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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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圖展開來一看,東京灣的東南,能看得見一條葫蘆形的半島,浮在浩渺無邊的太平洋裡,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島! 安房半島,雖然沒有地中海内的長靴島的風光明媚,然而成層的海浪,蔚藍的天色,柔和的空氣,平軟的低巒,海岸的漁網,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歐海岸的性質,能使旅客忘記他是身在異鄉。

    若用英文來說,便是一個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oftheromanticage(中世浪漫時代的,鄉風純樸,山水秀麗的夢境)了。

     東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從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彎,正可當作葫蘆的下面的狹處看。

    铫子是葫蘆下層的最大的圓周上的一點,大原是葫蘆的第二層膨脹處的圓周上的一點。

    葫蘆的頂點一直的向西曲了。

    就成了一個大半島裡邊的小半島,地名西岬村。

    西岬村的頂點便是洲崎,朝西的橫界在太平洋和東京灣的中間,洲崎以東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東京灣,洲崎遙遙與伊豆半島,相摸灣相對;安房半島的住民每以它為界線,稱洲崎以東沿着太平洋一帶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東京灣的一帶為内房。

    原來的半島的住民通稱半島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的縮寫。

    房州半島的葫蘆形的底面,連着東京,所以現在火車,從東京兩國橋驿出發,内房能直達到館山,外房能達到勝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後,東京上野精養軒的樓上朝公園的小客室裡,有兩個異鄉人在那裡吃茶果。

    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西洋人,頭頂已有一塊秃了。

    皮膚帶着淺黃的黑色,高高的鷹嘴鼻的左右,深深窪在肉裡的兩隻眼睛,放出一種鈍韌的光來。

    瞳神的黃黑色,大約就是他的血統的證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體中間,或者也許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裡頭,或者也許有東方人的血液混在裡頭的,但是生他的母親,可确是一位愛爾蘭的美婦人。

    他穿的是一套半舊的灰黑色的嘩叽的洋服,帶着一條圓領,圓領底下就連接着一件黑的小緊身,大約是代WaistGoat(腰褂)的。

    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體,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

    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嘩叽的大學制服,頭發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郁的形容在他面上。

    他和那西洋人對坐在一張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園的玻璃窗的。

    他們講的是英國話,聲氣很幽,有一種梅蘭刻烈(Melancholy)的餘韻,與窗外的午後的陽光,和頭上的萬裡的春空,卻成了一個有趣的對照,若把他們的擇要翻譯出來,就是: “你的臉色,近來更難看了。

    我勸你去轉換轉換空氣,到鄉下去靜養幾個禮拜。

    ”西洋人。

     “臉色不好麼?轉地療養,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則因為我懶得行動,二則一個人到鄉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雖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

    ”青年。

     說到這裡,窗外吹過一陣夾沙夾石的風來,玻璃窗振動了一下,響了一下,風就過去了。

     “房州你去過沒有?”西洋人。

     “我沒有去過。

    ”青年。

     “那一個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裡的一個半島,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氣是非常和暖的,同東京大約要差十度的溫度,這個時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還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裡捉魚呢!一帶山村水郭,風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歡我們英國的田園風景的麼?你上房州去就對了。

    ” “你去過了麼?”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國人,她的男人死了,隻一個人住在海邊上。

    她的房子寬大得很,造在沙岸樹林的中間;她又是一個熱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紹的,她非常歡喜中國人,因為她和她的男人從前也在中國做過醫生的。

    ” “那麼就請你介紹介紹,出去遊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變得過來也未可知。

    ” 另外還有許多閑話,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點的時候,窗外的鐘聲響了。

    青年按了電鈴,叫侍者進來,拿了一張五元的紙币給他。

    青年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看看那西洋人還兀的不動,青年便催說:“我們去罷!” 那西洋人便張圓了眼睛問他說: “找頭呢?” “多的也沒有幾個錢,就給了他們茶房罷了。

    ” “茶房總不至要五塊錢的。

    你把找頭拿來捐在教會的傳道捐裡多好啊!” “罷了,罷了,多的也不過一塊多錢。

    ” 那西洋人還不肯走,青年就一個人走出房門來,西洋人一邊還在那裡輕輕的絮說,看見青年走了,也隻能跟了走出房門,下樓,上大門口去。

    在大門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門外的時候,殘冬的日影,已經落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滿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線裡了。

     夜陰一刻一刻的張起她的翼膀來,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園的大佛前面,緩步了一忽,遠近的人家都點上電燈了。

    從上野公園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隻見同紗囊裡的螢火蟲一樣,高下人家的燈火,在那晚煙裡放異彩。

    遠遠的風來,帶着市井的嘈雜的聲音。

    電車的車輪聲傳近他們兩個耳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現在是回家去的時候了。

    急急地走了一下,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前的大街上的電車停車處,卻好向西的有一乘電車到來,他們兩人就用了死力,擠了上去,因為這是工場休工的時候,勞動者大家都要乘了電車,回到他們的小小的住屋裡去,所以車上擠得不堪。

     青年被擠在電車的後面,幾乎吐氣都吐不出來。

    電車開車的時候,上野的報時的鐘聲又響了。

    聽了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鐘聲,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來: “這些可憐的有血肉的機械,他們家裡或許也有妻子的。

    他們的衣不暖食不飽的小孩子有什麼罪惡,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們的父母,受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豬圈似的貧民窟的門口有同餓鬼似的小孩兒,在那裡等候他們的父親回來。

    這些同餓犬似的小孩兒,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機械去。

    漸漸長大了,成了一個工人,他們又不得不同他們的父祖曾祖一樣,将自家的血液,去補充鐵木的機械的不足去。

    吃盡了千辛萬苦,從幼到長,從生到死,他們的生活沒有半點變更。

    唉,這人生究竟有什麼趣味,勞動者吓勞動者,你們何苦要生存在世上?這多是有權勢的人的壞處,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才好。

    ” 他想到這裡,就自家嘲笑起自家來: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會主義感染了。

    你要救日本的勞動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日本的勞動者更輕麼?日本的勞動者,雖然沒有财産,然而他們的生命總是安全的。

    你的同胞,鄉下的農夫,若因納捐輸粟的事情,有一點違背,就不得不被軍人來虐殺了,從前做大盜,現在做軍官的人,進京出京的時候,若說鄉下人不知道,在他們的專車停着的地方走過,就不得不被長槍短刀來斫死了。

    大盜的軍閥的什麼武裝自動車,在街上沖死了百姓,還說百姓不好,對于死人的家庭,還要他們賠罪罰錢。

    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軍人來奸辱了。

    日本的勞動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時候,也許有他的妻女來安慰他的,那時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腦後,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問是不是你的結發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麼?有訴訟事件的時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錢,送了比你的對争者少一點,或是在上級衙門裡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雖然受了冤屈,你難道能分訴得明白麼?……&hellip” 想到這裡的時候,青年的眼睛裡,就酸軟起來。

    他若不是被擠在這一群勞動者的中間,怕他的感情就要發起作用來,卻好車到了本鄉三丁目,他就推推讓讓的跟了幾個勞動者下了電車。

    立在電車外邊的日暮的大道上,尋來尋去的尋了一會,他才看見那西洋人的秃頭,背朝着了他,坐在電車中間的椅上。

    他走到電車的中央的地方,墊起了腳,從外面向電車的玻璃窗推了幾下,那秃頭的西洋人才回轉頭來,看見他立在車外的涼風裡,那西洋人就從電車裡面放下車窗來說: “你到了麼?今天可是對你不起。

    多謝多謝。

    身體要保養些。

    我……” “再會再會;我已經到了。

    介紹信請你不要忘記了……” 話沒響說完,電車已經開了。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後二點半鐘,房州半島的北條火車站上的第四次自東京來的火車到了,這小小的鄉下的火車站上,忽然熱鬧了一陣。

    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幾個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後,火車站上仍複冷清起來。

    火車站的前面停着一乘合乘的馬車,接了幾個下車的客人,留了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在午後的澄明的空氣裡,促起了一陣灰土,就在泥塵的鄉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陽向西的地方開出去了。

     留在火車站上呆呆的站着的隻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禮拜前和一個西洋宣教師在東京上野精養軒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學生。

    他是伊尹的後裔,你們若把東京帝國大學的一覽翻出來一看,在文科大學的學生名錄裡,頭一個就能見他的名姓籍貫: 伊人,中華留學生,大正八年入學。

     伊人自從十八歲到日本之後一直到去年夏天止,從沒有回國去過。

    他的家庭裡隻有他的祖母是愛他的。

    伊人的母親,因為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所以竟變成了一個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時候她就不知愛他,所以他漸漸的變成了一個厭世憂郁的人。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性格竟愈趨愈怪了,一年四季,絕不與人往來,隻一個人默默的坐在寓室裡沉思默想。

    他所讀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戰場上戰敗了的人的書,所以他所最敬愛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bepaldi,EmstDowson那些人。

    他下了火車,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隻帆布包,裡邊藏着的,大約也就是這幾位先生的詩文集和傳記等類。

    他因為去年夏天被一個日本婦人欺騙了一場,所以精神身體,都變得同落水雞一樣。

    晚上夢醒的時候,身上每發冷汗,食欲不進,近來竟有一天不吃什麼東西的時候。

    因為怕同去年那一個婦人遇見,他連午膳夜膳後的散步也不去了。

    他身體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變起顔色來了。

    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疇中間,辟了一條小小的鐵路,鐵路的兩旁,不是一邊海一邊山,便是一邊枯樹一邊荒地。

    在紅塵軟舞的東京,失望傷心到極點的神經過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覺,自然是覺得輕快得非常。

    伊人下車之後看了四邊的松樹和叢林,有幾縷薄雲飛着的青天,寬廣的空地裡浮蕩着的陽光和車站前面的店裡清清冷冷坐在帳桌前的幾個純樸的商人,就覺得是自家已經到了十八世紀的鄉下的樣子。

    亞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裡的Dreamthorp(ByAlexander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這東海的小島上的東南角上來了。

     伊人取了行李,問了一聲說: “這裡有一位西洋的婦女,你們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裡的人都說: “是C夫人麼,這近邊誰都知道她的,你但對車夫講她的名字就對了。

    ” 伊人抱了他的一個帆布包坐在人力車上,在枯樹的影裡,搖搖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裡去的時候,他心裡又生了一種疑惑: “C夫人不曉得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樣,也是非常節省鄙吝的。

    ” 可憐他自小就受了社會的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敢信這塵世裡有一個善人。

    所以他與人相遇的時候,總不忘記警戒,因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

    在一條有田園野趣的村路上彎彎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鐘,樹林裡露出了一個木造的西洋館的屋頂來。

    車夫指着了那一角屋頂說: “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車到了這洋房的近邊,伊人看見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園,生在那裡,上面剪得雖然不齊,但是這一道灌木的圍牆,比鐵栅瓦牆究竟風雅,他小的時候在洋畫裡看見過的那阿鳳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亞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來。

    開了那由幾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門進去,便是住宅的周圍的庭園,園中有幾處常青草,也變了顔色,躺在午後的微弱的太陽光裡。

    小門的右邊便是一眼古井,那隻吊桶,一高一低的懸在井上的木架上。

    從門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進去,再進一道短小的竹籬,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裡,所以就吩咐車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紹書往廚房門去投去。

    廚房門須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幾步,人若立在灌木圍住的門口,也可以看見這廚房門的。

    庭園中,井架上,紅色的木闆的洋房壁上都灑滿了一層白色無力的午後的太陽光線,四邊空空寂寂,并無一個生物看見,隻有幾隻半大的雌雄雞,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裡驚看伊人和他的車夫。

     車夫在廚房門口叫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

    伊人立在庭園外的木栅門口,聽車夫的呼喚聲反響在寂靜的空氣裡,覺得聲大得很。

    約略等了五分鐘的樣子,伊人聽見背後忽然有腳步響,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日本老婦人,蓬着了頭紅着了臉走上伊人這邊來。

    她見了伊人便行了一個禮,并且說: “你是東京來的伊先生麼?我們東家天天在這裡盼望你來呢!請你等一等,我就去請東家出來。

    ” 這樣的說了幾句,她就慢慢的捱過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廚房門口去了。

    在廚房門口站着的車夫把伊人帶來的介紹信交給了她。

    她就跑進去了。

    不多一忽,她就同一個五十五六的西洋婦人從竹籬那面出來,伊人搶上去與那西洋婦人握手之後,她就請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邊卻吩咐那日本女人說: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樓上的外邊的室裡去!” 她一邊與伊人說話,一邊在那裡預備紅茶。

    談了三十分鐘,紅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樓上的一間小房裡去整理行李去。

    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婦人上樓來對伊人說: “伊先生!現在是祈禱的時候了!請先生下來到祈禱室裡來罷。

    ” 伊人下來到祈禱室裡,見有兩個日本的男學生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先在那裡了。

    夫人替伊人介紹過之後對伊人說: “我們每天從午後三點到四點必聚在一處唱詩祈禱的。

    祈禱的時候就打那一個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