是他徑自說下去： &ldquo我來給您解釋。
&rdquo 他說話總是滔滔不絕，帶點兒結巴。
他開始向我說明，現在大家已經放棄了起義的戰術，把暴力行動留待革命真正爆發的那天使用。
目前試圖做的事是實現工人階級大團結，在倫敦的流亡者使他們認識到工人聯合會的重要性。
宴會是顯示這種團結的良好機會，要讓宴會在法國各地盛行起來。
他說了好一會兒，不時轉身向着洛拉，好似征求她的同意。
她也點頭。
他說完時，我說： &ldquo我懂了。
&rdquo 大家沉默無言；我感到我沒有做一下他們等待着我做的動作，也沒有說一句他們等待着我說的話；但是，我不會裝模作樣。
洛拉站起說： &ldquo您不願意去休息嗎？這次路上肯定很辛苦。
&rdquo &ldquo是的，我要睡了，&rdquo我說，&ldquo我在那裡睡得很多。
&rdquo &ldquo我領您去看您的房間。
&rdquo 我跟在她後面，她推開一扇門說： &ldquo這房間不漂亮，但若您覺得住着不錯，我們真是太高興了。
&rdquo &ldquo不會錯的。
&rdquo 她關上門，我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張椅子上放了幹淨的内衣和上裝，書架上擺着幾本書。
外面傳來人聲和腳步聲，有時經過一輛大車。
這是巴黎，這是世界；我自由了，在天地之間，在天涯的灰色牆頭之間，我自由了。
聖安托納市郊機聲隆隆：永遠、永遠；醫院裡嬰兒出生了，老人故世了；在積雪的天空深處，太陽是紅彤彤的；某處，有一個青年望着太陽，心中有樣東西爆炸了。
我手按在心上，它在跳動：永遠、永遠；海水拍岸：永遠、永遠。
它又開始了，又繼續了，它又繼續開始了：永遠、永遠。
有人輕輕敲我的門時，天黑了好一會了。
這是洛拉，她手提一盞燈： &ldquo要不要我把您的晚飯送到這兒來？&rdquo &ldquo别費心了。
我不餓。
&rdquo 她放下燈，走到我床前，說： &ldquo可能您并不想出獄。
&rdquo 她的聲音發啞，有點悶。
我一臂撐起身子。
一個女人：一顆在溫暖肉體中跳動的心，一口潔白的牙齒，一雙尋覓着生命和眼淚氣味的眼睛；她們完全跟季節、時間、顔色一樣，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本色。
她說： &ldquo我們以為是做了一件好事。
&rdquo &ldquo你們确是做了一件好事&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很難說。
&rdquo 她望着我的臉、我的手，喃喃地說： &ldquo阿爾芒對我說過&hellip&hellip&rdquo 我站起身，對鏡子掃了一眼，頭湊在玻璃窗上。
路燈是亮的；他們在房裡圍着桌子坐在一起。
幾世紀幾世紀的吃、睡&hellip&hellip &ldquo我想重新開始生活是很累人的。
&rdquo她說。
我朝她轉過身去，說了幾句早已說過的話： &ldquo不要為我操心。
&rdquo &ldquo我對什麼事、什麼人都操心，&rdquo她說，&ldquo我生來是這樣的。
&rdquo 她向門口走去： &ldquo不要怪我們。
&rdquo &ldquo我不怪你們。
我希望還能為你們效勞。
&rdquo &ldquo但是沒有人能為您效勞嗎？&rdquo她說。
&ldquo千萬别試。
&rdquo我說。
&ldquo這将是一場激動人心的力量顯示。
&rdquo斯比内爾說。
他一隻腳踩在一張椅子上，用力在擦一隻晶光閃亮的皮鞋。
洛拉彎身在一張桌子上，熨一件男襯衣。
她喃喃地說： &ldquo我認為這種宴會過于興師動衆了。
&rdquo &ldquo可是有用。
&rdquo &ldquo我希望如此。
&rdquo她說。
阿爾芒查閱散放在壁爐台上的稿子，爐内點着一團小火： &ldquo您要講的話記得差不多了吧？&rdquo &ldquo差不多了，&rdquo我說話毫無熱情。
&ldquo可惜我沒法處于您的地位講話，&rdquo斯比内爾說，&ldquo今晚我感到有靈感。
&rdquo 洛拉笑着說： &ldquo您哪次沒靈感？&rdquo 他急忙向她轉過身： &ldquo我最近那篇演說寫得不好嗎？&rdquo &ldquo我要說的是，您的演說篇篇精彩。
&rdquo 壁爐裡有一塊木柴塌了下來，斯比内爾使勁擦他的第二隻鞋，洛拉把熨鬥在白襯衣上移來移去，阿爾芒讀稿子，大挂鐘的鐘擺平穩地擺動：滴答&mdash&mdash滴答。
我聽見滴答聲，聞到熱布的氣味，看到洛拉插在盆裡的花，以前瑪麗亞納告訴過我這些花叫什麼名字。
我看到房裡每件家具以及護牆紙上的黃色花紋；我辨認他們臉上每個顫動，他們聲音中每個抑揚頓挫，我甚至聽到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
他們談得興高采烈，他們一起工作，每個人都願意為他人的生命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們之間也正産生糾葛。
他們到頭來總會在生活中制造一些糾葛&hellip&hellip斯比内爾愛洛拉，洛拉不愛他，或者為沒能再愛他而遺憾，卻愛着阿爾芒。
阿爾芒想念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在遠方，便是不愛他。
我轉身不理埃利亞娜，我望着貝娅特麗絲想：&ldquo為什麼她用這種目光望的是安托納呢？&rdquo洛拉的手在光滑的布上移來移去；這是一隻纖巧、深象牙色的小手；阿爾芒為什麼不愛她？洛拉近在眼前，又愛着他：一個女人，完全是個女人；另一個，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洛拉為什麼不願去愛斯比内爾？阿爾芒與他的區别就那麼大？一個是棕色頭發，另一個是栗色頭發；一個嚴肅，另一個活潑；但是這兩個人，還不是用這樣的眼睛去看，這樣的嘴去說話，這樣的手去行動&hellip&hellip 他們都有這樣的眼睛、這樣的嘴、這樣的手；庫房裡擺好了桌子，桌上放滿酒瓶和食品；至少來了一百來人；他們眼睛望的是我；其中有幾個人認出我來了；他們拍拍我的肩膀，緊緊握我的手，笑着說：&ldquo您沒有變。
&rdquo在斯比内爾的床頭，他們相互望着，心中燃起了灼熱的歡樂的火花；我羨慕他們。
今天他們望的是我，但是他們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過，我内心也沒有迸出一點火星。
深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塵土底下，年代久遠的火山要比月球上的火山口更死。
我坐在他們旁邊，他們吃着，喝着，我和他們一起吃着喝着。
瑪麗亞納對着他們微笑，一個演奏手搖弦琴的女人唱着，每個人都齊聲合唱那聲疊句；應該唱，我以前也唱過。
他們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舉杯祝賀我的健康。
他們提到一些往事和轶聞：加尼埃的死、特朗斯諾南大街、聖佩拉齊監獄以及我在聖米歇爾地牢裡的十年；他們用人的語言創作了一篇輝煌的傳奇，要比歌曲更能鼓舞他們；他們的聲音感動得發顫，女人眼裡噙着淚水。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用這個死的過去創造了一個火熱的現在；活的人活着。
他們也談到未來、進步、人類。
阿爾芒站起身講話。
他說，假若勞動者懂得團結、懂得堅持的意義，他們就會從機器的奴隸變為機器的主人；這些機器有一天會成為他們自身解放的工具，追求幸福的工具；他提到這樣的日子：飛駛在鋼軌上的特快列車，将沖破各國出于自私的保護主義而豎立的壁壘；地球将成為一個巨大的市場，每個人都可從中得到莫大的益處&hellip&hellip他的聲音響徹庫房；他們不吃了，他們不喝了，他們聽着：他們全神貫注地，透過庫房的四壁，望着黃金樹、奶與蜜的溪流；瑪麗亞納透過結霜花的窗子望着，感到腹中孕育着溫暖、沉甸甸的未來，微笑了；女人大聲狂叫，跪了下來，她們撕破身上的衣服，男人踐踏她們；廣場上、店堂後間、窮鄉僻壤，教士在講道：正義的時代，還有幸福的時代都會來的。
輪到洛拉站起來了，她也是熱情奔放、聲嘶力竭地談到未來。
血在流，房屋在燃燒，叫聲、歌聲撕裂了天空，在未來的綠色草原上走過一群群白色羔羊。
那個時代會來的&hellip&hellip我聽到他們急促的呼吸聲。
在那裡了，那個時代已經來了，今天就是未來；通身燒成焦炭的殉教士的未來，被掐斷咽喉的農民的未來，慷慨激昂的鼓動者的未來，瑪麗亞納向往的未來，也就是這些不時聽到機器隆隆聲、看到孩子遭受慢性折磨、監禁、貧民窟、疲勞、饑餓、厭倦的日子&hellip&hellip &ldquo輪到您了。
&rdquo阿爾芒喃喃地說。
我站起身，我還是願意遵照她的話：&ldquo做一個人&hellip&hellip&rdquo 我雙手撐在桌上。
我說： &ldquo我很高興又回到你們中間&hellip&hellip&rdquo 我的聲音在喉嚨裡咽住了。
我不是在他們中間。
這個未來，對他們來說，純潔、平靜，像青天一樣高不可攀；對我來說，将會成為一個我不得不在疲勞中、厭倦中、一天挨着一天要度過去的現在。
一九四四年，我将在一本日曆上看到這個日期，就像其他人将會出神地凝望着二〇四四年、二一四四年&hellip&hellip做一個人；但是，也是瑪麗亞納跟我說的：&ldquo我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你是從另一個時代的深處來看我的&hellip&hellip&rdquo 兩小時後，我跟阿爾芒單獨一起時，我對他說：&ldquo我很抱歉。
&rdquo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ldquo沒什麼要抱歉的。
您張口說不出話要比長篇大論更加打動人。
&rdquo 我搖搖頭： &ldquo我抱歉，因為我明白我不能再和你們共同工作了。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 &ldquo就當我累了。
&rdquo &ldquo這不說明問題，&rdquo他不耐煩地說，&ldquo到底是為了什麼？&rdquo &ldquo說了又有什麼用呢？&rdquo 他聳聳肩膀，有點惱了： &ldquo您怕我會給您說服嗎？真是過慮了。
&rdquo &ldquo噢！我知道您跟魔鬼、跟上帝都會頂牛的。
&rdquo我說。
&ldquo那麼，您說吧。
&rdquo 他笑了。
&ldquo可能是我把您說服呢&hellip&hellip&rdquo 我望着盆裡的花、牆上的黃條紋；鐘擺在均勻地擺動。
我說： &ldquo我不相信未來。
&rdquo &ldquo未來總是有的。
&rdquo &ldquo但是你們談到未來像談到天堂一樣。
天堂是不存在的。
&rdquo &ldquo那當然。
&rdquo 他打量我，像在我的臉上找尋他應該對我說的話。
&ldquo我們所謂的天堂，就是我們今天的夢想得到實現的那個時刻。
我們也知道，從那時起，其他人又有新的要求&hellip&hellip&rdquo &ldquo既然知道這些人永遠不會滿足，您怎麼還能想望什麼呢？&rdquo 他又像往常那樣勉強笑了一下： &ldquo什麼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rdquo &ldquo知道。
我也有過種種想望，&rdquo我說，&ldquo我知道。
&rdquo 我猶豫了一下。
&ldquo但是這不僅僅是想望；您為其他人奮鬥，希望他們幸福&hellip&hellip&rdquo &ldquo咱們共同奮鬥，也為咱們自己。
&rdquo他說。
他始終仔細打量我。
&ldquo您稱他們為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們。
當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認為沒有理由為他們做這個做那個。
但是，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們，為他們做些事，反對另一些事；今天我做這些事&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從前我要卡莫納獲得自由，&rdquo我說，&ldquo就是因為我把它從佛羅倫薩、熱那亞的桎梏下救了出來，它随着佛羅倫薩、熱那亞一起滅亡了。
你們要共和國，要自由；誰跟你們說，成功後不至于把你們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個人活得長的話，就會看到任何勝利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場失敗&hellip&hellip&rdquo 我的聲調無疑把他惹惱了，因為他截住話頭說： &ldquo哦！我還有點曆史知識，您說的我都知道。
建成的東西總要崩潰的，我知道。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與死亡之間是生命。
&rdquo 他的聲音柔和了。
&ldquo我想我們之間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裡是無足輕重的。
&rdquo &ldquo确實如此，&rdquo我說。
&ldquo您已經在未來的深處，&rdquo他說，&ldquo您看到現在這些時刻，都像已經屬于過去了。
過去所做的事如果隻看到它們死亡、塗了香料的一面，就都顯得荒誕無稽。
卡莫納在兩百年間是自由和偉大的，在今天這點打動不了您的心；但是，對于熱愛卡莫納的人們，卡莫納意味着什麼。
您是知道的。
您保衛它，反對熱那亞，我相信您沒做錯。
&rdquo 噴泉在歌唱；在黑色紫杉影裡有一件白色緊身衣閃閃發光，安托納說：&ldquo卡莫納，我的祖國&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麼，照您這麼說，加尼埃守衛聖梅裡修道院有什麼錯？他願意守衛它，也守衛了。
&rdquo &ldquo這是個得不到結果的行動。
&rdquo阿爾芒說。
他思索一下： &ldquo依我的看法，我們隻應該關心我們起得到作用的未來，同時我們也應該努力擴大我們對未來的作用。
&rdquo &ldquo您責備我做的事，自己也在做，&rdquo我說，&ldquo您瞧着加尼埃行動而自己沒有參加進去。
&rdquo &ldquo可能是這樣，&rdquo阿爾芒說，&ldquo可能我沒有權利評論他。
&rdquo 一陣沉默。
我說： &ldquo您承認您隻是為一個有限的未來在工作。
&rdquo &ldquo一個有限的未來；一個有限的人生；這是我們做人的份兒，這就夠了，&rdquo他說，&ldquo假若我想到五十年後禁止工廠雇用童工，禁止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人民推選自己的代表，新聞不受控制，我就心滿意足了。
&rdquo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ldquo工人條件非常惡劣，您總看到了；您想想您認識的那些人，僅僅想到他們，您不願出力改變他們的命運嗎？&rdquo &ldquo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小孩笑了，&rdquo我說，&ldquo這個小孩能笑上幾次，那時在我看來是非常重要的。
是的，有的時候，這是很動人的。
&rdquo 我望着他： &ldquo但是有的時候，一切都消逝了。
&rdquo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我肩上： &ldquo如果一切都消逝了，您會變成什麼呢？&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
花、鐘、黃條紋護牆紙&hellip&hellip我若離開這些東西，我到哪兒去呢？我若不再聽從他們，我做什麼呢？ &ldquo應該生活在現在，福斯卡，&rdquo他聲音急促地說，&ldquo跟着我們，為着我們，這也是為您自己&hellip&hellip您應該把現在看做是重要的。
&rdquo &ldquo但是話在我咽喉裡咽住了，&rdquo我說，&ldquo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動作也在我指頭上凝住了。
&rdquo 在他的眼睛裡，我又看到我熟悉的這種明确、講究實際的目光： &ldquo至少，允許我們敬重您。
您的名字、您的人品具有極高的聲望。
請您在宴會上列個席、會議中露個面；陪洛拉到外省去。
&rdquo 我不出一聲，他說： &ldquo您願意嗎？&rdquo &ldquo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rdquo我對他說。
&ldquo每個月兩個法郎，&rdquo洛拉說，&ldquo紡織廠工人誰遇上生病、失業、年老貧困，就有個保障。
你們認為罷工對你們有利，也可停止工作幾天。
&rdquo 他們聽着，神情陰郁疲勞；隻是寥寥幾個人。
所有城市情況都差不多；每天的工作把他們折磨得勞累不堪，再也沒有力氣祈求其他的未來，除了一頓晚餐和少量睡眠以外；他們的妻子心裡害怕。
&ldquo誰掌管這筆錢？&rdquo其中一個說。
&ldquo你們任命一個委員會，委員會每月向你們提出報告。
&rdquo &ldquo這個委員會非常有權。
&rdquo &ldquo你們監督委員會的收支。
&rdquo &ldquo誰來監督？&rdquo &ldquo所有出席會議的人。
&rdquo &ldquo這要花許多錢。
&rdquo那個人又說了一句。
他們願意每月獻出兩個法郎，但是他們擔心，救濟金庫落入他們中的某人手中，成為模糊不清的權力：他們怕給自己找上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