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幼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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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有怎樣的強力,怕你們還未必知道罷。

    我們是蒙了這損失的庇蔭,向生活又深入了一段落了。

    我們的根,向大地伸進了多少了。

    有不深入人生,至于生活人生以上者,是災禍呵。

     同時,我們又不可隻浸在自的悲哀裡。

    自從你們的母親亡故之後,金錢的負累卻得了自由了。

    要服的藥品什麼都能服,要吃的食物什麼都能吃。

    我們是從偶然的社會組織的結果,享樂了這并非特權的特權了。

    你們中有一個,雖然模胡,還該記得U氏一家的樣子罷。

    那從亡故的夫人染了結核的U氏,一面有着理智的性情,一面卻相信天理教,想靠了祈禱來治病苦,我一想他那心情,便情不自禁起來了。

    藥物有效呢還是祈禱有效呢,這可不知道。

    然而U氏是很願意服醫生的藥的,但是不能夠。

    U氏每天便血,還到官衙裡來。

    從始終裹着手帕的喉嚨中,隻能發出嘶嘎的聲氣。

    一勞作,病便要加重,這是分明知道的。

    分明知道着,而U氏卻靠了祈禱,為維持老母和兩個孩子的生活起見,奮然的竭力的勞作。

    待到病勢沉重之後,出了僅少的錢,計定了的古賀液的注射,又因為鄉下醫生的大意,出了靜脈,引起了劇烈的發熱。

    于是U氏剩下了無資産的老母和孩子,因此死去了。

    那些人們便往在我們的鄰家。

    這是怎樣的一個運命的播弄呢。

    你們一想到母親的死,也應該同時記起U氏。

    而且應該設法,來填平這可怕的濠溝。

    我以為你們的母親的死,便夠使你們的愛擴張到這地步了,所以我敢說。

     人世很凄涼。

    我們可以單是這樣說了就算麼?你們和我,都如嘗血的獸一般,嘗了愛了。

    去罷,而且為了要從凄涼中救出我們的周圍,而做事去罷。

    我愛過你們了,并且永遠愛你們。

    這并非因為想從你們得到為父的報酬,所以這樣說。

    我對于教給我愛你們的你們,唯一的要求,隻在收受了我的感謝罷了。

    養育到你們成了一個成人的時候,我也許已經死亡;也許還在拼命的做事;也許衰老到全無用處了。

    然而無論在那一種情形,你們所不可不助的,卻并不是我。

    你們的清新的力,是萬不可為垂暮的我輩之流所拖累的。

    最好是像那吃盡了死掉的親,貯起力量來的獅兒一般,使勁的奮然的掉開了我、進向人生去。

     現在是時表過了夜半,正指着一點十五分。

    在閱然的寂靜了的夜之沉默中,這屋子裡,隻是微微的聽得你們的平和的呼吸。

    我的眼前,是照相前面放着叔母折來贈給母親的薔薇花。

    因此想起來的,是我給照這照相的時候。

    那時候,你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還宿在母親的胎中。

    母親的心是始終惱着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議的希望和恐怖。

    那時的母親是尤其美。

    說是仿效那希臘的母親,在屋子裡裝飾着很好的肖像。

    其中有米納爾伐的,有瞿提的和克靈威爾的,有那丁格爾女士的。

    對于那娃兒脾氣的野心,那時的我是隻用了輕度的嘲笑的心來看,但現在一想,是無論如何,總不能單以一笑置之的。

    我說起要給你們的母親去照相,便極意的加了修飾,穿了最好的好衣服,走進我接上的書齋來。

    我詫異的看着那模樣。

    母親冷清清的笑着對我說:生産是女人的臨陣,或生佳兒或是死,必居其一的,所以用臨終的裝束。

    &mdash&mdash那時我也不由的失笑了。

    然而在今,是這也不能笑。

     深夜的沉默使我嚴肅起來。

    至于覺得我的前面,隔着書桌便坐着你們的母親似的了。

    母親的愛,如遺書所說的一定擁護着你們。

    好好的睡着罷。

    将你們聽憑了所謂不可思議的時這一種東西的作用,而好好的睡着罷。

    而且到明日,便比昨日更長大更賢良的跳出眠床來。

    我對于做完我的職務的事,總盡全力的罷。

    即使我的一生怎樣的失敗,又縱使我不能克服怎樣的誘惑,然而你們在我的足迹上尋不出什麼不純的東西來這一點事,是要做的;一定做的。

    你們不能不從我的死掉的地方,從新跨出步去。

    然而什麼方向,怎樣走法,那是雖然隐約,你們可以從我的足迹上探究出來罷。

     幼小者呵,将不幸而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帶在胸中,上人世的行旅去。

    前途是遼遠的,而且也昏暗。

    但是不要怕。

    在無畏者的面前就有路。

     去罷,奮然的,幼小者呵。

     一九一八年一月新潮所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