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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quo 有一會兒,她不說一句話,臉朝窗口。

    外面在下雨,一種秋天的細雨。

    樹上葉子稀疏,天空是棉白色的。

    瑪麗亞納高高興興朝我走來,雙手放在我肩上。

     &ldquo告訴我你要做些什麼,這樣我就可以想你而不緻想錯。

    &rdquo &ldquo我到樓下實驗室去,一直工作到打瞌睡為止。

    你呢?&rdquo &ldquo我們會回家來吃一頓消夜,然後我得無聊地待在這個舞會上直到淩晨一點鐘。

    &rdquo &ldquo媽,您準備好了嗎?&rdquo昂裡埃特走進房間說。

     她身材苗條颀長,像她的母親;她還繼承了她的藍眼睛;但是,她的前額嫌高,鼻子太挺,這是福斯卡家的鼻子。

    她穿一件玫瑰色小花長裙,與她臉上突出的線條不相稱。

    她向我伸出前額。

     &ldquo再見,爸爸,我們走了您會無聊嗎?&rdquo &ldquo我怕會的。

    &rdquo我說。

     她一邊笑一邊親我: &ldquo我要為您加倍地玩兒。

    &rdquo &ldquo明天早晨見。

    &rdquo瑪麗亞納說。

     她手在我臉上輕輕拂了一下,喃喃地說: &ldquo想我。

    &rdquo 我倚在窗前,望着他們登上馬車,目送車子到第一個路口。

    我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我空自經過一番努力,這幢房子對我依然是陌生的,我像是昨天搬來、明天又得搬走似的,我不是在自己家裡。

    我打開梳妝台的一個抽屜,裡面有一隻小盒子,裝着雅克的一绺頭發,一張他的小型肖像,幾朵枯幹的花;在另一隻首飾盒裡,瑪麗亞納放了昂裡埃特的紀念物:一隻乳齒,一張書寫紙,一片刺繡。

    我關上抽屜。

    我羨慕瑪麗亞納收藏了那麼多的珍寶。

     我下樓走進實驗室;裡面是空的;我走在白色石闆地上,腳下發出凄涼的回聲;在我四周,小瓶、試管、曲頸瓶擺出一種固執敵對的神氣。

    我走近顯微鏡。

    瑪麗亞納在一塊玻璃闆上,塗了一層研細的金粉,我若能給她描述事物的本來面目,我知道她會高興的;但是,我自己不抱幻想,我永遠捅不破這塊天長地久的屏障。

    通過顯微鏡和望遠鏡,要看還是要憑自己的眼睛。

    事物隻有在可以測知、可以觸及時才對我們是存在的。

    順從地處于空間與時間之中,與其他事物并列在一起;即使我們登上月球,鑽入海底,我們還是一些擺脫不了人類世界的人。

    至于我們感官難以捉摸的神秘的現實:力、星球、分子、波,這是一大片空白&mdash&mdash我們由于無知而鑽研、又欲用語言去遮遮蓋蓋的一大片空白。

    大自然永遠不會向我們洩露自己的秘密,因為它沒有秘密;我們自己虛構了一些問題,然後又炮制了一些答案;我們在曲頸瓶底發現的隻是我們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曆經幾個世紀,變得繁瑣複雜,形成日益龐大精微的系統,然而它們永遠沒法使我超越自己。

    我把眼睛貼在顯微鏡上,在我眼前出現的、在我腦海閃過的總是此物,決不是他物,我也成不了另一個。

     将近午夜,我意外地聽到一陣鈴響,一輛馬車的轱辘聲;濕膩膩的道路在馬蹄下發出啪哒啪哒的聲音。

    我手提火把,朝大門走去;瑪麗亞納從車上跳下來,她單獨一個人。

     &ldquo你怎麼回來這麼早?&rdquo我問了一聲。

     她走過我面前,沒有擁抱我,甚至沒有瞅我一眼;我跟着她走進實驗室。

    她走近爐子,我覺得她身子發顫。

     &ldquo你冷?&rdquo我說。

     我摸她的手。

    她急忙後退。

     &ldquo不。

    &rdquo &ldquo你怎麼啦?&rdquo 她朝我轉過臉。

    她穿着黑披風,顯得十分蒼白;她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

    我在别人眼裡也看到過這種表情:這是恐懼。

     我又問了一句:&ldquo你怎麼啦?&rdquo但是我知道了。

     &ldquo這是真的嗎?&rdquo她說。

     &ldquo你說什麼?&rdquo &ldquo邦帕爾跟我說的是真的嗎?&rdquo &ldquo你見到邦帕爾?在哪兒?&rdquo &ldquo他托人捎來了一封信。

    我到他的住所去了。

    我發現他坐在一張靠椅裡,全身癱瘓。

    他對我說,他要報了仇再死。

    &rdquo 她的聲音時斷時續,目光停滞不動,她走近我。

     &ldquo他說得不錯,&rdquo她說,&ldquo臉上沒有一條皺紋。

    &rdquo 她伸手摸我的頭發: &ldquo染白的,是嗎?&rdquo &ldquo他跟你說了些什麼?&rdquo &ldquo一切都說了,&rdquo她說,&ldquo卡莫納、查理五世&hellip&hellip怎麼可能呢!是真的嗎?&rdquo &ldquo是真的,&rdquo我說。

     &ldquo是真的!&rdquo 她後退一步,驚恐不安,眼睛死死盯着我。

     &ldquo别用這種目光看我,瑪麗亞納,&rdquo我說,&ldquo我不是個幽靈。

    &rdquo &ldquo對我來說,你比幽靈還陌生。

    &rdquo她慢慢地說。

     &ldquo瑪麗亞納!&rdquo我說,&ldquo我們彼此相愛,什麼都不能損毀這樣一份愛情。

    過去算得什麼?未來算得什麼?邦帕爾跟你說的,不會一絲一毫改變我們的關系。

    &rdquo &ldquo徹底改變了,永遠改變了。

    &rdquo她說。

     她頹然倒在一張靠椅上,兩手捂住臉孔: &ldquo啊!我甯願你死!&rdquo 我在她身邊跪了下來,掰開她的雙手。

     &ldquo瞧着我,&rdquo我說,&ldquo你認不出我了嗎?是我,就是我。

    我不是另一個人!&rdquo &ldquo啊!&rdquo她厲聲嚷了起來,&ldquo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我?&rdquo &ldquo告訴你後你還會愛我嗎?&rdquo &ldquo休想!&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我說,&ldquo你認為我是受了神的詛咒,還是讓魔鬼附上了身?&rdquo &ldquo我把整個身心給了你,&rdquo她說,&ldquo滿以為你會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哪知道你隻準備過上幾年。

    &rdquo 她嗚嗚咽咽說不出話: &ldquo千千萬萬個女人中的一個。

    有一天你會連我的名字也記不起來。

    是你,就是你,你不會是另一個人。

    &rdquo 她站起身。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不。

    這不可能。

    &rdquo &ldquo我的愛,&rdquo我說,&ldquo你知道我是屬于你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屬于過一個人,今後也不可能了。

    &rdquo 我把她摟在懷裡,她帶着一種冷漠的神情随我擺布,像是疲勞到了極點。

    我說: &ldquo你聽着,你聽我說。

    &rdquo 她點了點頭。

     &ldquo你知道,認識你以前,我是一個死人,是你叫我活過來的,你離開我後,我又會成為一個鬼魂。

    &rdquo &ldquo你那時不是一個死人,&rdquo她掙脫我的擁抱,&ldquo你也決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鬼魂,你沒有一時一刻曾和我是同一類的人。

    一切都是假的。

    &rdquo &ldquo一個會死的人決不會為你受我此刻所受的痛苦,&rdquo我說,&ldquo也沒有一個會及得上我那麼愛你。

    &rdquo &ldquo一切都是假的,&rdquo她又說了一句,&ldquo我們不會在同一個時刻痛苦,你是從另一個世界的深處來愛我的。

    你對我是完了。

    &rdquo &ldquo不,&rdquo我說,&ldquo現在我們才是見面了,因為現在我們要在真誠中生活。

    &rdquo &ldquo你對我什麼都不會是真誠的,&rdquo她說。

     &ldquo我的愛情是真誠的。

    &rdquo &ldquo什麼叫你的愛情,&rdquo她說,&ldquo兩個會死的人相愛,他們的肉體與靈魂都傾注了彼此的愛情,愛情是他們的本質。

    對你,這是&hellip&hellip這是一件偶然的事,&rdquo她把手壓在額上,&ldquo我多麼孤獨。

    &rdquo &ldquo我也孤獨。

    &rdquo我說。

     好一會兒,我挨着她、她挨着我默默坐在一起,眼淚撲簌簌從她臉上滾下來。

     &ldquo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命運是什麼樣的一個命運?&rdquo我說。

     &ldquo想過,&rdquo她說時望着我,臉上表情緩和了一些,&ldquo可怕的命運。

    &rdquo &ldquo你不願意幫助我嗎?&rdquo &ldquo幫助你?&rdquo她聳聳肩膀,&ldquo我幫助你十年,或者二十年。

    又怎樣呢?&rdquo &ldquo你可以給我幾世紀的力量。

    &rdquo &ldquo以後呢?另一個女人來救你?&rdquo 她激動地說: &ldquo我不願再愛你了。

    &rdquo &ldquo原諒我,&rdquo我說,&ldquo我那時沒有權利把這樣一個命運強加在你的身上。

    &rdquo 我的眼淚也湧了上來。

    她撲在我的懷裡,哀恸欲絕。

     &ldquo我也不可能期望有另一個命運。

    &rdquo她說。

     我推開草坪的栅欄,走去坐在紅山毛榉的陰影下。

    奶牛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吃草,天氣炎熱。

    我把一隻山毛榉果殼抓在指縫間一捏而碎;我俯在顯微鏡前幾個小時,此刻很高興用自己的眼睛觀望大地。

    瑪麗亞納不是在椴樹下,便是在百葉窗後涼爽的客廳裡等我。

    但是,我感到離開她還好一些;隻要我們不在一起,我們就可以在心中想象即将見面的情景。

     一頭奶牛停在一棵樹旁,頭頂着樹幹摩擦;我想象我是這頭牛,感到臉上一陣粗糙的撫摩,肚子裡熱的綠的一團;世界是一片遼闊的草原,通過嘴、通過眼睛進入我的體内;這種情景可以千古不易地存在下去。

    為什麼我就不能千古不易地躺在這棵山毛榉下,不做一個動作,不存一點欲望? 奶牛挺立在我面前,圓睜着兩隻紅睫毛大眼睛盯住我看;它的胃裡塞滿了青草,沉着地凝視這個待在那裡一無用處的神秘物;它凝視我,卻沒有看見我,沉溺在自己的反刍的天地裡。

    我望着這頭奶牛、明亮的天空、白楊樹、金黃的草,又看見了什麼?我沉溺在人的天地裡,沉溺在永恒中。

     我仰身躺下,凝望天空。

    我永遠到不了天空的另一邊;我受到自身的羁絆,周圍看到的永遠是牢房的四壁。

    我又朝草原看了一眼。

    奶牛躺下了,在反刍。

    一隻布谷鳥叫了兩聲;這聲平靜的叫喚,叫喚不來什麼,也消逝在寥寂中了。

    我站了起來,朝屋子走去。

     瑪麗亞納在内室,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她向我微笑;這是一種機械的笑,其中生命已經蕩然無存。

     &ldquo你工作順利嗎?&rdquo &ldquo我把昨天的試驗又做了一遍。

    你該來幫我。

    你變得懶了。

    &rdquo &ldquo我們不那麼着急了,&rdquo她說,&ldquo你有的是時間。

    &rdquo 她撅了撅嘴。

     &ldquo我累了。

    &rdquo &ldquo好一點了嗎?&rdquo &ldquo還是老樣子。

    &rdquo 她抱怨說肚子痛,變得十分消瘦,臉色發黃。

    十年、二十年&hellip&hellip現在我在計算年份,有時我居然會想:&ldquo快!讓它來吧!&rdquo從她得知我的秘密那天,她進入了彌留階段。

     &ldquo我怎麼去跟昂裡埃特說呢?&rdquo她停了一刻說。

     &ldquo你還沒有決定?&rdquo &ldquo沒有。

    我日夜在想這件事。

    這要十分慎重。

    &rdquo &ldquo她愛那個人嗎?&rdquo &ldquo她要是愛,就不會來征求我的意見啦。

    但是,可能跟他過要比跟路易過幸福&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可能,&rdquo我說。

     &ldquo她要是過另一種生活,肯定大不一樣了,你說是嗎?&rdquo &ldquo那還用說,&rdquo我說。

     我們這樣的話已經說了二十多次,為了瑪麗亞納的愛情,我願意對這件事表示關心。

    但是又怎麼樣呢?不論昂裡埃特留在丈夫身邊,還是随情人走了,她總是昂裡埃特。

     &ldquo隻是,她若走了,由路易撫養女兒。

    這個孩子會有什麼樣的生活呢?&rdquo 瑪麗亞納望我一眼。

    現在她目光裡有種古怪不安的東西。

     &ldquo你會照顧她嗎?&rdquo &ldquo我們一起照顧她。

    &rdquo我說。

     她聳聳肩膀: &ldquo你知道我不久就不在了。

    &rdquo 她伸手摘下窗外一串紫藤花。

     &ldquo想到你還在人世,永遠在人世,應該說這是一種保障。

    其他人是不是認為這是一種保障?&rdquo &ldquo哪些人?&rdquo &ldquo卡特琳,貝娅特麗絲。

    &rdquo &ldquo貝娅特麗絲不愛我,&rdquo我說,&ldquo卡特琳當然希望天主讓我有朝一日在天上跟她團聚。

    &rdquo &ldquo她對你說啦?&rdquo &ldquo我不知道,但是她肯定這樣想的。

    &rdquo &ldquo你不知道?你記不起來了嗎?&rdquo &ldquo記不起來了,&rdquo我說。

     &ldquo她說的話有多少你還記得起來的?&rdquo &ldquo有幾句。

    &rdquo &ldquo她的聲音呢?你能夠回憶起她的聲音嗎?&rdquo &ldquo回憶不起來了。

    &rdquo我說。

     我摸摸瑪麗亞納的手。

     &ldquo我對她不像我對你那麼愛。

    &rdquo &ldquo噢!我知道你會把我忘記的,&rdquo她說,&ldquo這樣肯定還好些。

    所有這些回憶,應該說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rdquo 她把紫藤花放在膝上,用她瘦削的手指搓弄。

     &ldquo你活在我心中,比活在任何一個會死的人心中更長久。

    &rdquo我說。

     &ldquo不會的,&rdquo她聲音尖了起來,&ldquo你若是個會死的人,我會在你心中活到世界末日,因為你的死對我就是世界末日。

    而現在,我要在一個永遠沒有末日的世界上死去。

    &rdquo 我回答不上來,我沒法兒回答上來。

     &ldquo你以後做什麼?&rdquo她說。

     &ldquo我努力按你的願望去願望,按你的行動去行動。

    &rdquo &ldquo努力去做一個普通人,&rdquo她說,&ldquo對你來說沒有其他得救的道路。

    &rdquo &ldquo我會努力的,&rdquo我說,&ldquo現在我感到人親切起來了,因為他們是你的同類。

    &rdquo &ldquo幫助他們,&rdquo她說,&ldquo把你的經驗貢獻給他們。

    &rdquo &ldquo我會這樣做的。

    &rdquo 她經常跟我談起我悲慘的未來。

    但是,她沒法不用她這顆會死的心來想象這件事。

     &ldquo答應我這樣做。

    &rdquo她說。

     她眼中又閃動一點從前的熱忱。

     &ldquo我答應你這樣做。

    &rdquo我說。

     一隻胡蜂嗡嗡飛來,停在一串紫藤花上;遠處,一頭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ldquo這可能是我最後一個夏天了,&rdquo瑪麗亞納說。

     &ldquo不要這樣說。

    &rdquo &ldquo總有一個夏天是我最後一個夏天。

    &rdquo她說。

     她搖搖頭。

     &ldquo我不羨慕你。

    但是你也不要羨慕我。

    &rdquo 我們長時間坐在窗邊,眼望着彼此沉淪,雙方都束手無策,即使是陰陽兩隔的人也不見得相隔更遠,既不能共同行動,相互也說不上幾句話。

    可是我們卻絕望地相愛着。

     &ldquo把我抱到窗前,&rdquo瑪麗亞納說,&ldquo我要最後看一眼太陽落山。

    &rdquo &ldquo你會累的。

    &rdquo &ldquo我求你。

    最後一眼了。

    &rdquo 我掖上被子,把她抱在懷裡。

    她瘦了許多,身子輕得像個孩子。

    她撩開窗簾。

     &ldquo是的,&rdquo她說,&ldquo我記起來了。

    那時多美。

    &rdquo 她放下窗簾。

     &ldquo這一切對你依然存在。

    &rdquo她說時發出一聲哽咽。

     我又把她放在床上;她的臉又黃又皺,她的頭發剪了,因為頭發的重量壓得她脖子發酸,她的頭變得那麼小,使我想起一個印第安村子廣場上撒滿的塗香料的人頭。

    她說: &ldquo以後會發生那麼多的事,那麼多的大事。

    我都看不到了!&rdquo &ldquo你還能活很久。

    醫生說你的心髒非常健康。

    &rdquo &ldquo不要騙我了,&rdquo她突然火了,&ldquo你已經騙得我夠了!我知道這次完了。

    我要離開了,孤零零一個人離開。

    你沒了我,依然在這裡,永遠永遠。

    &rdquo 她傷心地嗚嗚哭了起來。

     &ldquo孤零零一個人!你讓我孤零零一個人走了。

    &rdquo 我拿起她的手,緊緊握了一握。

    我多麼願意跟她說:&ldquo我和你一起死!把我們埋在同一個墳墓裡,我們的一生已經度過了,現在什麼都不存在了!&rdquo &ldquo明天,&rdquo她說,&ldquo太陽落山時,我哪兒都不在了。

    隻存下我的屍體。

    有一天你打開我的棺木,裡面隻剩下一堆塵土。

    甚至連那些骨頭也會化為塵土,甚至那些骨頭!&hellip&hellip&rdquo她又重複一句說,&ldquo對你一切如常,仿佛我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

    &rdquo &ldquo我仍和你生活下去,通過你生活下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沒了我也會生活下去的,有一天你會把我忘了。

    啊!&rdquo她抽抽噎噎地說,&ldquo這不公平!&rdquo &ldquo我但願能和你一起去,&rdquo我說。

     &ldquo但是你做不到。

    &rdquo她說。

     她臉上汗水淋漓,手又濕又涼。

     &ldquo隻要我能想,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會來找我的,這樣死就不那麼難受了。

    但是不。

    永遠不會。

    你把我永遠抛下了。

    &rdquo 我說:&ldquo我會不斷地想你。

    &rdquo但是她像沒有聽到,又頹然倒在枕頭上,神衰力竭,喃喃地說: &ldquo我恨你。

    &rdquo &ldquo瑪麗亞納,&rdquo我說,&ldquo我多愛你,你不知道了嗎?&rdquo 她搖搖頭: &ldquo我一切都知道。

    我恨你。

    &rdquo 她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像睡熟了,但是,她在睡夢中也呻吟不已。

    昂裡埃特走來坐在我身邊,這是個身材高大、面貌嚴峻的女人。

     &ldquo呼吸微弱了,&rdquo她說。

     &ldquo是的。

    這是最後時刻。

    &rdquo 瑪麗亞納手指痙攣了,嘴角往下挂,形成一副痛苦、厭惡、責備的怪相;然後,她一聲歎息,整個身子松了下來。

     &ldquo她死得多平靜。

    &rdquo昂裡埃特說。

     兩天後,我們把她下葬了。

    她的墳墓聳立在一片墳地中間,是許多塊石頭中的一塊石頭,在天空下恰恰占一個墳墓的位子。

    儀式完畢,他們撇下瑪麗亞納、她的墳墓、她的死而走了。

    我還坐在石闆地上。

    我知道人不是死在墳墓裡的,埋在墳墓裡的是一個内心痛苦的老婦人的屍體;但是瑪麗亞納,帶着她的微笑、她的希望、她的吻、她的溫情,伫立在過去的邊緣上;我還看得見她,還能跟她說話,對她微笑,我感到曾使我變成一個普通人的這種目光還停留在我身上:過一會兒,門要關上了,我願意堵住不讓它關上。

    應該不言不動,不聽不看,不接受這個現在的世界;我躺到地上,閉上眼睛,使出渾身力量把這扇門撐開,不讓現在來臨,是為了要過去繼續存在。

     這樣持續了一天,一夜,還有幾個鐘點。

    突然我一陣哆嗦;沒有發生什麼,但是蜜蜂在墳地花叢中的嗡嗡聲我聽出來了,我還聽到遠處一頭奶牛的哞叫聲。

    在我的心底,也發出低沉的&ldquo砰&rdquo的一聲,事情過去了,門已關上了,沒有人再能跨過這扇門去。

    我伸了伸僵硬的腿腳,用一條胳臂撐起身子:我現在做什麼?我站起來繼續活下去?卡特琳死了,安托納、貝娅特麗絲、卡利埃,所有我愛過的人都死了,我還是繼續活了下來;我在這裡,幾世紀來沒有變過;我的心可以一時為憐憫、反抗、沮喪而跳動;但是我都逐漸淡忘了。

    我把手指插進地裡,絕望地說:&ldquo我不願意。

    &rdquo一個會死的人可以拒絕繼續走他的道路,可以把這種反抗永遠延續下來,他可以自殺。

    但是我是生命的奴隸,生命把我往前推,朝着冷漠無情與遺忘的道路上走去。

    抵抗是徒然的。

    我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

     我走進花園,看到半邊天空烏雲密布,另半邊清明澄碧;屋子的一堵牆仿佛是灰色的,屋子正面則白得耀眼;草像是黃的。

    不時掀起一陣暴風,吹得樹枝荊棘彎了下來,然後一切恢複靜止不動。

    瑪麗亞納喜歡暴風雨。

    我不能使她在我身上重生嗎?我代替她坐在椴樹下。

    我望着狂暴的陰影、耀眼的亮光,呼吸着木蘭的芬芳;但是光線和香味是不說話的,這個白天不是為我而生的;白天遲遲不來,是等着瑪麗亞納來度過它。

    瑪麗亞納不會來了,我又不能代替她。

    随着瑪麗亞納的逝去,一個世界沉落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重見光明。

    現在,所有的花又變得一模一樣,天空的五光十色也變得清濁不分,白天也隻有一種顔色:冷漠無情的顔色。

     *** Pygmalionoulastatueanimée,法國作家德朗德作品。

    皮格馬利翁為古塞浦路斯國王,精于雕塑,熱戀自己所雕少女像。

    希臘愛神感其誠,賦雕像以生命,與皮格馬利翁成親。

    後世不少文人以此題材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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