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末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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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旁邊的三張席子的小房裡。

    這小房的櫥上是放着零星物件的,所以姊姊常常走進這裡去,但也看不出阿末有什麼古怪的模樣,單是外套下面倒似乎藏着什麼東西,然而以為不過是向來一樣的私下的食物,便也不去過問了。

     大約過了三十分,阿末站起來,仿佛要到廚下去喝水。

    沒了孩子以來,将生水當作毒物一般看待的姊姊,便隔了紙屏诃斥阿末,教伊不要喝。

    阿末也就中止,走進姊姊的房裡來了。

    姊姊近來正信佛,這時也擦着白銅的佛具。

    阿末便也去幫忙。

    而且在三十分左右的唪經之間,也殊勝的坐在後面聽。

    然而忽然站起,走進三張席子的小房裡去了。

    好一會,姊姊驟然聽得間壁有嘔吐的聲音,便趕急拉開紙屏來看,隻見阿末已經若悶着伏下了。

    無論怎麼問,總是不說話,隻苦悶。

    到後來,姊姊生了氣,在脊梁上痛打了二三下,這才說是服了擱在家裡櫥上面的毒。

    而且謝罪說,死在姊姊的家裡,使你為難,是抱歉的事。

     跑進鶴吉店裡來姊姊,用了前後錯亂的說法,氣喘籲籲的對鶴吉就說了這一點事。

    鶴吉跑去看,隻見在姊姊家的小房裡鋪了閑,阿末顯着意外的坦然的臉,躺着看定了進來的哥哥。

    鶴吉卻無論如何,不能看他妹子的臉。

     想到了醫生,又跑出姊姊家去的鶴吉,便奔到近地病院了。

    藥局和号房,這時剛才張開眼。

    希望快來,再三的說了危急、回來等着時,等了四十分,也不見有來診的模樣。

    一旦平靜下去了的作嘔,又複劇烈的發動起來了。

    一看見阿末将臉靠在枕上,運着深的呼吸,鶴吉便坐不得,也立不得。

    鶴吉想,等了四十分,不要因此耽誤了罷,便又跑出去了。

     跑了五六町之後,卻見自己穿着高屐子。

    真胡塗呵,這樣的時候,會有穿了高屐子跑路的人麼,這樣想着,就光了腳,又在雪地裡跑了五六町。

    猛然間看見自己的身邊拉過了人力車,便覺得又做了胡塗事了,于是退回二三町來尋車店。

    人力車是有了,而車夫是一個老頭子,似乎比鶴吉的跑路還慢得多,從退回的地方走不到一町,便是要去請的醫生的家宅。

    說是一切都準備了等候着,立刻将伊帶來就是了。

     鶴吉更不管人力車,跑到姊姊家的裡,一問情形,似乎還不必這般急。

    鶴吉不由的想,這好了。

    阿末一定弄錯了瓶子的大小,吃了大瓶裡面的東西了。

    大瓶這一邊,是裝着研成粉末的苛性加裡的。

    心裡以為一定這樣,然而也沒有當面一問的勇氣。

     等候人力車,又費了多少的工夫。

    于是鶴吉坐了車,将阿末抱在膝上。

    阿末抱在哥哥的手裡,依稀的微笑了。

    骨肉的執着,咬住似的緊張了鶴吉的心。

    怎樣的想一點法子救伊的命罷,鶴吉隻是這樣想。

     于是阿末搬到醫生家裡。

    樓上的寬廣的一間屋子裡,移在雪白的墊布上面了。

    阿末喘息着讨水喝。

     &ldquo好好,現就治到你不口渴就是了。

    &rdquo 看起來仿佛很厚于人情的醫生,一面穿起診察衣,眼睛卻不離阿末的靜靜的說。

    阿末溫順的點頭。

    醫生于是将手按在阿末的額上,仔細的看着病人,但又轉過頭來向鶴吉問道: &ldquo升汞吃了大約多少呢?&rdquo 鶴吉想,這到了運命的交界了。

    他惴惴的走近阿末,附耳說: &ldquo阿末,你吃的是大瓶還是小瓶?&rdquo 他說着,用手比了大小給伊看。

    阿末張着帶熱的眼睛看定了哥哥,用明白的話回答道: &ldquo是小瓶裡的。

    &rdquo 鶴吉覺得着了霹靂一般了。

     &ldquo吃,&hellip&hellip吃了多少呢?&rdquo 他早聽得人說,即使大人,吃了一格欄蘭的十分之一便沒有命,現在明知無益,卻還姑且這樣問。

    阿末不開口,彎下示指去,接着大指的根,現出五厘銅元的大小來。

     一見這模樣,醫生便疑惑的側了頭。

     &ldquo隻是時期侯乎有些耽誤了,&hellip&hellip&rdquo 一面說,一面拿來了準備着的藥。

    劇藥似的刺鼻的氣息,漲滿了全室中。

    鶴吉因此,精神很清爽,覺得先前的事仿佛都是做夢了。

     &ldquo難吃呵,熬着喝罷。

    &rdquo 阿末毫不抵抗,閉了眼,一口便喝幹。

    從此之後,暫時昏昏的落在苦悶的假睡裡了。

    助手捏住了手腕切着脈,而且和醫生低聲的交談。

     大約過了十五分,阿末突然似乎大吃一驚的張開眼,求救似的向四近看,從枕上擡起頭來,但忽而大吐起來了。

    從昨天早晨起,什麼都未下咽的胃,隻吐出了一些泡沫和黏液。

     &ldquo胸口難受呵,哥哥。

    &rdquo 鶴吉給在脊梁上撫摩,不開口,深深的點頭。

     &ldquo便所。

    &rdquo 阿末說着,便要站起來,大家去扶住,卻意外的健實起來了。

    說給用便器,無論如何總不聽。

    托鶴吉支着肩膀,自己走下去。

    樓梯也要自己走,鶴吉硬将伊負在背上,說道: &ldquo怎麼樓梯也要自己走,會摔死的呵。

    &rdquo 阿末便在什麼處所微微的含着笑影,說道: &ldquo死掉也不要緊的。

    &rdquo 下痢很不少。

    吐瀉有這麼多,總算是有望的事。

    阿末因為苦悶,背上像大波一般高低,一面呼呼的噓着很熱的臭氣,嘴唇都索索的幹破了,頰上是漲着美麗的紅暈。

     十一 阿末停止了訴說胸口的苦楚之後、又很說起腹痛來了。

    這是一種慘酷的苦悶。

    然而阿末竟很堅忍,說再到一回便所去,其實是氣力已經衰脫,在床上大下其血了。

    從鼻子裡也流了許多血。

    在攫着空中撕着墊布的凄慘的苦悶中,接着是使人悚然的可怕的昏睡的寂靜。

     其時先在那裡措辦費用的姊姊也到了。

    伊将阿末的亂麻一般的黑發,堅牢不散的重行梳起來。

    沒有一個人不想救活阿末。

    而在其間,阿末是一秒一秒的死下去了。

     但在阿末,卻絕沒有顯出想活的情形。

    伊那可憐的堅固的覺悟,尤其使大家很慘痛。

     阿末忽然出了昏睡,叫道&ldquo哥哥。

    &rdquo在屋角裡啜泣的鶴吉慌忙拭着眼,走近枕邊來。

     &ldquo哲呢?&rdquo &ldquo哲麼,&rdquo哥哥的話在這裡中止了。

    &ldquo哲麼,上學校去了,叫他來罷?&rdquo 阿末從哥哥背轉頭去,輕輕的說: &ldquo在學校,不叫也好。

    &rdquo這是阿末的最後的話。

     然而也仍然叫了哲來。

    但阿末的意識已經不活動,認不得阿哲了。

    &mdash&mdash硬留着看家的母親,也發狂似的奔來。

    母親帶來了阿末最喜歡的好衣裳,而且定要給伊穿在身上。

    旁人阻勸時,便道,那麼,給我這樣辦罷,于是将衣服蓋了阿末,自己睡在伊身邊。

    這時阿末的知覺已經消失,醫生也就任憑母親随意做去了。

     &ldquo阿阿,是了是了、這就是了。

    做了做了。

    做了呵。

    母親在這裡,不要哭罷。

    阿阿,是了。

    阿阿,是了。

    母親一面說,一面到處的撫摩。

    就是這樣,到了下午三點半,阿末便和十四年時短促的生命,成了永訣了。

     第二日的午後,鶴床舉行第五人的葬儀。

    在才下的潔白的雪中,小小的一棺以及與這相稱的一群相送的人們,印出了難看的汗迹。

    鶴吉和姊姊都立在店門前,目送着這小行列。

    棺後面,捧着牌位的跛足的阿哲,穿了力三和阿末穿舊的高屐子,一颠一拐高高低低的走着,也看得很分明。

     姊姊是揉着念珠默念了。

    在遇了逆緣的姊姊和鶴吉的念佛的掌上,雪花從背後飄落下來。

     大正五年(1916)一月《白桦》所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