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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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星期日思考神聖三位一體的奧理,星期一思忖聖靈,星期二考慮守護神,星期三思索聖約瑟,星期四沉思享受上帝至高祝福的祭台聖餐禮,星期五深思受苦受難的耶稣,星期六冥思為主所寵愛的聖潔的聖母馬利亞。

    〔1〕 每天清晨,在一個神聖的聖像面前或置身于神秘的氛圍之中時,他都使自己的靈魂變得更加神聖。

    他每每一醒來,便雄赳赳地将每分每秒都用來思考或實踐至尊大司祭的思想,做早彌撒。

    冷冽的清晨的空氣磨砺他堅貞的虔誠;當他和寥然可數的幾個信徒跪拜在側聖壇前,就着插着書簽的祈禱書〔2〕随神父吟誦有聲時,他常常擡頭瞅一眼那站在兩根代表新約與舊約蠟燭中間陰影裡的、穿着祭袍的身影,心中納悶這一切仿佛跪拜在羅馬墓窖〔3〕的彌撒儀式上似的。

     他的日常生活都是在宗教場所度過的。

    通過向神祇的呼号〔4〕和祈禱,他毫不吝啬地為煉獄裡的靈魂積斂了由天、四十天、年組成的無數滌罪的世紀;然而,如此容易地獲取由于規範的告解聖事而帶來的這麼神奇般多的滌罪的歲月使他感到精神的勝利,但這并沒有完全酬答他祈禱的熱忱,因為他永遠無法知曉通過為受煉獄之苦的靈魂作代禱他到底幫助減輕了多少俗世的懲罰;他生怕在煉獄的火海中——它與地獄的區别就在于它的火不是永恒不滅的——他的告解聖事不過是一滴水而已,所以,他每天逼迫自己做越來越多遵守上帝誡命之外的善事。

     他一天的時間由他現在認為是人生的職責而分割成各個部分,各個部分都以宗教精神力量為其軸心。

    他的人生似乎離永恒更近了;每一個思想,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每一個意識都能在天堂發出燦爛無比的反光:有時候,他對于這種即時的回應的感覺是如此真切,感到他的沉浸在宗教信仰中的靈魂似乎像手指一樣在敲打一座巨大的現金出納機的鍵盤,同時似乎看到他的購物量〔5〕不是作為數字,而是作為一根細細的香柱或者一朵嬌嫩的花朵,立即在天堂顯現出來。

     他還常常吟誦念珠禱告,為了在街上散步時也可吟詠,他将念珠折散了放在褲兜裡。

    念珠也變形幻成了各種花冠,這些花兒的結構非常模糊,非塵世所有,似乎既無色也無臭、難以名目。

    他每天誦讀三遍每日必誦的念珠禱告〔6〕,希望每吟讀一遍就能使他的靈魂在三個神學德行中的一個方面變得更為堅強,在信德方面,他要無限信賴創造了他的天父,在望德方面他渴望救贖他的聖子再來,在愛德方面他要愛使他聖化的聖靈,他通過聖母馬利亞,以她那歡樂的、悲愁的、光榮無比的奧理的名義,向天主三位一體每日作三次這三重的禱告。

     在一星期七天中的每一天,他還向聖靈禱告祈求聖靈七個德行〔7〕中的一種降臨于他的靈魂之上,每天從他的靈魂驅趕走一個使他的過去蒙受污垢的緻命的罪孽;每天他祈求一個特定的德行,心中充滿了信心令德行降臨于他身上,雖然他有時納悶為什麼智慧、領悟和知識在性質上要分得如此清晰,以緻每一種才能都應該單獨祈求。

    然而,他相信在他未來精神發展的某一階段,這種狐疑會消失的,到那時他的有罪的靈魂将擺脫它的脆弱性并受到三位一體中最受上主寵愛的第三位的啟示。

    他更加堅定地相信這個,并且懷着極大的敬畏之情相信,因為隐形的聖靈〔8〕藏匿于神聖的黝暗與肅靜之中,他的象征是鴿子和強勁的風,他是永恒的、神秘的、秘密的神明,對他犯罪是不可饒恕的〔9〕,神父穿上火舌般鮮紅的法袍每年為他像對上帝一樣做一次彌撒。

     當他耽讀宗教信仰方面的書籍時,他在心中隐隐約約描摹出了一幅圖景:天父在永恒之中像在鏡子中一樣默想他那神明的盡善盡美,永恒地生下了永恒的聖子,而從聖父和聖子中又在永恒之中誕生了聖靈,這圖景多少解釋了三位一體中的三位的性質與親緣關系,他的心還能較為容易地接受這圖景的形象,因為它們威風凜凜而不可理解,然而對于那簡單的說法——在他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之前許多許多世紀,甚至在這個世界誕生之前許多許多世紀,上帝已經在無限的永恒中寵愛他的靈魂了——卻不太容易接受。

     他聽到在舞台上和布道壇上莊嚴地宣說愛與恨的激情,他發現在書中莊嚴地描述它們,但他心中一直在納悶為什麼他的靈魂卻無論在任何時候都無法懷有這樣的激情,他也無法強迫自己的嘴唇理直氣壯地道出這樣的激情來。

    他常常也短暫地生起氣來,但他從來未能使憤懑長久地持續下去,他總是發現自己能從這樣的感情中解脫出來,就仿佛他的肉體隻是被輕易地剁掉一層外皮而已。

    他感到有一個細微的、黑暗的、喁喁私語着的東西潛入了他的身子,使他鬥然燃起一陣短暫的邪惡的肉欲來:而肉欲還未等及他來抓住它便溜之大吉,使他的心靈變得清澈而冷漠。

    這似乎是他的靈魂願意懷有的惟一的愛,而那似乎是他的靈魂願意懷有的惟一的恨。

     既然上帝自己從永恒以來一直以神愛寵愛他個人的靈魂,他不能對愛的現實有任何質疑。

    随着他的靈魂由于精神知識而得到充實,他漸漸地看到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個廣袤的由上帝的神威與愛組成的對稱的表述而已。

    生活成為一種神賜,為了生活中的每一時刻,每一個感受,即使是望一眼挂在樹枝上的一片樹葉,他的靈魂都應該贊頌、稱謝創造了這一切的上主。

    對于他的靈魂來說,擁有實在物質的、複雜不堪的世界,除了神威、愛和無所不包的神性之外,已不複存在。

    在所有的萬物中,賦與他靈魂的這種對神的意義的穎悟是如此完整而不容置疑,他幾乎無法理解他到底為何還要繼續活下去。

    然而,那正是神的宏旨的一部分,他不敢懷疑其用途,特别是他,一個比任何人都深地、邪惡地犯了罪、玷污了神的宏旨的罪人。

    由于意識到那永恒的、無所不在的、至美至善的存在,他的靈魂變得馴順而自卑,它再次承載起虔敬、彌撒、祈禱、聖禮和禁欲的重任,自從那之後,他深思了愛的偉大奧理,第一次感到在他身體裡湧動一種像靈魂本身新生的生命或德行一樣的暖流。

    對神聖藝術的欣喜而表現出來的颠狂,高舉雙手,愕然張開嘴唇,眼睛一副神魂颠倒的樣子,對于他來說,變成了祈禱中靈魂的形象,在靈魂的造物主面前感到屈辱而微不足道。

     有人預先警告過他精神狂喜可能帶來的危險,雖然他從不允許自己拒絕哪怕是最微末的虔敬活動,通過時時的禁欲和苦行以救贖罪惡的過去,但卻不求獲得充滿危險的聖潔。

    他将他所有的感官都置于嚴厲的管束之下。

    為了抑制視覺感官的欲念,他堅持在街上散步時隻看地面,目不斜視,更不往後瞧。

    他躲避一切有可能與女人青睐相遇的機會。

    時不時他也有做不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股突如其來的意志的力量唆使他猛然擡起眼來,猶如寫了一半句子而合上書時那樣。

    為了抑制他的聽覺的欲念,他不去設法療治他業已嘶啞的喉嚨,他既不唱歌又不吹唿哨,遇到在磨刀石上磨刀、用火鏟掏煤渣和用樹枝抽打地毯時發出令人痛苦、刺激神經、叫人煩躁不堪的噪音時,他也從不回避。

    抑制嗅覺的欲念更為困難一些,因為他發現自己對于異味并沒有本能的反感,無論是外部世界諸如糞便和焦油的臭味還是他自己身上的酸味,關于他身上的酸味他做了許多怪異的比較和實驗。

    他最終發現使他的嗅覺感覺反感與膩味的惟一味兒是一種像長期擱置而發酸的小便一般的腐臭的魚腥;隻要有可能,他就強迫自己聞這種令人厭嫌的味兒。

    為了抑制口腹之欲,在餐桌上他實行嚴格的自制,一絲不苟地遵守聖教會所有的齋戒,千方百計使自己分心,不去注意不同菜肴的味道。

    正是在抑制觸覺方面,他表現出了最大的獨創性和發明才能。

    他睡眠時從不有意識地輾轉翻身,坐時,保持最不舒服的姿勢,耐心地忍受一切奇癢或疼痛,從不烤火,除了誦讀新約福音時,在整個彌撒期間他堅持跪在闆凳上,洗臉時,他不擦幹臉和脖子上有些地方,讓冷空氣刺戟他的肌膚,隻要他不做念珠禱告,他就像賽跑運動員一樣将手僵硬地置于身側,從不放在口袋裡或背叉在身後。

     他不再有任何蠱惑誘使他去犯緻命的罪孽了。

    然而,他不無驚訝地發現在他實踐了這一切繁複的虔敬和自我抑制的行為之後,他仍然會犯充滿孩子氣的、毫無意義的過失。

    他祈禱和遵守齋戒,卻未能使他在聽到母親打噴嚏或在做宗教儀式被人打擾時壓住怒火。

    要控制住使自己發洩光火的沖動需要極大的意志的力量。

    他重又憶起他的老師常常因為瑣碎的小事而發火的形象來,歪扭着嘴巴,緊閉着嘴唇,一臉通紅,雖然他一直非常謙恭自律,但這樣一比較,心中還是感到十分的沮喪。

    對于他來說,将他的生活和其他人的生活洪流融合在一起是比守齋戒或祈禱更為艱難的事,在這方面,他是常常失敗,連自己也很不滿意,這終于在他靈魂中造成一種精神枯竭的感覺,使他更為懷疑和猶豫。

    他的靈魂經曆了一段痛苦憂傷的時期,在這段時期中,聖事本身變成了枯竭的源泉。

    他的忏悔成為使細小的尚未悔罪的過失得以逃避的通道。

    他領受實實在在的面包和酒沒有給他帶來像有時在聖餐禮結束時由于與基督的精神溝通而帶來的童貞的忘我的歡樂。

    在這些聖餐禮上他所用的書是一部由聖利古奧裡撰寫的很舊、很破的書〔10〕,字迹業已模糊,書頁變得幹枯而焦黃。

    誦讀這些書頁在他靈魂裡似乎撩起一個業已消褪的充滿熱烈的愛和對熱烈的愛作出童貞回應的情愫,在這些書頁裡雅歌的形象〔11〕和領受聖餐的信徒的祈禱交織在一起。

    一個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似乎在撫慰靈魂,告訴她〔12〕許多英名和榮耀的業績,懇請她起來,就像去赴結婚典禮一樣,并遠走高飛,懇請她往下觀望,一個從亞瑪拿山巅、從豹子山崗來的佳偶正在那裡〔13〕;而靈魂也以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回答。

    全然自暴自棄了:Interuberameacommorabitur〔14〕。

     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對于他的心有一種危險的蠱惑力,他感到他的靈魂重又充斥了揮之不去的肉欲的聲音,肉欲的呼聲在他祈禱和默想時又在他耳邊絮聒不止了。

    這使他強烈地意識到隻要他稍許松懈縱容一下,在轉念之間他便可以使他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

    他感到似乎有一股潮流正奔湧向他赤裸的雙足,期盼着那潮水初次輕柔地、怯生生地、悄沒聲兒地觸摸一下他那發燒的肌膚。

    然而,幾乎就在觸摸的一刹那間,幾乎行将要罪孽地順從縱容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到遠離潮水的幹燥的岸上,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意志力或者一聲遽然的對神明的呼号所拯救:當他瞧着潮汐銀白色的水線遠遠消退,然後又緩緩地奔湧向他的雙足時,他明白他沒有棄絕自己,也沒有使一切前功盡棄,這時,一陣新的自制力量與心滿意足的震顫便襲上了他的心頭。

     當他這樣經過多次逗引誘惑的潮流後,他感到不安起來,心中納悶他一直不想失去的上帝的恩澤是不是正一點點地在他身上被蠶食殆盡。

    對于自己固若金湯的信念漸漸動搖起來,而代之以的是一種朦朦胧胧的憂懼,惟恐自己的靈魂已經不知不覺地堕落了。

    重新找回享受上帝恩澤福祉的心境是很不易的,他總是告訴自己在每一次誘惑來臨時他便向上帝祈禱,他所祈求的福蔭準會賜予他的,因為上帝必須這樣做。

    誘惑發生的頻仍,其誘惑力之強烈終于使他明白他所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