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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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是專門接外國水兵的私娼。

    亭子間的那女人已經半老了,則總攬其成,兼做鸨婆的職務,穿着家常女人的布衣服,臉卻圓胖得發油光。

    但雖然是鸨婆,可對那些女人沒有管束的義務。

    他們是“打公司”。

    每月由大家拿出若幹錢來交給她,由她去付房租,夥食,還有别的什麼,等等。

     告訴這些話給我們的,是住在客堂裡的那個,二十來歲,一張已經被剝奪了血色的瓜子臉的女人。

    她一說話,就颦蹙着兩彎細眉,閃着無限憂郁的眼光。

    因為一久,比較熟了的緣故,她還站在水龍頭旁邊,幫助我們擇洗了的菜。

    C插斷她的話問她: “那麼,你們既不是賣身給老闆娘,怎麼要來做這樣的生意?” 她掉轉頭去機警地前後望一望,之後,悄聲說: “唉,都是他們逼着要我們做的呀!又沒飯吃——”她忽然把下面的話咽住了;其時有一個大眼睛尖鼻子的女人打我們背後走了過去。

    她悄悄指了那女人的背影一下,說: “她姘頭開頭逼她的時候,她還吞過鴉片呢!” “那麼,你呢?你願意這樣的生活麼?” “誰願意這樣的生活?”她忽然非常興奮了,臉上起了紅雲,兩眼的黑眼瞳閃爍有光,“誰願意做這種丢臉的事情,先生?” “那麼,你的男人逼你,你就——”C不說下去了,她正看見她的兩眼起了潮潤,低垂了下去。

     “有什麼辦法呢?”她看着地下,深深歎了一口長氣,“唉,死又死不了呀!” 從此,我對那些東西,感到更大的憎惡——特别是小閣樓裡的那個男人。

    他的女人大概不漂亮,沒有什麼生意吧,他就差不多天天都打她,比客堂裡那些男人打得更厲害。

    我好容易在整天煩憂之後睡去了,突然一下子又被他驚醒轉來。

    隻聽見那小閣樓裡的地闆,床,凳子,撞碰得砰砰訇訇亂響,不斷的拳打腳踢,不斷的嘶聲哭叫。

    我終于忍耐不住了,一翻下床,跑去喊道: “喂,你們天天晚上這樣鬧!人家要睡覺嘛!” 他當時息了一下,但我一轉身,他又打起來了。

    我有天憤憤的向裁縫說: “他們永遠這樣鬧下去是不行的!人家不睡覺麼!” “唉,沒得法子呀!”裁縫苦笑了一下,說,露出了他的兩排黑牙齒。

     “你不好警告他們麼?” 他卻含含糊糊的說有要緊事,走掉了。

     C憤憤的說:“哼,他怎樣敢警告他們呀!那是他吃飯抽煙的靠山呢!像樓下那樣的房子,三十幾塊錢一月,别人肯來租麼!他隻要的是錢;他們吵上天他也不會管的!” 不久,又是一幕驚心動魄的戰鬥爆發了。

    那實在是空前的。

    主人翁呢,就是亭子間裡的那一對。

     據說,那男的常常偷些錢出去軋姘頭。

    前不久,我曾經有一次聽見客堂裡那一個媚聲媚氣的女人忽然放聲号啕大哭起來,哭得就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深夜的曠野裡嚎叫,說是她的唯一的一件大衣不見了!據有些人的猜測,大概就是他拿去的。

     這次,剛到月底,那鸨婆正從那四個女人手裡把錢集攏來,可是她剛擺在房間裡,一轉眼就不見了。

    一下子全房子都翻騰起來,個個面如土色。

    後來,包他們夥食的那個娘姨聲言,她已沒有錢貼,要暫停開飯了。

    裁縫也忽然與往常不同,兩手一拍,煙灰色的臉便漲得通紅,逼住鸨婆的胖臉吼叫。

    終于那男的被找回來了,鸨婆和他大吵起來。

    可是那男人不由分說,抓住女人發髻,就拳打腳踢起來,直打得她殺豬似的長嚎。

    整整打了一早晨,她整整哭了一早晨。

    人們把她拖進亭子間去的時候,她還是發狂的哭,跳,碰,撞。

    男的于是又氣沖沖跑上來了,一手提起女人摔到床上,又雨點似的亂揍一氣:腦上,臉上,脊梁,腰部,胸部……無窮盡的拳擊。

    女人隻在他身下号哭,掙紮,剛剛掙起上半身,他又給她一膝蓋,按下去了。

    他們翻着,滾着,從床上打到床下,又從床下打到床上,還順手抓着什麼就打什麼:鏡子,杯子,瓶子,罐子……滿屋子碎片紛飛。

    誰都不動,隻站在門口呆看。

    我們覺得這太不成了,裁縫卻攔住說道: “别管他,讓他們打死吧!這真是一家濫污×!” 那男人見有人說話,反而打得更厲害起來,一腳踢關了門。

    但那女人卻偏要把門拉開,哭給人看。

    我想,她此時的心情,大概看準了那男的怕“家醜外揚”,她唯一作為報複手段的,就是偏要“外揚”吧?他們就這麼一開一關,一打一嚎,一直鬧到天黑。

    差不多到了我們要睡覺的時候,才聽見那男的跑出去了。

    女人卻無休止的盡哭,而且永遠是那麼大聲的長嚎。

    嚎到半夜,聲音漸漸變了;嚎到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