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達湖的檸檬園

關燈
檬最初是由亞西西的方濟各(15)引進的。

    當年他來到加爾達,在這裡興建教堂和修道院。

    說起那教堂,當然早已破敗,但回廊的立柱上倒還留存了一些精美别緻的雕飾:香甜的瓜果、繁茂的枝葉,似可證明方濟各與檸檬确有一段淵源。

    遙想當年,聖人他塞一隻檸檬在兜裡,周遊各處;到了酷暑天,說不定還榨過檸檬汁呢。

    可真要說到喝的,酒神巴克斯(16)才算是真正的鼻祖。

    房東瞅着他的檸檬連連歎氣。

    看得出來,他很惱怒。

    這些檸檬讓他犯愁,因為一年到頭都隻能賣半便士一個。

    &ldquo可在英國也就這價錢,興許還更便宜些。

    &rdquo我說。

    &ldquo是啊,不過,&rdquo女教師說,&ldquo那是因為你們的檸檬都是戶外種植,來自西西裡島。

    而&mdash&mdash而我們的檸檬比别處的都好,一個頂倆兒。

    &rdquo 這裡的檸檬确實香氣撲鼻,但實際是否真有那麼誇張,這還是個問題。

    橘子每公斤賣四個半便士&mdash&mdash兩便士差不多能買五個,還都是小的。

    佛手在薩羅(17)一樣論斤賣,主要是用來釀制一種叫&ldquo柑露&rdquo的酒。

    一串佛手有時能賣一個先令甚至更高價,當然,買的人也比較少。

    這些數字恰恰表明,加爾達湖區的檸檬種植應該不會維持太久。

    很多果園已經荒廢不用,更多的則已挂出&ldquo轉讓待售&rdquo的牌子。

     我和房東離開陰森森的檸檬屋,趨步來到山坡的下一層。

    一到果園的房頂邊,我就坐下了。

    房東站在我身後,寒酸、孱弱、渺小,腳踩着房頂,頭頂着藍天,全身透着衰敗的氣息,一如那些檸檬屋。

     我們始終和對面山上的雪線位于同一高度。

    左右兩邊的山上各有一片純淨的天藍。

    剛才起過一陣風,此刻已經消歇。

    遠處的湖岸邊騰起絢麗的塵土,大小的村莊全都變成了密密麻麻的黑點。

     而在世界的底層,在加爾達湖上,一艘橘色客輪正在湛藍的水面徐徐而行,所經之處無不泛起細碎的白沫。

    一個女人領着兩頭山羊和一頭綿羊,正匆忙往山下走去。

    橄榄樹叢裡,有個男人在吹口哨。

     &ldquo你看,&rdquo房東無限怅惘地說,&ldquo那兒以前也有個檸檬園&mdash&mdash瞧那些柱子,就是為搭藤架給截短的。

    當時的檸檬有現在兩倍這麼多,可現在隻能種葡萄了。

    想當年,這塊地光種檸檬一年就能淨賺兩百裡爾。

    現在種葡萄,也就八十吧。

    &rdquo &ldquo可葡萄酒還挺賺錢的吧。

    &rdquo我說。

     &ldquo嗯&mdash&mdash是啊,是啊!如果種很多的話。

    可我&mdash&mdash種得&mdash&mdash很少很少。

    &rdquo 說完,他突然面露一絲苦笑,幾乎是咧着嘴,就像滴水獸的模樣。

    這是真正意大利人的憂郁,深沉而又内斂。

     &ldquo你看,先生&mdash&mdash檸檬呢,一年四季都能種。

    可是葡萄&mdash&mdash也就一茬吧?&rdquo 他聳起肩,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露出一臉苦不堪言的表情,漠然、不變,像猴子一樣。

    沒有憧憬,隻有當下。

    其實,有當下也就足夠,不然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坐在屋頂上眺望湖面,隻見它美若仙境,就如同天地初開的時候。

    湖岸上幾根殘柱茕茕孑立,粗陋、深鎖的檸檬園掩映在葡萄藤和橄榄樹之間,看似搖搖欲墜。

    大小的村落簇擁着各自的教堂,一如往昔。

    它們仿佛都還沉浸在遠去的歲月中。

     &ldquo可這裡很美啊,&rdquo我争辯道,&ldquo在英國&mdash&mdash&rdquo &ldquo啊,在英國,&rdquo房東驚叫道,臉上再次露出那猴子般無奈的苦笑,外加一絲絲狡黠,&ldquo在英國你們什麼都有&mdash&mdash不虞匮乏&mdash&mdash有煤礦、有機器,這你也知道。

    可這兒呢,我們隻有陽光&mdash&mdash&rdquo 他舉起枯槁的手指向頭頂,指向豔陽與藍天,然後微微一笑,很是得意。

    但這得意卻未免有些做作,因為相比于太陽,機器才更契合他的靈魂。

    他并不了解那些機械的運作,不了解其中蘊藏的巨大力量,人造的非人力量,但他很想了解。

    至于陽光,那是公共财産,沒有人會因為擁有陽光而顯出不凡。

    他想要的是機器、機器生産、金錢、人的力量。

    他想感受牢牢掌握土地、在土地上馳騁火車、用鐵爪挖刨土地、把土地踩在腳下的喜悅。

    他想要這私我的最後勝利,這最後的約減。

    他想跟随英國人的腳步,利用在肉體之前就已存在的自然力量,超越自我,進入漠視人性的非我,創造沒有生命的創造者&mdash&mdash機器。

     可是他太老了。

    機器這個小情人,隻能留待意大利的年輕人去擁抱了。

     我坐在檸檬屋的頂上,俯瞰腳下的湖水,眺望對面的雪山。

    古老的湖岸上橄榄樹朦胧迷離。

    那裡有一片廢墟;古老的世界依然沐浴着陽光,一片安詳。

    我發現,逝去的歲月唯有回望時才顯出它的可愛,它的甯靜、美麗與溫潤。

     由此我想到了英格蘭,想到了人潮洶湧的倫敦,想到了滾滾濃煙中辛勞的中部和北方。

    這看似非常可怖,卻還是勝過了我的房東,勝過了他那古老、猴子般無奈的狡黠。

    隻要是前進,哪怕走錯路,也比沉湎于過去、不可自拔強。

     而這世界的前景又将如何?倫敦城和那些工業郡縣像黑潮般席卷了全球,到處興風作浪,到處大肆破壞。

    晴空下的加爾達湖是如此和煦,容不得一丁點兒污染。

    而在遠方,在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的另一邊,在終年不化的堅冰與虹彩之外,有個名叫英國的地方,黑濁、污穢、枯竭,她的靈魂已經衰微、垂死。

    英國正在用她的機器征服世界,并不惜以破壞自然生命為代價。

    她正在一步步征服整個世界。

     難道還不滿足嗎?她已經戰果累累。

    自然生命已經毀滅殆盡:外部世界全已占領,人的自我也終于被摧毀。

    她勢将停下腳步,回頭轉身,不然注定會走向滅亡。

     倘若她一息尚存,就該着手将知識建成真理的大廈。

    她有那麼多未經磨砺的知識,那麼多機器與設備,那麼多構想和辦法,可她卻無所作為。

    唯有洶湧的人潮像離魂一般,在其中自生自滅,直到有一天這世界到處是廢墟,到處是張牙舞爪的工業機械,一切陷于死寂,人類在追求完美、無我的社會中被吞噬、湮滅。

     *** (1) 汽船從加爾達湖最北端的裡瓦起航,一路下行,直至最南端的德森紮諾。

     (2) 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Botticelli,1445&mdash1510),文藝複興早期的意大利畫家,代表作《維納斯的誕生》。

    阿佛洛狄忒即希臘神話中的維納斯。

     (3) 勞倫斯認為,米開朗琪羅信奉的是《舊約》和摩西五經,贊成聖父大于聖子,肉體勝過性靈。

     (4) 援引自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1757&mdash1827)的名詩《虎》。

     (5) 出自《聖經·出埃及記》(3章2節):&ldquo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裡火焰中向摩西顯現,摩西觀看,不料,荊棘被火燒着,卻沒有燒毀。

    &rdquo (6) 以上二句分别引自《聖經·馬太福音》(5章3節、10節)。

     (7) 以上三句分别引自《聖經·馬太福音》(5章39節、44節、48節)。

     (8) 摩洛(Moloch),古代閃米特人崇拜的火神,接受父母進獻的童子生祭。

    可參看《聖經·列王紀下》(23章10節)。

     (9) 亞曆山大·蒲柏(AlexanderPope,1688&mdash1744),英國著名詩人。

    上述兩句引自其代表作《人論》(AnEssayonMan)。

     (10) 此句引自《聖經·哥林多前書》(13章12節)。

     (11) 可參看雪萊的名詩《緻雲雀》(ToaSkylark)。

     (12) 引自莎劇《亨利五世》(第3場第1幕)。

     (13) 婕瑪(Gemma),意大利語,意為&ldquo寶石&rdquo。

     (14) 可參看《聖經·馬太福音》(12章31&mdash32節)。

     (15) 亞西西的方濟各(FrancisofAssisi,1181&mdash1226),天主教聖徒,方濟各會的創始人。

     (16) 巴克斯(Bacchus),羅馬神話中的酒神,相當于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

     (17) 薩羅(Salò),意大利北部城鎮,瀕臨加爾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