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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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的腳步必須向南或者向西。

    倘若北上、東進,則必然走進死巷、誤入歧途。

     自從當年十字軍東征凱旋,一直都是這個道理。

    比如文藝複興時期,西天也一樣被視為通向未來的拱門。

    至于今天,這仍是我們不二的選擇:要麼西行,要麼南下。

     即若由意大利步行至法蘭西,一路上亦不免愁苦、傷懷,而向着意大利南行的旅程卻總是如此令人開懷。

    一想到向西走,就算走到康沃爾,走到愛爾蘭,精神都會為之一振。

    仿佛那磁極本就是西南&mdash東北走向的;夕陽下,我們的精神都指向西南,因為那裡是正極。

    穿行在瑞士的山谷中,雖然感覺陰晦、壓抑,可是前進的每一步都閃着光和喜悅。

     周日的早晨,我告别了意大利人栖居的那個山谷,疾行過河,然後一路朝盧塞恩(1)而去。

    背上行囊,翻山越嶺,出門遊曆的感覺真好。

    可是路邊的樹林太密,我還不能盡享自由。

    星期天的早上,萬籁俱寂。

     兩小時後,我登上了山頂。

    狹長的蘇黎世湖就在眼底,遠處低矮的山丘環抱着平坦的河谷,高低錯落,猶如一張立體地圖。

    我不忍心看,因為一切都太袖珍、太虛幻,感覺就像俯視一張巨大的地形圖,讓人恨不得想把它撕爛。

    它似乎故意橫亘在我與現實之間,讓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世界。

    在我眼裡,這更像虛構的場景、捏造的僞物,更像在牆上的風景畫,呆闆的用色與線條掩蓋了真實的美景。

     我繼續往前走,翻到山脊的另一側,再次舉目遠眺。

    隻見那邊同樣山岚缥缈,湖面波平如鏡,但山勢卻要高一些,其中最壯觀的當屬裡吉山(2)。

    然後,我就下山了。

     山下農地肥沃,遠近各有幾處村落。

    教堂的禮拜剛結束,信衆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男人身穿厚呢黑衣,頭戴老式的煙囪絲帽,手裡拿着傘;女人們握着經書和傘柄,衣着醜陋不堪。

    街上盡是這些黑衣的男人和呆滞的女人,一切都籠罩在沉悶的周日氣氛中。

    我很讨厭這樣。

    這讓我回想起童年的情景:每到禮拜天,大家就裝出一副&ldquo正經&rdquo模樣,古闆又無聊,像緊箍咒一樣束縛着自我。

    我憎惡這些身穿厚呢黑衣的長者,一臉的平正肅然,滿懷虔誠地等着回家吃飯。

    我憎惡這些村莊給人的感覺,富足、安逸、潔淨、穩妥。

     靴子太緊了,兩個腳趾被擠壓得隐隐作痛。

    這是常有的事。

    此時,我已下到山間的一塊寬淺、濕軟的平地上。

    這裡距村口約有一英裡之遙。

    我在溪畔的石橋邊坐下,撕開手帕,把腳趾包紮好。

    就在這時,隻見兩位黑衣老者腋下夾着雨傘,從村口向我這邊走來。

     我看到這些人就惱火,于是隻得趕緊穿好鞋子,繼續趕路,就怕被他們追上。

    我受不了這些人說話、走路的樣子,生硬、世故,還總愛拐彎抹角。

     沒過一會兒,天竟然下起了雨。

    我當時正從一座小山上往下走,一看這情形,便索性坐到一棵矮樹下,欣賞起枝葉上的雨滴來。

    而我也确實樂于待在那裡,無家可歸,無牽無挂,就蜷伏在那路旁的小樹林裡。

    我自覺就像那溫柔的人,已經承受了地土。

    (3)幾個男人豎起衣領從我眼前走過,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肩頭,原本的厚呢外衣因此愈加顯得深黑。

    他們看不見我。

    我像幽魂一樣透明、安全。

    我吃着在蘇黎世買的食物,一邊等着雨停。

     這是個濕漉漉的周日下午。

    我走在醜陋不堪的馬路上,目睹來往的電車,還有許多表情呆滞的路人。

    越接近小鎮,那周日的萎靡與荒蕪就越讓人不堪承受。

     湖上煙霧蒙蒙,岸邊蘆葦叢生。

    我繞湖走了一圈,突然别進湖畔的一棟小别墅,想讨口茶喝。

    在瑞士,每戶人家的房子都可以叫别墅。

     眼前這棟别墅裡住着兩位老太太和一隻嬌氣的狗&mdash&mdash她們不許狗把腳弄濕。

    我在别墅裡很開心,又有美味的果醬,又有特别的蜂蜜蛋糕,喜歡得不得了。

    倒是兩個矮小的老太太忙得團團轉,像兩片枯葉一直追着狗兒跑。

     &ldquo怎麼不放它出去?&rdquo我問。

     &ldquo這天太潮濕,&rdquo兩人回道,&ldquo怕它到了外面咳嗽、打嚏。

    &rdquo &ldquo是啊,不帶塊手帕還真不行。

    &rdquo我說。

     就這樣,我們變成了知己。

     &ldquo你是奧地利人?&rdquo老太太問我。

     于是,我告訴她們:我從格拉茨來,我父親是當地的醫生。

    目前,我正在徒步遊曆歐洲各國。

     我之所以這麼說,一來是因為我認識個格拉茨的醫生,他總是到處遊蕩;二來,我想換個身份,不想讓老太太知道我是英國人。

    果然,我們馬上變得無話不談。

     老太太的牙全掉了,可她們還是神秘地告訴我不少房客的事。

    以前有個男的,整天就知道釣魚,每分鐘都在釣魚,連釣了三個星期,一天都沒歇着。

    可是,有很多天都是一無所獲。

    但他不管,還是繼續在船上釣魚。

    總之,兩人絮絮叨叨,說的全是些瑣事。

    接着,老太太又告訴我,她倆原先還有個妹妹,可惜後來死了。

    的确,這屋裡還萦繞着那怅然若失的氣氛。

    姐妹倆邊說邊抹眼淚,而我一個格拉茨來的奧地利人,居然也大為感動,甚至還把眼淚滴到了桌上。

    我替姐妹倆感到傷心,真想給她們一個吻,以示安慰。

     &ldquo隻有天堂才暖和。

    那兒不下雨,也沒有人會死。

    &rdquo我一邊說,一邊凝視着潮濕的樹葉。

     然後,我就告辭了。

    本來是要在這家過夜的:我心裡其實挺想。

    可我現在既然已是奧地利人,這麼做恐怕就不妥了。

     所以,我隻好繼續趕路,終于,在城裡住進了一家極恐怖、極不堪的客棧。

    第二天,由山陰處攀上那醜陋的裡吉山,在惡劣的旅館裡又住了一宿,然後才下山來到盧塞恩。

    我在山上遇見一個迷路的法國青年。

    他不會說德語,也找不到說法語的人。

    于是,我們就找了塊石頭坐下來,結交為好友。

    我保證将來一定去阿爾及爾的軍營看望他:我打算從那不勒斯坐船去阿爾及爾。

    他把地址寫在名片上,還說他部隊裡有朋友,到時候會介紹我認識;要是我願意待一兩個星期,大家還可以在阿爾及爾好好兒玩一玩。

     比起裡吉山,比起我們坐的這塊石頭,還有山下的湖水、遠處的山巒,阿爾及爾可要真實多了。

    阿爾及爾很真實,雖然我從沒去過;而這青年也将成為我永遠的朋友,雖然他的名片我已經弄丢,他的名字我已經淡忘。

    小夥子是個公務員,來自裡昂;這是他入伍前第一次出國旅遊。

    說着,他還掏出&ldquo環遊門票&rdquo給我看。

    最後,我倆還是分道揚镳了:他要登頂裡吉山,而我則必須下山。

     盧塞恩和盧塞恩湖&mdash&mdash像包裹牛奶巧克力的糖紙&mdash&mdash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厭。

    我一晚都不能在這裡待,于是便跳上輪船,一直坐到終點。

    下船後,找到一家很好的德國旅店,這可把我給樂壞了。

     這店裡有個又高又瘦的小夥子,臉膛被太陽燒得通紅。

    我猜他是德國來的遊客。

    這人剛進店,此刻正吃着面包、喝着牛奶。

    餐室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他拿着一份畫報在看。

     我見窗外輪船在湖上奔忙,一邊還噴着蒸汽,于是就用德語問那人:&ldquo這船整晚都在這兒停靠嗎?&rdquo 可他晃晃腦袋,頭也不擡,隻顧吃着他的面包和牛奶。

     &ldquo您是英國人?&rdquo我問。

     隻有英國人才會把臉埋在牛奶碗裡,才會驚慌得耳根發紅、一直搖頭。

     &ldquo嗯,&rdquo他說,&ldquo我是。

    &rdquo 我一聽那倫敦口音,差點兒吓一大跳。

    那感覺就像突然置身于倫敦地鐵似的。

     &ldquo我也是,&rdquo我說,&ldquo您打哪兒來?&rdquo 于是,他便開始向我娓娓道來,就如同将軍講解作戰計劃一般。

    他先翻過了富爾卡山口(4),然後又步行了四五天,真可謂馬不停蹄。

    這人不懂德語,也不了解這一帶的山區,但還是獨自一人上路了:他有兩周的休假。

    他一路橫渡羅納冰河(5),穿越富爾卡山口,再從下遊的安德馬特(6)步行至日内瓦湖。

    僅僅這最後一天,他就已經走了三十英裡的山路。

     &ldquo你這麼走不累嗎?&rdquo我驚訝地問。

     他其實累壞了。

    臉被雪光灼得通紅,再加上狂風的蹂躏,整個人早已疲憊不堪。

    在過去這四天裡,他已疾行了一百多英裡路。

     &ldquo好玩兒嗎?&rdquo我問。

     &ldquo可好玩兒啦。

    我想走完全程。

    &rdquo他是這麼想的,他也的确做到了。

    可天曉得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他打算在盧塞恩待一天,接下來還要去茵特拉肯(7)和伯爾尼逗留一天,然後啟程回倫敦。

     我真為他感到痛心:都已精疲力盡了,居然還在硬撐,還不服輸。

     &ldquo你怎麼光走路呢?&rdquo我問,&ldquo這山谷裡通火車,怎麼不坐火車?值得嗎?&rdquo &ldquo我感覺挺值得。

    &rdquo他說。

     可他實在已經勞累過度:眼圈發黑,視力模糊,就跟瞎了似的。

    寫明信片的時候,他得把腦袋探出來,否則什麼也看不見。

    但盡管這樣,他還是沒忘把明信片側過一邊,生怕我看見他寫給誰。

    我可沒那興趣;我隻是覺得他那些謹小慎微的動作頗像英國人的作風。

     &ldquo打算幾點動身?&rdquo我問。

     &ldquo最早一班輪渡是幾點?&rdquo說着,他掏出一本帶有時刻表的旅行手冊。

    他決定七點左右出發。

     &ldquo這麼早?&rdquo我反問。

     他必須在預定時間到達盧塞恩,然後在傍晚前趕到茵特拉肯。

     &ldquo回倫敦總該休息休息了吧?&rdquo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