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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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的黃金時刻,莫頓·丹什先生都是在他的報社裡度過的,白天他倒是很悠閑,至少會讓人覺得他很悠閑,這算是補償吧。

    因此,當其他有正經工作的人士消失在大衆視線之外的時候,在城裡的不同角落遇見他并不是稀罕的事。

    這一年冬末,他不止一次在下午三四點拐進肯辛頓公園,在人們的眼中,他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

    事實上,他似乎有挺明确的目标,一般都朝北邊走去;但是,一旦到達目的地,他的行為就明顯缺乏目标。

    他會從一條小巷晃到另一條小巷;中間會毫無緣由地停下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卻又不知道在看什麼,有時會在椅子上坐下來,一會兒又換到闆凳上,再過一會兒又站起身,左右前後不停徘徊,還是跟剛才一樣茫然,一樣沒有目标。

    非常明顯,他這個人要麼就是無事可做,要麼就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同時也不容否認,既然他給人家的印象這麼模糊,他就有責任加以澄清和證明。

    況且,他的相貌也使得人們幾乎無法看出他的職業。

     他身材修長、皮膚白皙,是典型的英國年輕人。

    在一定意義上,給他歸類并不是不可能的,比如可以說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受過教育的紳士,一個理智健康、彬彬有禮的紳士;然而,即使他不算超常也不反常,他的表現卻未能給觀察者提供直接的啟發。

    他太年輕,當不了議員;他太輕浮,不夠格參軍。

    也許還可以說,他的舉止過于優雅,不适合倫敦城,另外,他的性格多疑,因此也不是教會的人士,雖然他的着裝很像。

    另一方面,他過于輕信,不适合擔任外交使節,甚至不适合從事科學研究,他對詩歌也太多純粹的感覺,但在藝術方面,這種感覺卻又少得可憐。

    你可能要透過他的眼睛,才能發現他的屬性;但是你從他的眼睛裡又什麼都看不到。

    丹什的眼神看似很茫然,卻又不顯得懦弱,看似生無可戀,卻又不見得是空心蘿蔔。

    也許,這是因為他雙腿修長,不時要伸展一下;他的頭發很直,頭形很漂亮,隻是沒有幹淨整齊過,而且經常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頭會突然昂起來,同時雙臂上揚,十指相扣,從後面抱着頭,與天花闆、樹梢及天空進行長時間的交流。

    簡言之,他就是心不在焉,他很聰明,但很可能不顧靠他最近的東西,卻非要去夠距離他很遠的東西;對于傳統,他的批判多于遵循。

    他能讓人發現青春活力的奇妙,青春就像各種珍貴金屬的混合物,而且正處于熔化沸騰的狀态,至于最終會鑄成什麼形狀,成為價值多大的器件,必須等待冷卻之後才能見分曉。

    他這個混合物的成分很有趣、很複雜,如果說他會着急,那肯定有頗為微妙的規律,這個規律不易掌握,但是一旦掌握,是很有好處的,好處之一就是你可能發現他不僅僅會發脾氣,有時也會非常寬容。

     我們剛才提到,在冬季最溫和的日子裡,丹什先生經常在肯辛頓公園裡沿着靠蘭開斯特大門的一側散步,而在恰當的時候,凱特·克羅依會從她姨媽的房子裡出來,穿過馬路,從最近的入口進入公園。

    當然,在大庭廣衆之下,這樣的行動容易招人耳目,所以有些反常。

    如果他們想勇敢、無拘無束地約會,約會的地點應該在室内;如果要保守又要隐秘一些,也應另找地方,最好不要在勞德夫人的窗口下。

    事實上,他們沒有一直待在那個地方,而是四處走,像是悠閑地散步,有時會找一兩張大樹底下的凳子坐下,要保持一定的距離,當然也跟别人保持距離。

    剛開始時,凱特似乎總讓人家看得見,如果有人執意要看到的話。

    她明确表示,她不是無恥的人,也不粗俗,公園很迷人,在公園裡散步是有品位的;如果她的姨媽非要從起居室裡瞪着她,或者讓人跟蹤她,她要明白地告訴姨媽,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事實上,這對年輕人的關系相當奇怪,他們表面的舉止很明白,但動機隐藏得很深,至于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力量,我們會給予充分的估量,不過同時也很明顯,如果他們真的結為連理,那肯定是互補定律在起作用。

    如果他們之間最終達成深層次的和諧,那并非因為他們有許多共同之處,事實上,除了情感,他們沒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人們可以解釋,那是因為他們都覺得一方所缺的東西,另一方卻很富有。

    有雅量的年輕人最崇拜大自然所未賦予他們的東西,這自然不是什麼新鮮的觀點,但從這一點看來,我們兩位年輕人都是很有雅量的。

     莫頓·丹什經常自言自語,從很久之前就這樣,說如果一個女人有諸多與他不同的特質,而他卻不娶她,那麼他就是一個傻瓜;凱特雖然不具備哲學家的思辨能力,卻也很快看到這個年輕男人身上有一種珍貴的特質,那是在她一生中未曾有過的,而如果沒有他的幫助,就永遠不會出現;具體是什麼說不清,但總而言之,那就是智慧。

    凱特覺得,丹什的智慧取之不竭,因此神秘而又強大,而且,丹什不遺餘力地證明了這一特質是切實存在的。

    她絕對相信,她遇到的所有人中,沒有哪一個人能表現出這樣的智慧。

    雖然她偶爾也聽見質疑的流言,她曾經覺得,她一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證明這個流言的真僞。

    然而,就在她遇見丹什先生的那天,她知道機會真的來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當時,女孩幾乎馬上就知道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什麼,這是她長期引以為榮的事情。

    這個場合觸發了許多美好的事情,因而确實值得紀念;當時,丹什的感覺與凱特似乎不謀而合,他也發現了自己所缺乏的東西。

    丹什經常覺得自己在生活面前過于軟弱,他唯一的長處就是善于思考,而他通過邏輯分析之後認定,他必須設法擁有生活,這是極其迫切的需要。

    但是,這個想法隻是在虛無的空間裡滋長,必須呼吸真正的生活氣息才能維持生命力。

    這位聰明而浮誇、善于思辨又富有熱情的年輕人,充分認識到了自己和凱特兩個人的需求和優點。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她母親去世之前,而她母親的去世,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快樂的時光;此後的幾個月中,他們的世界一片漆黑,他們之間似乎豎起了一道屏障,凱特感覺,他們的開始和結束方式是一樣的。

     她經常回味他們兩個人關系開始的那段美好記憶。

    那是一位女士為了撒大網捕大魚而租借一個所謂的“藝術館”舉辦的一次派對上。

    當時,她邀請了一位西班牙舞蹈家,他是城裡所有人都很喜歡的明星,一位美國吟誦詩人,他也有一大群擁趸,以及一位被全世界視為奇迹的匈牙利小提琴手,她通過這些人的吸引力,召集來了許多名流。

    凱特覺得,在母親的屋檐之下,她一直默默無聞,碰巧有機會見識幾個圈内人士。

    她跟其中兩三位熱衷于擴大這個圈子的人有一些聯系。

    一位好心的女士,她媽媽的朋友,也是藝術館派對組織者的親戚,主動将她帶到這個派對,并把她介紹給兩三個人,接着就發生了一連串事情,包括她和一位身材高大、帥氣但不修邊幅、稍顯笨拙但總體而言不算令人讨厭的年輕人說了一些話。

    這位年輕人給她的最初印象是有些孤傲,神情漠然,與周圍環境的氛圍格格不入,人家把她介紹給他認識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在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