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價葡萄酒 (一九一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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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襲來。

    中士如雷般的吼叫聲從地面傳來。

    但那已無關緊要。

    他的心越來越慌,手腕無力,膝蓋和腳踝也越來越軟。

    他一定會掉下去。

    就在這時,一種細微、灼熱的感受如暈眩般地刺穿了他的身體。

    那是尿沿着他的腿往下流。

    他像一隻麻痹的蒼蠅般懸在半空中,既無法往上爬,也無法往下爬。

    他一動也不動,就這樣呆滞地懸挂在那,隻有羞恥,就像被施打了麻醉劑般地暫時失去意識。

    或許連他的手也在漸漸松開。

     底下的士兵本來都在竊竊私語和讪笑,這時全都安靜了下來。

    那中士生氣得臉色發黃,但最後連他也安靜下來。

    他們看着他那癱軟的藍色身影,可憐地黏在牆面上,而他的頭頂上,被壓碾的雜草正漠不關心地戳刺着。

    那中士氣壞了,跑向另一道長梯,往上攀爬,又吩咐其他士兵跟上。

     巴赫曼這時已從眩暈的恐慌中恢複過來。

    他重新感覺到自己的手腕和膝蓋。

    就像從噩夢中醒來,他四周的一切恢複了常态。

    先前,有一分鐘的時間,世界曾在他面前解體,讓他毫無支撐地懸挂在虛空中,唯一感受到的是地面的堅實&mdash&mdash隻要一陣風吹來,他肯定會摔得粉身碎骨,而他的靈魂則會因此得到解脫而松一口氣。

    如今,一切恢複穩定。

    他急切地使自己清醒。

    隻要再一下下,他就可以抓住牆頭上的草,達成那個先前一直讓他全身麻痹的任務:爬上城牆,翻過牆頭。

     然而,就在他伸手攀住下一級橫木時,一隻大手忽然攥住他手腕,然後,在恐懼的深淵中,被人拖上牆頭,來到了草地上。

    他跪在地上。

    然後慢慢地,他的感官意識到一股濃稠的失望和恍惚感。

    他站了起來。

     中士這時就站在他面前,臉色青黃,七竅生煙地瞪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巴赫曼站着,仍處于震驚當中,唯一感受到的隻有羞愧,内心像被火焰燒炙。

    他再度意識到手腕被中士攥住的感覺,感受到中士抓住他、拉他上來的驚人力度。

    他一時之間手足無措,接着,可悲的怒意刺痛了他的内心。

    他都已經在沒有中士的幹預下爬得那麼高了!就在他即将成功的那一刻,他再度感受到那隻巨大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拖拉,一陣怒火燎過他的胸膛。

    但現在,他就像一具屍體,悲慘地被拖上來。

    一陣熾烈而自毀的怒火攫住了他,但因為内心充滿恨意和委屈而稍趨緩和。

     然後,中士低沉的噓聲傳到他耳裡,聲音像是從喘着氣的胸膛裡擠壓出來。

    這語帶羞辱的聲音刺穿了他。

    他低着頭,沒有聽清對方在說什麼,隻感受到低沉、緊繃的輕蔑怒火和毀滅性的侮辱從對方的聲音傳出。

    然而,在他心底的某處仍堅持着,他絕不屈服。

    突然,他瑟縮了一下,仿佛心髒将從身體裡跳出。

    中士的咆哮聲越來越大,氣得煞白的臉突然朝士兵的臉湊過去。

    巴赫曼吓了一大跳。

    中士的臉、大嘴、從門齒上翻的上嘴唇、咆哮和狂吠的模樣映入眼簾,将巴赫曼吓得反射性地往後退。

    他的心噗噗狂跳,四肢開始發抖,每一根神經就像一些纖細白熱的絲線。

    有一刻極為痛苦的等待。

    然後,聲音越來越大,中士的臉再一次突然湊近巴赫曼的臉,嘴巴張得大大,急促地吐出隻有他聽得見的模糊話語。

    巴赫曼大驚失色,強烈的反感下意識地湧上,他舉起手臂以護住自己的臉,卻沒想到手肘重重撞上中士的鼻子和嘴巴。

    中士跳了起來,踉跄地往後退了幾步,繼而一步踏出牆頭外緣。

    士兵跳起,連忙往前想接住他。

    先是傳來一聲大叫,随後是東西沉重地落入水中的聲音。

     巴赫曼吓傻了,不知所措地呆站着。

    其他士兵忙亂起來。

     &ldquo你最好快逃吧,巴赫曼!&rdquo某人對他說,聲音裡充滿興奮。

    犯錯的士兵轉身,走下那條被樹木遮蓋的小路,回到大路去。

     他站在太陽下,看着一些軍官騎馬經過,後頭跟着一隊士兵,路上還有幾個到軍營辦事的平民悠悠走過。

    他向着市鎮走去。

    橋的另一邊有電車在行駛。

    下方的河岸邊,大小不同的法式老屋在日光中華麗地閃耀着。

    遠處的大教堂很漂亮,數不清的小尖塔朝藍天聳峙着。

    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午後,每個人都顯得悠然自得。

    此情此景帶給他片刻的平靜。

    然而,他為剛剛發生的事,以及未知的未來而緊張。

    他很快就會被抓到。

    他腳步變得蹒跚,最後站住不動。

     不,他不要被抓到。

    一股強烈的反抗心理像浪般席卷他。

    他一定跑得掉的。

    他要當他自己。

    他迅速地思考有哪些地方可以藏身。

    紫色的丁香樹是多麼茂盛,河邊的青草和白色步道是多麼幹淨啊!他無法思考。

    他想不出可以去哪。

    這是個美好的午後,但他卻感到絕望。

    他覺得奇怪,騎馬路過的士兵怎會這麼粗心,竟然沒注意到他,因為他就像是穿着黑色鬥篷般明顯。

     也許回軍營去接受懲處還要省事些。

    他不介意他們會怎樣處置他。

     不過,他的心繼而倔強起來。

    他是介意的。

    他恨軍營裡每個人。

    他們不給他機會當自己。

    他恨軍隊。

    當他願意表現自己的時候,軍隊卻踐踏他,讓他丢人現眼。

    所以,他何苦要再向軍隊低頭?何苦要讓軍隊把他丢進牢裡?他要當他自己。

     但他又該如何自救呢?唯一會幫他的人隻有他母親。

    啊,對她來說,這是多麼丢臉啊!但他别無選擇。

    他恨軍隊,恨身上的軍服,甚至恨軍官坐騎的每個步伐。

    他知道每個人都會指責他&mdash&mdash每一個。

    每個士兵都會用手指指着他。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沒有理由。

    他昏沉沉地向前走着。

    到處都在搞軍國主義&mdash&mdash他無路可逃。

    法國!美國!他突然想到他可以逃亡國外。

    他想要去美國。

    去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後,他将可以再次當自己。

     2 他沒有出路&mdash&mdash完全沒有。

    他隻是盲目地行走。

    然而,這城市離法國隻有四十英裡[5]。

    他從下一條橋過了河。

    通緝他的命令不久便會發布。

    他知道,他逃走的想法相當不可能成功,因為他太孤立無援了。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然後,停頓下來:他可以去找艾米麗!如果他躲得過今晚,他就有可能成功逃過邊界。

    艾米麗是馮·弗賴霍夫的女仆,在離軍營半英裡遠的莊園裡做事,而莊園離市中心還不到兩英裡,但莊園真的位在鄉村。

    他可以去那裡。

    那是個機會。

    如果是搭乘前往西許[6]的電車,隻需步行不到一英裡,穿過田野就可抵達。

    而且那一帶經常看到軍人。

     他坐上小而快的電車,無比渴盼可以去到西許,見到艾米麗。

    他覺得自己可以信任她。

    她矜持且寡言。

    有一次,她曾陪他一起走到市鎮,傍晚與他在男爵莊園的庭院裡聊天。

    不管怎樣,他都要試一試。

    他感覺這是個正确的決定。

     在終點站下車後,踏上田野小路。

    風仍在吹,但已沒先前猛烈。

    他可以聽到黑麥在田裡微弱的低吟,然後一陣強風吹過,傳來綿長的飒飒聲響。

    葡萄藤蔓向他飄送香甜的氣味。

    他喜歡看葡萄藤互相纏繞和嫩芽的柔軟模樣。

    在一片田裡,男男女女正在割幹草。

    牛車停靠路邊,男人穿着藍色汗衫,女人頭上包着白布,抱着幹草放在貨運馬車裡。

    這讓他想起自己的家鄉[7]。

    他家鄉也是如此收割幹草。

    陽光灑落在修剪過的牧草,以及來回移動的割草人身上。

     在田野之間,男爵灰暗的宅邸方正地坐落在一個大花園裡,位于在田野之中。

    過了宅邸,可以看見那些低矮密集的房舍。

    他沒有遲疑,直接聽憑命運引領,來到庭院的入口。

    那隻叫彼得的狗看見他時,也隻是蹦蹦跳跳。

    水泵在樹蔭下靜靜伫立。

    一切都靜寂無聲。

     廚房的門敞開着。

    他猶豫了一下,接着往裡面走。

    兩個女人吓了一跳。

    艾米麗剛端起一個咖啡托盤。

    她站着,滿臉狐疑,然後從廚房另一邊走向他。

    她皮膚黝黑,黑發緊緊紮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