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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不時地弄下一大塊,也許是莎士比亞,也許是某個名叫佩克的老婦人;我經常一邊躺在床上抽着煙,一邊自言自語地說:&lsquo那是莎士比亞。

    那是佩克。

    &rsquo&mdash&mdash心裡翻騰着一種認識他們的确鑿無疑感和知識引起的激動心情,這種激動是令人無限欣慰的,盡管又是難以言表的。

    所以,我們一起欣賞着我們的佩克,我們的莎士比亞;互相比較着各自擁有的版本;讓對方的真知灼見使我們各自的佩克或者莎士比亞得到更好的闡明;然後就陷入一陣沉默,這沉默隻是偶爾被幾句簡短的話所打破,如同寂靜的大海上時而浮出一片魚鳍;而後,這片魚鳍,這個見解,又沉入水中,同時激起一圈細微的、心滿意足、舒适惬意的漣漪。

     &ldquo是的,但是突然間你聽見了時鐘的嘀嗒聲。

    我們這些一直沉浸在這個世界中的人,開始意識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這是讓人痛苦的事情。

    是奈維爾改變了我們的時間觀念。

    他本來是按照意識中那不受限制的時間來進行思考的,那思緒轉瞬之間就能從莎士比亞延伸到我們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撥旺爐火,開始按照另外一個表明某個特殊人物的即将到來的時鐘進行生活了。

    他那寬闊而可敬的思想活動的範圍縮小了。

    他變得警覺起來。

    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傾聽大街上的聲息。

    我留意到他撫摸一張靠墊時的樣子。

    從億萬人類和所有以往的年代中,他選擇了一個人,一個特定的時刻。

    大廳裡傳來一個聲音。

    他正在說的話就像一股飄忽不定的火焰,在空氣中顫動。

    我注意到,他正在把某種腳步聲從别的腳步聲中分辨出來;他正在期待着某種特定的識别标志,而且用像蛇一樣敏捷的目光掃了一眼門上的把手。

    (由此可見他的感覺令人驚訝地敏銳;他一直都在受着某一個人的熏陶。

    )如此一種專一的熱情會排斥其他各式各樣的熱情,就像異質之物會從一種平靜而又活躍的液體中被排除一樣。

    我開始意識到我那混濁不清的天性中充滿了沉積物,充滿了疑惑,充滿了記錄在筆記本裡的各種辭藻和劄記。

    窗簾上的一條條褶痕變得甯靜,肅穆;桌子上的鎮紙闆變得堅硬起來;窗簾上的縷縷絲線閃爍着光影;所有的東西全都變得清晰明确、客觀實在起來,呈現出一副與我毫無關系的情景。

    于是,我站起身;我離開了他。

     &ldquo天啊!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那些從前有過的痛苦的利爪,是怎樣攫住我不放啊!還有那種對某個不在眼前的人的想念。

    想念誰?開始我也弄不清楚;後來便想起了珀西瓦爾。

    我已經有很多個日月沒有想到他了。

    現在,要跟他一起大笑,要跟他一起嘲笑奈維爾&mdash&mdash這就是我所渴望的,要跟他手挽手,一起大笑着離開。

    然而,他不在這裡。

    他的位子一直空着。

     &ldquo非常奇怪的是死去的人常常會在街角、或在夢裡突然跳出來,出現在我們面前。

     &ldquo一陣陣寒冷、刺骨地吹着我的狂風,伴随我穿過整個倫敦,去拜訪其他的朋友,羅達和路易斯,因為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夥伴、安定和交往。

    我一邊爬着樓梯,一邊猜想他們之間到底是種什麼關系?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到底說些什麼話?我想象着她擺弄茶水壺時笨手笨腳的樣子。

    她越過鋪着石闆瓦的屋頂呆呆地眺望着&mdash&mdash這個泉水仙女的身上老是濕漉漉的,幻想和夢境總是搞得她心神不甯。

    她常常拉開窗簾,凝望着黑夜。

    &lsquo滾開吧!&rsquo她常說。

    &lsquo月光下的荒野總是黑漆漆的。

    &rsquo我拉了拉門鈴;我等待着。

    路易斯也許正在把牛奶倒在小碟子給貓吃呢;路易斯,他的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掌合在一起時,簡直就像船塢的兩半在劇烈翻騰的水上極其痛苦費力地緩緩合攏,他非常熟悉那些埃及人、印度人,以及那些身穿粗衣、懷揣寶石、顴骨高凸的人講過的名言。

    我敲了敲門;我等待着;沒有人來開門。

    我又邁着沉重的腳步走下石頭樓梯。

    我們這些朋友&mdash&mdash多麼疏遠,多麼緘默,多麼難得互相來往,缺乏了解啊。

    而我,對我的朋友們來說,也同樣是朦胧模糊,一無所知的;就像一個影子,偶爾可以看見一眼,但更多的時候是見不到的。

    人生确實隻是一場夢。

    我們的激情,那隻是在寥寥幾個人的眼裡閃爍過的捉摸不定的幻想,很快就會熄滅,而且全都将消失不見。

    我回想起我的朋友們。

    我想起了蘇珊。

    她買了田地。

    黃瓜和西紅柿在她的暖房裡長熟。

    讓去年冬天的霜凍凍死的葡萄樹,又生出了幾片新葉。

    她腳步笨拙地跟她的兒子們一起穿過了她的牧場。

    她巡視着那塊由一些套着綁腿套的男人照管着的土地,用她的拐杖指點指點一座房頂,一些樹籬,一些失修倒塌的圍牆。

    一些鴿子搖搖擺擺跟在她身後,吃着從她那能幹的、樸實的手指縫裡漏下來的谷粒。

    &lsquo不過,我不再天蒙蒙亮就起床了。

    &rsquo她說。

    然後想起來的是珍妮&mdash&mdash毫無疑問,她正在款待某個新結識的年輕人。

    他們那慣常的交談已經到了關鍵性的時刻。

    房間裡将會弄得光線暗淡;座椅都重新布置過。

    因為她仍然在及時行樂。

    從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堅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沖向戰鬥。

    她不怕那槍刺會把她刺傷。

    當她額頭上的一绺頭發變得花白時,她就無所謂地将它混在别的頭發裡。

    這樣,當人們來埋葬她時,就不會發生如何亂套的事情。

    人們将會發現一些卷起來的絲帶。

    但是不管怎樣,門還是會打開的。

    是誰來啦?她會一邊問,一邊起身向他迎來,不慌不忙,就像在那些初春的夜晚,當倫敦那些高樓大廈裡的可敬的公民們正規規矩矩上床睡覺的時候,那些樓房下面的樹蔭幾乎還不能遮住她的談情說愛的豔事;而且電車刺耳的聲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聲混合在了一起;當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滿足,她平靜下來頹然躺下時,那搖曳起伏的樹葉還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

    我們這些朋友,多麼缺少互相往來,多麼欠缺互相了解啊&mdash&mdash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實;然而盡管這樣,每當我遇見一個不熟悉的人,或是當我在這兒,在這張桌子旁邊想方設法要掙脫我所謂的&lsquo我的生活&rsquo&mdash&mdash它并不是我所常常回顧的那種生活,我卻不隻是一個人;我同時是很多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誰&mdash&mdash珍妮、蘇珊、奈維爾、羅達,或者路易斯;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把我的生活和他們的區分開來。

     &ldquo在那個初秋的夜晚,當我們又一次聚會在漢普頓宮、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過。

    剛開始,我們都感到特别不自在,因為在吃飯之前每個人都講了自己的情況,而其他每個順着通向聚會地點的路走過來的人,身上穿着這樣或者那樣的衣服,手裡拄着或是沒有拄着手杖,似乎都跟他所說的情況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注意到,珍妮瞧了瞧蘇珊那雙樸實的手,然後就把自己的手掩藏起來;我一邊端詳着奈維爾,他是那樣地整潔和嚴謹,一邊深深感到我自己那被諸如此類的種種辭藻搞得稀裡糊塗的生活真的是一團糟。

    很快他就自吹自擂起來,因為他為自己一直單身一人、獨處一室,還有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羞愧。

    路易斯和羅達,這兩個共謀者,這兩個在飯桌上密切注意着一切的特務分子,卻覺得:&lsquo不管怎麼說,伯納德能讓侍者給我們把面包端過來&mdash&mdash這種交道我們是做不來的。

    &rsquo有那麼一會兒,我們仿佛看見那個完美之人的身影出現在我們中間,我們從來沒有成功地做到像他一樣,但同時又根本無法把他忘卻。

    我們看到了我們本來可以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們已經錯過的一切,而且有那麼一會兒我們竟嫉妒起他人的應得,就像小孩子們在一塊蛋糕,一塊僅有的蛋糕切開之後,總是覺得屬于自己的那塊仿佛變小了。

     &ldquo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喝了一些酒,在酒的作用下忘掉了我們相互間的敵意,也不再相互攀比了。

    而且,當飯吃到一半時,我們都察覺到那處在我們身外、與我們格格不入的巨大的黑影正繞着我們向四周蔓延。

    風聲,車輪疾馳聲,全都變成了時間的呼嘯;于是,我們也急匆匆地向前沖去&mdash&mdash沖到哪裡?我們又是誰?刹那間我們仿佛消亡了,就像灰燼中的幾點殘餘火星一樣熄滅了,隻有黑暗在呼嘯。

    我們越過時間、越過曆史,消失不見了。

    對我來說,這種情況僅僅持續一秒鐘。

    我好鬥的禀性将它打斷了。

    我用一把湯勺敲打着桌子。

    如果我能用羅盤來測量事物的話,我一定會那樣去做,可是既然我僅有的測量儀器是詞語,那麼我就創造出一些詞語&mdash&mdash我已經忘記這一次我究竟講了些什麼。

    我們成了圍坐在漢普頓宮一張餐桌周圍的六個人。

    我們站起身來,一起沿着林蔭路走去。

    在虛幻飄渺的暮色中,如同從某個胡同裡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聲的回音,歡悅和情欲又在我的身上複活了。

    在大門口,在一棵雪松前面,我看見一片燦爛奪目的光芒,奈維爾,珍妮,羅達,路易斯,蘇珊,還有我自己,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個性。

    威廉國王好像仍然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君主,而他的王冠也隻是一些華而不實的金箔片。

    而我們&mdash&mdash在這磚牆前面,在這些樹枝前面,我們六個人,不知是多少億萬人當中的六個,在無限的古往今來中的當下這一時刻,正在喜氣洋洋地煥發着光芒。

    眼前就是一切;隻要擁有眼前就足矣。

    接着,奈維爾,珍妮,蘇珊和我,伴随着一個海浪拍岸,迸碎,消失&mdash&mdash接着出現的是一片樹葉,一隻小鳥兒,一個玩鐵環的小孩兒,一隻活蹦亂跳的狗,經過了炎熱的一天之後積聚在樹林裡的熱氣,如同白花花的條紋似的在波蕩起伏的海面上搖曳的光線。

    我們分散開來;我們隐沒在黑漆漆的樹叢裡,撇下羅達和路易斯繼續站在那個墓地旁邊的平台上。

     &ldquo當我們從那一陣沉浸&mdash&mdash哦,多麼甘美,多麼深切!&mdash&mdash中浮上來,重新回到水面上,看見那兩個共謀者仍然站在那裡,我們感到有些内疚。

    我們失去了他們一直保持着的東西。

    我們打攪了他們。

    但是我們已經精疲力竭,而且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無論是大功告成還是半途而廢,晦暗的紗幕依然把我們的行為遮掩起來;當我們在俯臨河水的斜坡上稍作停留時,光線變得越來越微弱。

    汽船正在讓它所載的遊客上岸;從遠處傳來快樂的歡呼聲,傳來唱歌的聲音,仿佛人們正在揮着帽子,加入最後的大合唱。

    合唱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我感到,那種已經支配了我整整一生的熟悉的沖動又一下湧了上來,任由别人那高聲唱着同一首歌曲的喧嚣聲浪将我抛上抛下;任由那幾乎毫無意義的歡樂、激動、得意和渴望的喧嚣聲浪将我颠上颠下。

    不過,現在不行。

    不!我還沒法使自己鎮定下來;我還沒法辨認清楚我自己;我不得不讓片刻之前曾經使我變得渴望、入迷、妒忌、警覺的那些事情,以及許許多多别的事情,重新沉到水裡。

    我還沒法使自己恢複過來,忘記那沒完沒了的虛擲光陰、放蕩胡鬧、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和悄無聲息地往前直沖,沖過那些橋拱,繞着一些樹叢或一個小島打漩,沖過海鳥栖息在木樁上的地方,沖過波蕩起伏的水面,最後變成海上的浪潮&mdash&mdash我還沒法使自己從那樣的放蕩中恢複過來。

    我們就那樣各奔東西了。

     &ldquo那麼,就這樣跟蘇珊、珍妮、奈維爾、羅達、路易斯混在一起,随波逐流,這算不算是一種死?一種元件的簇新組合?對未來事情的某種暗示?筆記已經潦潦草草地寫好,書已經合上,因為我是一個斷斷續續上課的學生。

    無論如何,我從不在規定的時間裡做我的作業。

    而後,當我在交通高峰時間走在艦隊街的時候,我又回想起了那個時刻;我把它延續下去。

    &lsquo難道我,&rsquo我自問,&lsquo一定要在桌布上敲打我的湯勺嗎?難道我不能也表示贊成嗎?&rsquo公共汽車堵塞住了;一輛緊跟着一輛開來,然後都咔嗒一聲停了下來,簡直就像在一串石頭鍊條上又添加了一節石頭。

    人們來來往往地走過。

     &ldquo這些人形形色色,成群結隊,手裡提着公文包,敏捷非凡地互相閃避,進進出出,如同一條漲滿河水的河,從街上走過。

    他們鬧哄哄地來來往往,就像一列火車正在穿過一條隧道。

    我抓住一個機會穿過大街;鑽進一條昏暗的小巷,步入一家店裡去理發。

    我仰身靠在椅背上,身上罩着一塊布。

    正前方是一面鏡子,我可以從鏡子裡看見我自己被裹住的身子和從旁邊走過的行人;很多人都停一停,瞧一瞧,然後又不感興趣地繼續往前走去。

    理發師開始前後左右地來回移動他的剪子。

    我感到自己在那個冰涼鐵器的震顫下沒有一點抵抗能力。

    我們就是這樣被裹着身子躺在那兒理掉了頭發,我說道;我們就是這樣一個挨着一個地躺在潮濕的草地、枯萎的或者蒼翠的枝葉上面。

    我們再也無須冒着風雪讓自己暴露在光秃秃的樹籬上了;再也無須在狂風怒号的時候挺着身子支撐着沉重的負擔昂首而立了;或者在了無生氣的中午,當小鳥在樹枝上蹑手蹑腳地移動,而濕氣使樹葉子泛白的時候,毫無怨言地默默呆在那裡。

    我們已經剪過了頭發,我們已經倒了下去。

    我們已經成為那個無知無覺冷漠無情的宇宙的組成部分,這個無動于衷的宇宙,當我們忙忙碌碌的時候它卻在沉睡,當我們入睡的時候它卻熾烈地燃燒。

    我們已經放棄了我們的身份和地位,現在無精打采地躺在這兒,衰萎消亡,并且轉瞬之間就會被遺忘!就在這時,我發現理發師的眼角上露出一種表情,好像街上有什麼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ldquo究竟是什麼事情引起理發師的注意呢?理發師究竟在街上看見了什麼?就這樣,我又複活了。

    (因為我并不是神秘主義者;總是有某些東西吸引着我&mdash&mdash好奇、妒忌、欽佩、對理發師的興趣以及諸如此類的事,都會使我回到現實的層面。

    )就在他從我的外套上刷掉那些頭發茬的時候,我費盡心思要捉摸清楚他這個人;之後,我就搖着我的手杖,走上了斯特蘭德大街;我想起羅達的模樣,拿她來跟我自己相對照,她總是那麼偷偷摸摸的,她的眼睛裡總是含着恐懼的神情,她總是在追尋荒漠裡的某根圓柱,而且為了尋找它,她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她已經害死了她自己。

    &lsquo等一等。

    &rsquo我說道,同時在想象中伸出手挽住她的手臂(我們就是這樣跟我們的朋友互相交往的)。

    &lsquo等一等,讓這些公共汽車先開過去。

    千萬不要這樣危險地橫穿馬路。

    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

    &rsquo在勸導她的時候,我其實也是在勸導我自己的心靈。

    因為這絕不是一個單獨的生命;而且我也并非總是知道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伯納德,還是奈維爾、路易斯、蘇珊、珍妮,或者羅達&mdash&mdash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的彼此交融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

     &ldquo搖着手杖,剛剛理過發,脖子後面有點刺癢,我就這樣一路從那些在聖保羅大教堂附近的街上托着盤子兜售從德國運來的廉價玩具的小販們旁邊走過&mdash&mdash聖保羅大教堂,這個展開翅膀正在孵卵的母雞,在高峰時間,公共汽車和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就在它的掩隐下往來穿梭。

    我想象着路易斯會怎樣穿着整潔的套裝,手裡拿着手杖,邁着他那生硬的、甚至有點超然的步伐,登上這些台階。

    因為他的澳洲口音(&lsquo我父親,是布裡斯班的銀行家&rsquo),我想,比起像我這種聽這些老一套的催眠曲聽了上千年的人,他準會懷着更大敬意來到這裡。

    每當我走進來時,總會一下就注意到那些磨舊了的玫瑰花飾;那些擦得發亮的黃銅玩意兒;那種胡亂吹噓,那種一味講好,同時還會有一個男孩哀訴的聲音萦繞在那座穹頂周圍,就像一隻失群亂飛的鴿子。

    我也會感受到那種死者安息和甯靜的氣氛&mdash&mdash仿佛戰士們正在他們時間久遠的旌旗下面休息。

    接着,我會對那種裝飾着浮華而荒唐的旋渦形紋飾的墓碑嗤之以鼻;我會嘲笑那些号角、凱歌和盾形徽章,嘲笑那種大吹大擂地反複宣講的所謂絕對肯定的複活或永生。

    那時,我那遊移不定而又充滿好奇的眼神,表明我是一個滿懷敬畏的孩子;一個拖着腳步、蹒跚而行的領取撫恤金的老人;或是就像那些女店員,天曉得她們瘦弱可憐的胸膛裡正懷着一些什麼樣的隐憂,在交通高峰時間,她們會用自己的虔誠頂禮來安慰自己。

    我徘徊,張望,疑惑,有時候甚至想悄悄地依附着别的什麼人祈禱的飛箭,沖上穹頂,沖破出去,飛向遠方,飛向那些祈禱之箭飛往的任何一個所在。

    然而,随即我就發現自己變得衰弱了,就像那因為失群而哀鳴的鴿子,撲扇着翅膀向下墜落,懷着诙諧、疑惑的心情落在某個奇形怪狀的雕像上,某個用舊了的管口或荒謬可笑的墓碑上;之後,我又開始觀看起那些帶着導遊手冊慢騰騰地走來走去的觀光客來,與此同時那個男孩的聲音回旋在教堂的穹頂下面,管風琴也時不時短暫地縱情奏出一些笨拙的歡悅音調。

    那麼,我問自己,路易斯怎麼可能把我們所有人全都庇護起來呢?他怎麼可能用他的紅墨水、用他那極細的筆尖,把我們統統圈住,使我們融合成為一體呢?那些如怨如訴的樂聲在穹頂下面漸漸消失了。

     &ldquo就這樣,我又回到大街上,一邊搖着手杖,瞧着文具店櫥窗裡的鐵絲公文夾,打量着一筐筐從海外殖民地運來的水果,低聲哼着&lsquo皮利考克坐在皮利考克小山上&rsquo,或者&lsquo聽,聽,狗在吠叫&rsquo,或者&lsquo這個世界的偉大時代又要開始了&rsquo,或者&lsquo走開,走開,死亡&rsquo&mdash&mdash把随波飄蕩的詩和胡言亂語攪混在一起。

    永遠都會有一些事情等着你去做。

    星期一後面跟着星期二;然後是星期三,星期四。

    每一天都會激起同樣的微瀾。

    生命就像樹一樣會生長年輪。

    就像一棵樹,葉子總會落地。

     &ldquo因為有一天,正當我俯身斜靠在一道通向田野的門上時,韻律突然停頓了下來;韻腳與吟唱,胡言亂語和詩歌。

    我的意識裡出現一片空白。

    我透過濃密的樹葉看見了習慣。

    斜靠在大門上,我心中悔恨着那麼多雜亂無章的事情,那麼多不如意和彼此分離,因為你甚至沒法穿過倫敦去看望一位朋友,生活竟是那樣充滿着形形色色的束縛;你甚至也沒法乘坐輪船去印度,并且看看一個光着身子的人怎樣在湛藍的海水裡拿着魚叉刺魚。

    我說過,生活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就像一句未曾說完的話。

    盡管我可以從在火車上相遇的任何一個推銷員手裡接受一點鼻煙來吸吸,我卻根本沒有可能保持連貫一緻性&mdash&mdash那種對世世代代的人們、對帶着紅色水罐走向尼羅河畔的女人、對在征服者和移民們當中鳴唱的夜莺的認知。

    我說過,那是一項巨大的事業,我怎麼能連續不斷地舉步攀登這個階梯呢?我對自己這樣講,就像有人會對一個一起遠航到北極去的夥伴講話一樣。

     &ldquo我曾經講到那個在很多次驚人的曆險中始終伴随着我的自我;那個在所有人都已上床睡覺的時候,仍然坐在爐火前、用撥火棍捅着爐灰的忠心耿耿的人;那個一直都是那麼神秘的人,他總是懷着突然增長了自尊心,坐在一座山毛榉樹林中,坐在河畔的一棵柳樹旁,俯身在漢普頓宮的陽台欄杆上;那個總是能在緊要關頭保持鎮定,用湯勺敲着桌面,說着&lsquo我不同意&rsquo的人。

     &ldquo現在,當我俯身斜靠在這道門上,望着眼前五色缤紛波蕩起伏的田野,這個自我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沒有做出任何反駁。

    他也不想開口說話。

    他拳頭還沒有握起來。

    我等待着。

    我傾聽着。

    什麼也沒有來臨,什麼也沒有。

    于是我哭了起來,突然之間堅信自己已經被完全抛棄了。

    現在是什麼也沒有。

    沒有一片魚鳍來攪碎這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

    生活已經把我給毀了。

    當我說話的時候,既沒有附和的聲音也沒有反駁的聲音。

    這是比朋友的死、青春的死更為真實的死。

    我就是那個在理發店裡被緊緊包裹起來隻占那麼一點點空間的軀體。

     &ldquo我眼前的景色失去了生氣。

    那就像日光隐沒時所發生的日蝕,使得本來洋溢着繁茂的夏日濃綠的大地了無生氣,顯得脆弱而又虛假。

    而且,我還在一條塵土飛揚的蜿蜒曲折的大路上看見我們形成的那個小團體,看見他們怎麼結伴而來,怎麼在一起吃飯,怎麼在這間房子或那間房子裡聚會的情景。

    我還看見我自己那不知疲倦忙忙碌碌的樣子&mdash&mdash從這個人身邊急匆匆地趕到另一個人身邊,幹雜務,當聽差,出門遠行,返回家中,一會兒加入這個團體,一會兒加入那個團體,在這兒親吻某個人,在那兒又抽身回避;經常為了某種特别的目的而緊緊盯着這些事情,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就像一條正在追蹤獵物的狗;偶爾也會把頭擡起來,或是偶爾發出一聲驚詫的、絕望的叫喊,随後就又重新嗅着鼻子追蹤起獵物來。

    多麼雜亂無章、多麼混亂不堪的一大堆事情啊;這裡有誕生,那裡有死亡;有豐富多彩甜蜜快樂的事情,也有費盡心力痛苦煩惱的事情;我自己就這樣總是在忙忙碌碌,到處奔波。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再也沒有胃口去狼吞虎咽了;再也沒有毒刺可以刺别人了;再也沒有銳利的牙齒和抓攫的雙手,也不再渴望去觸摸那些梨子、那些葡萄,以及從果園的圍牆上折射下來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