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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盡頭,響起了隆隆鼓聲,所有人的眼睛都朝門看去。

    布雷南眼裡噙着淚水;斯比内爾抿着嘴,細瘦的頸前那隻喉結痙攣似的牽動;阿爾芒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烏黑的絡腮胡子遮着一張鐵青的臉。

    窗戶緊閉,但還是聽得到從廣場傳來的吼叫聲;他們高喊:&ldquo不要波旁家族!共和國萬歲!拉斐德萬歲!&rdquo天氣十分炎熱;阿爾芒額上冒出一顆顆汗珠,但是我知道,沿着他的脊梁骨閃過一陣寒顫。

    此刻,我在窺探他們的内心;我感覺到他微濕的掌心有一種金屬的涼意,我自己掌心有一種陽台鐵欄杆的涼意。

    他們曾經高喊過:&ldquo安托納·福斯卡萬歲!卡莫納萬歲!&rdquo一座教堂在黑夜裡燒了起來,勝利的火焰沖向天空,失敗的黑色塵埃雨點似的落在我心頭;空氣中有一種謊言的味道。

    我抓住欄杆,想:&ldquo一個人就無所作為了嗎?&rdquo他握緊手槍的槍柄,想:&ldquo我會有所作為的。

    &rdquo為了證實這一點,他準備去死。

     鼓聲突然歇了,響起了腳步聲,那個人出現了;他含着笑,但是臉是蒼白的,跟阿爾芒一般蒼白。

    橫在他胸前的三色緞帶下,他的那顆心怦怦跳着;他的嘴發幹。

    拉斐德走在他旁邊。

    阿爾芒的手慢慢地從口袋裡伸出來;我抓住他的手腕。

    我說: &ldquo沒用,我把子彈退膛了。

    &rdquo 大廳裡升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海的聲音、風的聲音、火山的聲音;那個人走過我們面前;我緊緊握住阿爾芒的手,這隻手在我的手指間變得軟弱無力;我把槍奪了過來。

    他向我看看,臉上泛起紅暈。

     &ldquo這是背叛。

    &rdquo他說。

     他朝門口走去,跑下樓梯。

    我跑在他後面。

    廣場上,他們揮動三色旗,有幾個人還在喊:&ldquo共和國萬歲!&rdquo但是大多數群衆默不做聲;他們兩眼盯着市政廳窗戶,他們在猶豫。

    阿爾芒走了幾步,緊緊抱住一根路燈杆,像個醉漢;他的腿在哆嗦。

    他在哭。

    他哭是因為他被征服了,因為他的生命得救了。

    他躺在床上,肚子打了個窟窿,他是個征服者,他死了;他在微笑。

    突然又響起吼聲:&ldquo拉斐德萬歲!奧爾良公爵萬歲!&rdquo阿爾芒擡起頭,看見将軍和公爵在市政廳陽台上擁抱,身上都披了一面三色旗。

     &ldquo赢了!&rdquo他說。

    他的聲音不帶怒氣,然而有一種極大的倦意。

    &ldquo您沒有權利那樣做,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rdquo &ldquo這是沒有意義的自殺,&rdquo我冷冷地說,&ldquo公爵算什麼?什麼都不是。

    他的死不會改變什麼。

    資産階級下決心要篡改革命,他們會成功的,這個國家要建立共和制還不成熟。

    &rdquo &ldquo您聽聽他們,&rdquo阿爾芒說,&ldquo他們像孩子似的受人撥弄。

    就沒有人要他們睜開眼睛看看?&rdquo &ldquo您自己就是個孩子,&rdquo我碰他的肩膀說,&ldquo您以為暴動三天就能把全國人民教育過來啦?&rdquo &ldquo他們要自由,&rdquo阿爾芒說,&ldquo他們為自由流了血。

    &rdquo &ldquo他們流了血,&rdquo我說,&ldquo但是他們知道為什麼嗎?他們真正的意願是什麼,連自己也不明白。

    &rdquo 我們走上了塞納河河濱道,阿爾芒走在我旁邊,拖着兩條腿,垂頭喪氣的。

     &ldquo昨天勝利還在我們手中,&rdquo他說。

     &ldquo沒有,&rdquo我說,&ldquo你們并沒有勝利,因為你們成功了也沒有能力維持。

    你們沒有準備。

    &rdquo 一件寬大的白色法衣,鼓滿了水,在河面上漂。

    靠岸停着一條船,桅杆上挂一面黑旗;有幾個人擡來幾副擔架,放在斜坡上,人群伏在橋欄杆上一聲不出,撲面升起一股氣味,這是裡維爾的氣味,羅馬廣場的氣味,戰場的氣味,勝利與失敗的氣味,相形之下,鮮紅的血顯得那麼黯淡。

    他們把屍體堆到船上,再鋪上一層幹草。

     &ldquo他們白死了。

    &rdquo阿爾芒說。

     我望着陽光照耀下的茅草,底下是長滿蛆蟲的人肉在發酵。

    為人類、自由、進步、幸福而死,為卡莫納而死,為帝國而死,為一個不屬于他們的未來而死,為最終不得不死而死,白白而死。

    話已經到我嘴邊,但是我沒說出來;我已經學會了怎樣跟他們說話。

     &ldquo他們是為了明天的革命而死的,&rdquo我說,&ldquo在那三天,人民發現了自己的力量;他們還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明天他們會知道的。

    要是您去從事未來的準備工作,而不是毫無意義地去殉難,他們會知道的。

    &rdquo &ldquo您說得對,&rdquo他說,&ldquo共和國需要的不是殉道者。

    &rdquo 有一會兒,他身子倚在橋欄杆上,兩眼盯着那條載屍船,後來他轉過身: &ldquo我要去報館。

    &rdquo &ldquo我跟您一起去。

    &rdquo我說。

     我們離開河濱道。

    拐角處,一個人正把一張告示往牆上貼。

    上面寫着一些粗大的黑字:&ldquo奧爾良公爵不是波旁家族的人,他是瓦盧瓦家族的人。

    &rdquo遠處,在一道栅欄上,我們看到撕破的共和派宣言。

     &ldquo什麼事都做不成了!&rdquo阿爾芒說,&ldquo而昨天,有什麼事我們不能做!&rdquo &ldquo要耐心,&rdquo我說,&ldquo您前面有整整的一生。

    &rdquo &ldquo是的,這全虧了您。

    &rdquo 他勉強向我笑笑: &ldquo您怎麼猜着的?&rdquo &ldquo我看見您給手槍上膛。

    要看透您的心思不難。

    &rdquo 我們穿越馬路,阿爾芒眼睛盯着我困惑不解: &ldquo我在想,您為什麼那麼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rdquo &ldquo我對您說過,我非常愛您的母親,由于她我把您看做一位親人。

    &rdquo 他一聲不答,但是當我們走過一面彈孔累累的櫥窗前,他停住腳步。

     &ldquo咱們倆很像,您從來沒有注意到嗎?&rdquo他說。

     我望着兩個人的映像:我這張幾世紀來沒有變化的臉,他這張涉世未久的臉,還有他的黑色長發、絡腮胡子、熱情的眼睛;我們都有一樣的鼻子&mdash&mdash福斯卡的鼻子。

     &ldquo您想到什麼啦?&rdquo我說。

     他遲疑一下: &ldquo我以後跟您說。

    &rdquo 我們走到《進步報》報館的大樓前;人行道上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漢子,他們用肩膀猛撞緊閉的門。

    他們叫喊:&ldquo我們要槍斃這些共和分子!&rdquo &ldquo啊!這些蠢人!&rdquo阿爾芒說。

     &ldquo我們從後門進。

    &rdquo我說。

     我們繞過這一排房屋,敲門,門上小窗開了,然後大門打開一條縫。

     &ldquo快進。

    &rdquo瓦隆說。

     他襯衫敞開,胸前冒汗,手裡握了一支長槍。

     &ldquo你去試試,叫加尼埃下決心走。

    他們要殺他。

    &rdquo 阿爾芒幾步蹿上了樓梯。

    加尼埃坐在編輯室一張桌子旁邊,圍在一群青年中間。

    他們沒有武器。

    隻聽到從街心傳來沉悶的槍聲、喊殺聲。

     &ldquo您還等什麼?&rdquo阿爾芒說,&ldquo從小門溜走。

    &rdquo &ldquo不。

    我要接待他們。

    &rdquo加尼埃說。

     他害怕。

    從他扭歪的嘴角、痙攣的手指,我可以看出他害怕。

     &ldquo共和國要的不是殉道者,&rdquo阿爾芒說,&ldquo别讓他們把您殺了。

    &rdquo &ldquo我不願意他們搗毀我的印刷機,燒掉我的稿件,&rdquo加尼埃說,&ldquo我要接待他們。

    &rdquo 他聲音堅定,目光嚴峻。

    但是,我感覺到他内心是害怕的。

    他若不害怕,無疑會同意走的。

    他高傲地補充了一句: &ldquo我一個人也不留。

    &rdquo &ldquo這話白說,&rdquo我說,&ldquo您知道,這些青年不會離開您的。

    &rdquo 他環顧了一下,顯得猶豫不決。

    這時刻,聽到一聲巨大的開裂聲,一群人瘋狂沖上樓來。

    他們喊:&ldquo殺死共和分子!&rdquo玻璃門打開了,他們擁了進來,刺刀挺在前面,樣子醉醺醺的。

     &ldquo你們要幹嗎?&rdquo加尼埃說話聲音幹咽。

     他們遲疑了,其中一個人喊: &ldquo我們要剝掉你這個共和分子的臭皮囊!&rdquo 他往前撲,我縱身跳到加尼埃前面,當胸挨了一刺刀。

     &ldquo你們是些殺人犯?&rdquo加尼埃叫道。

     他的聲音從很遠地方傳入我耳中;我覺得血濕透了我的襯衣,眼前是一片迷霧。

    我想:&ldquo這次我可能要死了,我可能完了!&rdquo後來,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桌子上,胸前紮了一塊白布。

    加尼埃說個不停,這些漢子朝門口退去。

     &ldquo不要動,&rdquo阿爾芒對我說,&ldquo我去找個醫生。

    &rdquo &ldquo用不着,&rdquo我說,&ldquo刀卡在一根骨頭上。

    我沒什麼。

    &rdquo 在街上,在窗下,他們繼續喊叫:&ldquo槍斃共和分子。

    &rdquo但是,這些漢子已經旋轉腳踵,走下樓梯。

    我站起身,掖上襯衫,扣上外衣。

     &ldquo您救了我的命,&rdquo加尼埃說。

     &ldquo别謝我,先看看生命留給您的是什麼。

    &rdquo 我想:&ldquo這一來,他還要帶着害怕的心理活上幾年。

    &rdquo &ldquo我回去休息。

    &rdquo 阿爾芒跟我一起下樓,我們不出聲走了一會兒,然後他說: &ldquo您是應該死的。

    &rdquo &ldquo刀卡在&hellip&hellip&rdquo 他打斷我的話: &ldquo挨了這麼一刀,一般人沒有能站得起來的。

    &rdquo 他抓住我的手腕: &ldquo把真相告訴我吧。

    &rdquo &ldquo什麼真相?&rdquo &ldquo您為什麼要照顧我?為什麼咱們倆那麼像?刺刀并沒有卡住,您怎麼又會不死的?&rdquo 他說話口氣異常興奮,手指痙攣似的抓住我的胳膊: &ldquo很久以前,我就懷疑&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不明白您想說些什麼。

    &rdquo &ldquo從小我就知道,我有一個祖先,他永遠不會死,從小我就希望碰見他&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母親跟我說起過這個傳奇&hellip&hellip&rdquo我說,&ldquo您能相信嗎?&rdquo &ldquo我一直深信不疑,&rdquo他說,&ldquo我總是在想,他若對我有些情意的話,我和他一起可以轟轟烈烈幹一番。

    &rdquo 他的眼睛亮了,懷着激情望着我;查理五世把頭扭了過去,下嘴唇往下挂着,在垂落的眼皮下,眼睛像死了似的,而我答應說:我們轟轟烈烈幹一番。

    我一言不出,阿爾芒不耐煩地對我說: &ldquo這是一樁秘密?為什麼要神秘兮兮的?&rdquo &ldquo您相信我不會死以後,看着我不害怕嗎?&rdquo &ldquo那有什麼可害怕的?&rdquo 他笑了一笑,神采飛揚,一下子顯得非常年輕;我心中有什麼東西動了:平淡無奇的、帶着一種年代悠久、有點陳腐的香味。

    噴泉在歌唱。

     &ldquo是您,對嗎?&rdquo &ldquo是我。

    &rdquo &ldquo那未來屬于咱們的了,&rdquo他說,&ldquo謝謝您救了我的命!&rdquo &ldquo先不要高興!&rdquo我說,&ldquo會死的人在我身邊生活是危險的。

    對他們來說,他們的生命一下子顯得那麼短促,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像會有結果。

    &rdquo &ldquo我知道,我不多不少隻有一個普通人的生命,&rdquo他說,&ldquo有了您不會有任何變化。

    &rdquo 他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他已經起了貪心,要利用出現在他面前的大好機會。

     &ldquo您見過的世面可多啦!您參加過大革命嗎?&rdquo &ldquo參加了。

    &rdquo &ldquo您以後給我說說,&rdquo他說。

     &ldquo我那時并不很關心,&rdquo我說。

     &ldquo啊!&rdquo 他打量我,有點掃興的樣子。

     我突然說: &ldquo我到了。

    &rdquo &ldquo我上您屋裡坐會兒,打擾您嗎?&rdquo &ldquo什麼都不會打擾我的。

    &rdquo 我推開圖書室的門。

    瑪麗亞納在橢圓形鏡框裡微笑,她青春的肩膀袒露在藍色長裙上。

    我說: &ldquo她是您的外曾祖母。

    我的妻子。

    &rdquo &ldquo她很美。

    &rdquo阿爾芒有禮貌地說。

     他的目光在房裡掃了一遍。

     &ldquo這些書您都看了?&rdquo &ldquo差不多都看了。

    &rdquo &ldquo您一定是個大學者。

    &rdquo &ldquo我對科學已不感興趣。

    &rdquo 我望着瑪麗亞納,我想談談她,她死了很久了;但是對阿爾芒,她今天才開始存在;她會在他心中複活,美麗、年輕、熱情。

    我說: &ldquo她對科學充滿信心。

    她跟您一樣,相信進步、理性、自由。

    她熱誠地獻身于人類的幸福&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些您不相信嗎?&rdquo他說。

     &ldquo當然,&rdquo我說,&ldquo但是她,這是另一回事。

    她充滿活力,凡經她碰過的東西,無不有了生命:花、思想&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女性經常比我們慷慨。

    &rdquo阿爾芒說。

     我拉上窗簾,對他這句話沒有回答。

    我點了一盞燈。

    對他來說,瑪麗亞納是什麼呢?千千萬萬死人中的一個死人。

    她在橢圓形鏡框内含着一成不變的微笑,她永遠不會重生。

     &ldquo您為什麼對科學不感興趣了?&rdquo阿爾芒說。

     他累得有點搖搖晃晃,眼皮眨個不停;但是,沒有從我這裡獲得好處以前,他打定主意不離開。

    我說: &ldquo科學不會使人超越人的本性。

    &rdquo &ldquo有必要超越嗎?&rdquo &ldquo對您肯定沒有必要。

    &rdquo 我突然加上一句: &ldquo您該休息會兒。

    您看來精疲力竭了。

    &rdquo &ldquo我這三天睡眠不足,&rdquo他說時,含歉地笑了一笑。

     &ldquo在同一天内死後又複生,&rdquo我說,&ldquo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您躺在沙發床上睡吧。

    &rdquo 他往長沙發上倒了下來,說: &ldquo我睡會兒。

    &rdquo 我依然站在沙發旁。

    夜正在來臨。

    那邊,暮色蒼茫中,響徹着節日的歡呼聲,但是在這間拉上窗簾的工作室内,除了阿爾芒輕微的鼾聲,聽不到别的。

    他已經睡了。

    四天來,他第一天擺脫了恐懼,擺脫了希望;他睡了,守夜的是我,在我内心深深感到這一天的重量,這一天在窗子後面進入了沉重的彌留階段。

    佩爾戈拉城内阒無一人的廣場,佛羅倫薩的遠不可及的金色圓頂,卡莫納陽台上淡而無味的葡萄酒&hellip&hellip但是他也有過勝利的陶醉,聽過馬拉泰斯塔的狂笑,見過安托納臨死時的微笑;卡利埃望着黃濁的河水嘿嘿冷笑:我到了;而我,兩手撕破自己的襯衫,生命使我窒息。

    他胸中有過希望,烏雲密布的空中也有過紅彤彤的太陽,平原遠處也有過藍色的山影,天涯也有過悠悠遠飄的帆影,倏忽失落在望不見的地坳裡。

    我俯身看阿爾芒,望着這張年輕、抑郁不歡的臉;他夢見了什麼?他睡着,唐克雷德、安托納、查理五世、卡利埃也曾這樣睡過;他們都很像;可是對每個人,生命都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隻有本人才能體會。

    這麼一個生命是永遠不會重現的;在每個人身上,生命沒有一點一滴不是嶄新的。

    他不會夢見佩爾戈拉的廣場,也不會夢見黃濁的大河,他有他的形形色色的夢,是我無法剝奪其一絲一毫的。

    我永遠無法脫胎換骨,做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我可以試圖為他效勞,但我不會用他的眼睛觀看事物,不會用他的心體驗感情。

    尾随我身後的永遠是紅彤彤的太陽、黃水的咆哮、佩爾戈拉的可憎的孤獨:這是我的過去!我從阿爾芒身邊走開;對他,也像對其他人一樣,我不應該抱任何希望。

     黃色的天空中浮現一團青煙,接着,這團青煙拉長了,飄動了,斷了。

    某處,銀色沙灘上,一片棕榈樹影朝着一塊白色卵石爬去。

    我多麼願意躺在這塊沙灘上;每次我強迫自己講他們的語言時,總感到空虛和疲勞。

     &ldquo在印刷和出版問題上,把一張起義号召書張貼在當局人士事先知道的場所,才構成現行罪。

    最近一個月來,憑押票而加以逮捕的作家中,沒有一個是真正在犯現行罪時被抓住的。

    &rdquo 隔壁房間裡,阿爾芒在高聲念我的文章,其他人聽着;有時,他們高興得鼓起掌來。

    他們鼓掌,要是我推開門,他們的臉馬上闆了起來。

    我徒然每夜和他們一起工作,徒然寫他們要我寫的每篇文章,我在他們眼中還是一個陌生人。

     &ldquo你們把一個無辜的人從他家裡劫走,進行非法控告,幾星期關在暗牢裡,還妄加罪名,理由是他在失望和憤怒中對你們的官吏說了一句挖苦話,我要說你們這是在踐踏法國人民用鮮血争取來的神聖權利。

    &rdquo 這幾句話是我寫的,而我在想:&ldquo瑪麗亞納會對我滿意的。

    &rdquo但是這幾句話,我已認不出來了;在我心中有的隻是一片沉默。

     &ldquo這一篇文章會引起轟動。

    &rdquo加尼埃說。

     他已走到我跟前,望着我,神經質地扭動嘴。

    他願意對我說幾句恭維話,唯有他一個人看見我不怕,但是我們沒有談過心。

     &ldquo等着打官司吧,&rdquo他終于說,&ldquo我們會赢的。

    &rdquo 門砰的一聲開了,斯比内爾進來。

    他臉色紅撲撲的,鬈發上還沾有涼意和夜氣。

    他把圍脖扔在椅子上,說: &ldquo伊夫裡暴動了。

    工人搗毀了紡織機,毆打了拿刺刀沖鋒的軍隊。

    &rdquo 他說話太急,結結巴巴。

    他并不關心工人,也不關心搗毀的機器和流血;他很高興,因為給報館帶來了重要消息。

     &ldquo死人了嗎?&rdquo加尼埃說。

     &ldquo三個。

    傷了好幾個。

    &rdquo &ldquo死了三個&hellip&hellip&rdquo 加尼埃臉上表情緊張。

    他的心也不在伊夫裡、叫聲、槍聲上;他在設想大字标題。

    軍隊手提刺刀沖向工人。

    他已經在斟酌文章的開頭。

     &ldquo他們搗毀了機器!&rdquo阿爾芒說,&ldquo應該跟他們解釋這是愚蠢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又怎麼樣?&rdquo加尼埃說,&ldquo重要的是那邊發生了暴動。

    &rdquo 他轉身對斯比内爾說: &ldquo我上排字房去,你跟我來。

    &rdquo 他們出去了,阿爾芒坐在一張靠椅裡,臉對着我;他在思考。

     &ldquo加尼埃錯了,&rdquo他終于說,&ldquo這些暴動對事情毫無好處。

    您對我說過,應該首先教育人民,您是對的。

    &rdquo 他聳聳肩膀。

     &ldquo您想想,他們竟把機器也搗毀了!&rdquo 我沒有回答。

    他也不等待回答。

    他迷惑不解地觀察我,我沒法猜知他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

     &ldquo麻煩的是他們不信任我們,&rdquo他說,&ldquo夜校、公共集會、小冊子,靠這些我們沒法接近他們。

    我們說的話他們聽不進去。

    &rdquo 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呼籲。

    我笑了: &ldquo您要我做什麼?&rdquo &ldquo要影響他們,必須生活在他們中間,跟他們一起工作,與他們并肩作戰,應該做他們的一分子。

    &rdquo &ldquo您要我做一個工人?&rdquo &ldquo是的,&rdquo他說,&ldquo您可以做大量工作。

    &rdquo 他貪婪地望着我,我在這樣的目光下感到安全,因為我僅是一種供人利用的力量。

    我既不使他害怕,也不引起他的好感,他利用我,如此而已。

     &ldquo要一個會死的人這樣做,是一個很大的犧牲。

    但是對您,十年、十五年的生命算不了什麼。

    &rdquo &ldquo這确實算不了什麼。

    &rdquo我說。

     他頓時容光煥發: &ldquo那麼您同意了?&rdquo &ldquo我可以試試,&rdquo我說。

     &ldquo喔!這不難,&rdquo他說,&ldquo您肯試,您就會成功。

    &rdquo 我重複一句: &ldquo我試試。

    &rdquo 我躺在螞蟻窩旁,她來了,我站起身,她跟我說:&ldquo做一個普通人。

    &rdquo我還聽到她的聲音,我望着他們說:&ldquo這是些普通人。

    &rdquo但是,在夜色沉沉的印刷間,我在濕膩膩的卷紙上塗紅的、黃的、藍的顔色時,我不能堵住另一個聲音對我說:&ldquo人是什麼?他們能對我做什麼?&rdquo機器的嗡嗡聲震得我們腳下的地闆發顫,這也是這個停滞而又動蕩的時代的顫聲。

     &ldquo還要很久嗎?&rdquo那個孩子說。

     他站在一張矮梯子上,在一隻研缽内調顔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