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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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肩與肩之間的空隙，或者當我在舞會上穿過房間，站在一扇窗戶前面望向外面的大街時，我總是看見那片小樹林。
&rdquo &ldquo但是他的鞋子的聲音呢？&rdquo奈維爾說，&ldquo他在樓下大廳裡說話的聲音呢？還有别人在他對誰也不看一眼的時候看見他呢？有人在等候，他卻一直不來。
時間已經越來越晚。
他忘記了。
他正在跟别的人在一起。
他不守信用，他的愛情毫無價值。
哦，所以才有極度的痛苦&mdash&mdash所以才有難以忍受的絕望啊！而這時門開了。
他來了。
&rdquo &ldquo我用非常甜美的聲音對他說，&lsquo快來呀&rsquo，&rdquo珍妮說，&ldquo于是他就過來了；他穿過房間朝我坐着的地方走了過來，我坐在一把描金的椅子上，我的禮服像飄浮的輕紗包裹着我的身體。
我們輕輕地觸了觸對方的手，我們的身體仿佛燃起了一團烈火。
座椅、杯子、桌子&mdash&mdash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光彩熠熠的。
所有的東西都在顫抖，所有的東西都像燃起了烈火，所有的東西都被照得光亮閃爍。
&rdquo （&ldquo瞧，羅達，&rdquo路易斯說，&ldquo他們變成了夜貓子，顯得那麼欣喜若狂。
他們的眼睛閃閃地眨動，就像快速扇動的飛蛾翼翅，看上去仿佛從來就沒有眨動過似的。
&rdquo &ldquo号角和喇叭的聲音響起來了，&rdquo羅達說，&ldquo葉叢分開了；牝鹿在灌木叢中高聲鳴叫。
有人在跳舞和敲鼓，就像一些赤身露體的野人手持标槍在舞蹈和敲鼓。
&rdquo &ldquo就像一些野人在圍着篝火舞蹈，&rdquo路易斯說，&ldquo他們是野性未馴的；他們是殘酷無情的。
他們圍成一圈，一邊舞蹈一邊拍打肚皮。
火焰騰起，照亮他們塗抹得五顔六色的臉孔，照亮豹子皮，以及他們從活着的動物身上撕下來的血淋淋的肢體。
&rdquo &ldquo節日的焰火越來越高漲，&rdquo羅達說，&ldquo盛大的遊行隊伍經過的時候，向四周抛灑着嫩綠的樹桠和鮮豔的花枝。
他們的号角噴射着藍煙；他們的皮膚在火把的照耀下呈現出紅黃相間的斑紋。
他們抛撒着紫羅蘭。
他們為心愛的人戴上花環和桂冠，就在那片有皺襞層疊的峭壁俯瞰的圓形草地上。
遊行的隊伍走過了。
當他們走過時，路易斯，我們感到了氣氛的冷落，我們抵制着氣氛的衰頹。
影子漸漸斜去。
我們心心相印地一起撤退下來，斜倚在一個冰涼的墳墓上，望着紫紅的焰火逐漸垂落下去。
&rdquo &ldquo死亡是和那些紫羅蘭編織在一起的，&rdquo路易斯說，&ldquo死亡，然後還是死亡。
&rdquo） &ldquo我們是多麼自豪地坐在這裡呀，&rdquo珍妮說，&ldquo我們這些人還不滿二十五歲呢！外面一些樹上鮮花盛開；外面一些女人遊來蕩去；外面一些馬車急促轉彎，匆匆駛過。
經過青春時代的種種摸索，種種迷蒙和困惑，我們正視着前方，已經準備好随時面對可能發生的事情（門開了，門一直在開了又開）。
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确定無疑的，不存在任何幻影或錯覺。
美呈現在我們的眉梢上。
我有我的美，蘇珊有蘇珊的美。
我們的肌膚既堅實又鎮靜。
我們之間的差異就像驕陽照耀下的岩石的陰影一樣輪廓分明。
我們身邊擺放着新鮮的面包卷，又黃又瓷實；罩桌子的布是雪白的；我們微屈着手掌，随時準備握緊。
數不清的時日将要來臨；冬天的時日，夏天的時日；我們幾乎還沒有觸動過我們的寶藏。
現在果實在葉子底下長得飽滿成熟了。
房間裡金碧輝煌，我對他說，&lsquo快過來&rsquo。
&rdquo &ldquo他長着一對紅通通的耳朵，&rdquo路易斯說，&ldquo當那些城市裡的小職員在午餐館裡吃快餐的時候，肉味兒就像一張濕膩膩的羅網籠罩在四周。
&rdquo &ldquo既然在我們前面有無限的時間，&rdquo奈維爾說，&ldquo我們就得問問自己該做些什麼？我們是否會沿着證券大街[4]逛來逛去，這兒瞧瞧那兒望望，而且興許還會買一支自來水筆，就因為它是綠顔色的，或者詢問一下一枚鑲着藍寶石的戒指值多少錢？抑或我們是否會坐在房間裡，注視着爐中的煤塊燒成绯紅的火焰？我們是否會伸手取一本書，讀讀這一頁，讀讀那一頁？我們會無緣無故地又嚷又笑嗎？我們是否會踏入繁花盛開的草地，采摘一些雛菊，編成花環？我們是否會去查詢什麼時間會有開往赫布裡狄群島[5]的最近的一班列車，并且設法去預定一節車廂？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成為現實。
&rdquo &ldquo對你來說是這樣，&rdquo伯納德說，&ldquo但是昨天我走路的時候卻砰地撞在一個郵筒上。
昨天我訂婚了。
&rdquo &ldquo擱在我們餐盤旁邊的這一小堆砂糖，&rdquo蘇珊說，&ldquo看上去多麼奇怪呀。
還有這些色彩斑駁的梨子皮，以及這些鏡子邊上的絲絨鑲邊。
以前，我從未注意過它們。
所有的東西現在都是穩固不變的；所有的東西都是确定不移的。
伯納德訂婚了。
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一個圓圈已經投在了水面上；一條鎖鍊已經被加上。
我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流了。
&rdquo &ldquo這隻是暫時的事情，&rdquo路易斯說，&ldquo在鍊子迸斷之前，在混亂恢複之前，人們會看到我們被束縛住，被展示出來，被老虎鉗夾住。
然而現在那個圓圈破碎了。
現在水流動起來了。
現在我們比以前沖闖得更為迅速了。
那些在心底叢生的陰暗雜草的深處潛伏等待的種種欲念，現在冒了出來，将我們淹沒在它們翻騰的浪波裡。
痛苦和嫉妒，羨慕和欲望，還有某種比它們更為深沉，比愛更為強大、更為隐秘的東西。
行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聽，羅達（因為我們是心心相印的，我們的手貼在冰涼的墳頭上），聽那要求行動的淩亂、急促、亢奮的聲音，聽那獵犬追逐獵物般的聲音。
他們現在急不擇言地講着話，甚至顧不上話是否說完整了。
他們像情侶們一樣用一種喁喁細語相互交談。
一種傲慢專橫的獸性轄制住他們。
他們股腿上的神經亢奮地顫動。
他們的心髒在肋腹下面跳躍、翻騰。
蘇珊擰着她的小手帕。
珍妮的眸子裡跳躍着火焰。
&rdquo &ldquo别人的指指點點和挑剔的眼神，&rdquo羅達說，&ldquo對她們不會産生任何影響。
她們轉過身來，瞥視一眼，顯得多麼從容自如；她們擺出的架勢，顯得多麼能幹和自豪！珍妮的眸子裡閃爍着多麼充沛的生命力；蘇珊搜尋草根裡的蟲子時，目光是多麼銳利，多麼純粹！她們的頭發閃爍着光澤。
她們的眼睛就像沖進葉叢追逐獵物的野獸的眼睛，熠熠閃光。
圈子不複存在了。
我們已是各奔東西。
&rdquo &ldquo但是這種狂妄自大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rdquo伯納德說，&ldquo簡直是太快了。
對個性貪得無厭地進行追求的時刻很快就會結束，對幸福、幸福以及更多幸福的貪求也已得到滿足。
石頭沉了下去；那樣的時刻已經結束。
在我的四周展現出一片廣闊、冷漠的世界。
現在我的眼睛裡仿佛張開了無數雙充滿好奇的眼睛。
現在任何人都可以殺死伯納德，這個已經訂了婚的人，隻要他們還未曾接觸過這片未知領域的邊緣，這片未知世界的叢林。
為什麼，我自問（小心謹慎地低語），那邊的那些女人光她們自己在一起吃飯？她們是什麼人？是什麼原因緻使她們在這個特殊的晚上聚集到這個特殊的地方來了？屋角的那個年輕人，從他一次又一次伸手摸後腦勺的那種局促不安的姿态判斷，一定是從鄉下來的。
他有求于人，所以是那麼急切地想得體應酬他的東道主&mdash&mdash他父親的朋友&mdash&mdash的熱心款待，以緻此刻，他對明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就會盡情享受到的樂趣，簡直一點也感受不到。
我還看到那位女士在一場全神貫注的談話中間，往她的鼻子上撲了三次粉；她們也許是在談論愛情，也許是在談論她們某個親密好友的不幸。
&lsquo哦，我的鼻子現在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啊！&rsquo她想，接着，就拿出她的粉撲；在撲粉的過程中，也就把剛才關于人心不古的強烈感慨全部擦抹而去了。
然而，一些無法解釋的疑團依然存在：那個戴眼鏡的孤單的男人是誰？那個獨自喝着香槟的上了歲數的太太是誰？這些素不相識的人都是誰，都是幹什麼的？我自問。
我可以根據他或她所說的話，編出成打成打的故事，我可以看到成打成打的畫面。
然而故事是什麼？是我絞來絞去的玩具，是我吹起來的一些氣泡，是一個圓圈穿過另一個圓圈。
而且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否有所謂的故事。
什麼是我的故事？什麼是羅達的故事？什麼是奈維爾的故事？存在的隻是各種各樣的事實，因為，譬如說：&lsquo那個穿着灰色衣服的英俊的年輕人，他的沉默寡言在其他人的吵吵鬧鬧的對照下顯得十分古怪，現在他撣去馬甲上的面包屑，接着迅速用一個既威嚴又和氣的手勢向侍者打了個招呼，侍者立即走上前去，片刻之後就用盤子托着一張細心折疊着的賬單返了回來。
&rsquo這就是實際情況；這就是事實；但在此之外，一切全都是隐秘的，全都是隻能猜想的。
&rdquo &ldquo現在，當我們付過賬單，就要分手的時候，&rdquo路易斯說，&ldquo我們血液中的那個由于我們彼此互不相同而常常猛然破裂的圓圈，又彌合成了圓圈。
有某種東西已經形成。
是的，當我們站起身來，并且因為有點忐忑不安而感到煩躁的時候，我們都緊緊抓住這種共通的感受，衷心祈求：&lsquo千萬不要挪步，千萬不要讓那個彈簧門粉碎了我們已經形成的東西，那個就在這裡，在這些燈光下面，在這些水果皮、淩亂的面包屑和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形成的小世界。
千萬不要挪步，千萬不要走。
讓它就這樣永遠保持下去吧。
&rsquo&rdquo &ldquo讓我們把它保持一會兒吧，&rdquo珍妮說，&ldquo無論我們将它稱為愛還是稱為恨，讓我們保持一會兒這個用珀西瓦爾、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種深深地沉積在我們内心的東西而完成的小世界吧，也許将來我們再也不能從哪個人身上重新找到這樣的時刻了。
&rdquo &ldquo世界另一邊的森林和遙遠的國度，&rdquo羅達說，&ldquo就在它裡面；海洋和叢林；豺狼的嚎叫和灑落在兀鷹翺翔的高山之巅的月光。
&rdquo &ldquo幸福就在它裡面，&rdquo奈維爾說，&ldquo還有平凡事物的寂靜。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冊書頁間插着一把裁紙刀的書。
還有從玫瑰花上垂落的花瓣，以及當我們寂靜地坐着的時候，或是因為想起了某件瑣屑的事情而突然講起話來的時候，那搖曳不定的光影。
&rdquo &ldquo一個星期中的那幾天就在它裡面，&rdquo蘇珊說，&ldquo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那些走向田野的馬和那些回家途中的馬；那些時而高翔、時而低飛，不管是在四月還是在十一月，都往巢裡銜榆樹枝兒的白嘴鴨。
&rdquo &ldquo我們将要面對的事情就在它裡面，&rdquo伯納德說，&ldquo那是我們向着我們因為珀西瓦爾而創造出來的洋洋自得而又美妙的時刻所投入的最後也是最明亮的一滴，就像是一滴從天而降的水銀。
我們将要面對的是什麼？我一邊自問，一邊撣去我的馬甲上的面包屑，外面等着的究竟是什麼？當我們坐着吃飯、交談的時候，我們已經證明有能力為時間的寶庫增加一些東西。
我們不是命中注定必須彎腰屈背不斷忍受莫名其妙的卑鄙打擊的奴隸。
我們也不是跟随在某個主人身後的羔羊。
我們是創造者。
我們也曾經創造了某種東西，使之彙入已往歲月中數不清的會衆之中。
同樣，當我們戴上帽子，推開這扇門時，我們并不是跨進了一片混沌，而是跨進了一個世界，在那兒，我們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征服一切，并參與創造一條光明而持久的道路。
&ldquo在他們去叫出租車的時候，珀西瓦爾，看看這些你很快就再也見不到的景色吧。
這街道被數不清的車輪碾得又硬又光滑。
這由我們巨大的能量所造成的黃澄澄的光幕，猶如一塊燃燒着的布，籠罩在我們的頭上。
劇院、音樂廳和私家住宅裡的燈火，彙成了這片光的海洋。
&rdquo &ldquo一塊塊尖尖聳立的雲朵，&rdquo羅達說，&ldquo飄浮在像塗過亮光油的鲸骨一樣黑黢黢的天空。
&rdquo &ldquo現在痛苦開始了；現在恐懼用它的利齒緊緊地咬住了我，&rdquo奈維爾說，&ldquo現在車子開過來了；現在珀西瓦爾要走了。
我們該怎麼樣才能留住他呢？怎麼樣才能跨越我們之間的距離？怎麼樣扇這堆火，才能使它永不熄滅？怎麼樣向長久的未來表明，我們這些伫立在大街上、路燈下的人，永遠愛着珀西瓦爾？現在，珀西瓦爾終于走了。
&rdquo [1]倫敦的一條街道名。
[2]在希臘神話中，仙女阿瑞圖薩為了擺脫河神阿爾甫斯的追求，救助于女神雅典娜，雅典娜把她變成了一股水泉。
[3]原文siren，第一個字母大寫就成了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聲誘惑經過的海員，從而緻使船隻觸礁毀滅）。
[4]倫敦最繁華的一條大街，那裡有許多高檔商店。
[5]在蘇格蘭西部。
&rdquo &ldquo但是他的鞋子的聲音呢？&rdquo奈維爾說，&ldquo他在樓下大廳裡說話的聲音呢？還有别人在他對誰也不看一眼的時候看見他呢？有人在等候，他卻一直不來。
時間已經越來越晚。
他忘記了。
他正在跟别的人在一起。
他不守信用，他的愛情毫無價值。
哦，所以才有極度的痛苦&mdash&mdash所以才有難以忍受的絕望啊！而這時門開了。
他來了。
&rdquo &ldquo我用非常甜美的聲音對他說，&lsquo快來呀&rsquo，&rdquo珍妮說，&ldquo于是他就過來了；他穿過房間朝我坐着的地方走了過來，我坐在一把描金的椅子上，我的禮服像飄浮的輕紗包裹着我的身體。
我們輕輕地觸了觸對方的手，我們的身體仿佛燃起了一團烈火。
座椅、杯子、桌子&mdash&mdash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光彩熠熠的。
所有的東西都在顫抖，所有的東西都像燃起了烈火，所有的東西都被照得光亮閃爍。
&rdquo （&ldquo瞧，羅達，&rdquo路易斯說，&ldquo他們變成了夜貓子，顯得那麼欣喜若狂。
他們的眼睛閃閃地眨動，就像快速扇動的飛蛾翼翅，看上去仿佛從來就沒有眨動過似的。
&rdquo &ldquo号角和喇叭的聲音響起來了，&rdquo羅達說，&ldquo葉叢分開了；牝鹿在灌木叢中高聲鳴叫。
有人在跳舞和敲鼓，就像一些赤身露體的野人手持标槍在舞蹈和敲鼓。
&rdquo &ldquo就像一些野人在圍着篝火舞蹈，&rdquo路易斯說，&ldquo他們是野性未馴的；他們是殘酷無情的。
他們圍成一圈，一邊舞蹈一邊拍打肚皮。
火焰騰起，照亮他們塗抹得五顔六色的臉孔，照亮豹子皮，以及他們從活着的動物身上撕下來的血淋淋的肢體。
&rdquo &ldquo節日的焰火越來越高漲，&rdquo羅達說，&ldquo盛大的遊行隊伍經過的時候，向四周抛灑着嫩綠的樹桠和鮮豔的花枝。
他們的号角噴射着藍煙；他們的皮膚在火把的照耀下呈現出紅黃相間的斑紋。
他們抛撒着紫羅蘭。
他們為心愛的人戴上花環和桂冠，就在那片有皺襞層疊的峭壁俯瞰的圓形草地上。
遊行的隊伍走過了。
當他們走過時，路易斯，我們感到了氣氛的冷落，我們抵制着氣氛的衰頹。
影子漸漸斜去。
我們心心相印地一起撤退下來，斜倚在一個冰涼的墳墓上，望着紫紅的焰火逐漸垂落下去。
&rdquo &ldquo死亡是和那些紫羅蘭編織在一起的，&rdquo路易斯說，&ldquo死亡，然後還是死亡。
&rdquo） &ldquo我們是多麼自豪地坐在這裡呀，&rdquo珍妮說，&ldquo我們這些人還不滿二十五歲呢！外面一些樹上鮮花盛開；外面一些女人遊來蕩去；外面一些馬車急促轉彎，匆匆駛過。
經過青春時代的種種摸索，種種迷蒙和困惑，我們正視着前方，已經準備好随時面對可能發生的事情（門開了，門一直在開了又開）。
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确定無疑的，不存在任何幻影或錯覺。
美呈現在我們的眉梢上。
我有我的美，蘇珊有蘇珊的美。
我們的肌膚既堅實又鎮靜。
我們之間的差異就像驕陽照耀下的岩石的陰影一樣輪廓分明。
我們身邊擺放着新鮮的面包卷，又黃又瓷實；罩桌子的布是雪白的；我們微屈着手掌，随時準備握緊。
數不清的時日将要來臨；冬天的時日，夏天的時日；我們幾乎還沒有觸動過我們的寶藏。
現在果實在葉子底下長得飽滿成熟了。
房間裡金碧輝煌，我對他說，&lsquo快過來&rsquo。
&rdquo &ldquo他長着一對紅通通的耳朵，&rdquo路易斯說，&ldquo當那些城市裡的小職員在午餐館裡吃快餐的時候，肉味兒就像一張濕膩膩的羅網籠罩在四周。
&rdquo &ldquo既然在我們前面有無限的時間，&rdquo奈維爾說，&ldquo我們就得問問自己該做些什麼？我們是否會沿着證券大街[4]逛來逛去，這兒瞧瞧那兒望望，而且興許還會買一支自來水筆，就因為它是綠顔色的，或者詢問一下一枚鑲着藍寶石的戒指值多少錢？抑或我們是否會坐在房間裡，注視着爐中的煤塊燒成绯紅的火焰？我們是否會伸手取一本書，讀讀這一頁，讀讀那一頁？我們會無緣無故地又嚷又笑嗎？我們是否會踏入繁花盛開的草地，采摘一些雛菊，編成花環？我們是否會去查詢什麼時間會有開往赫布裡狄群島[5]的最近的一班列車，并且設法去預定一節車廂？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成為現實。
&rdquo &ldquo對你來說是這樣，&rdquo伯納德說，&ldquo但是昨天我走路的時候卻砰地撞在一個郵筒上。
昨天我訂婚了。
&rdquo &ldquo擱在我們餐盤旁邊的這一小堆砂糖，&rdquo蘇珊說，&ldquo看上去多麼奇怪呀。
還有這些色彩斑駁的梨子皮，以及這些鏡子邊上的絲絨鑲邊。
以前，我從未注意過它們。
所有的東西現在都是穩固不變的；所有的東西都是确定不移的。
伯納德訂婚了。
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一個圓圈已經投在了水面上；一條鎖鍊已經被加上。
我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流了。
&rdquo &ldquo這隻是暫時的事情，&rdquo路易斯說，&ldquo在鍊子迸斷之前，在混亂恢複之前，人們會看到我們被束縛住，被展示出來，被老虎鉗夾住。
然而現在那個圓圈破碎了。
現在水流動起來了。
現在我們比以前沖闖得更為迅速了。
那些在心底叢生的陰暗雜草的深處潛伏等待的種種欲念，現在冒了出來，将我們淹沒在它們翻騰的浪波裡。
痛苦和嫉妒，羨慕和欲望，還有某種比它們更為深沉，比愛更為強大、更為隐秘的東西。
行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聽，羅達（因為我們是心心相印的，我們的手貼在冰涼的墳頭上），聽那要求行動的淩亂、急促、亢奮的聲音，聽那獵犬追逐獵物般的聲音。
他們現在急不擇言地講着話，甚至顧不上話是否說完整了。
他們像情侶們一樣用一種喁喁細語相互交談。
一種傲慢專橫的獸性轄制住他們。
他們股腿上的神經亢奮地顫動。
他們的心髒在肋腹下面跳躍、翻騰。
蘇珊擰着她的小手帕。
珍妮的眸子裡跳躍着火焰。
&rdquo &ldquo别人的指指點點和挑剔的眼神，&rdquo羅達說，&ldquo對她們不會産生任何影響。
她們轉過身來，瞥視一眼，顯得多麼從容自如；她們擺出的架勢，顯得多麼能幹和自豪！珍妮的眸子裡閃爍着多麼充沛的生命力；蘇珊搜尋草根裡的蟲子時，目光是多麼銳利，多麼純粹！她們的頭發閃爍着光澤。
她們的眼睛就像沖進葉叢追逐獵物的野獸的眼睛，熠熠閃光。
圈子不複存在了。
我們已是各奔東西。
&rdquo &ldquo但是這種狂妄自大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rdquo伯納德說，&ldquo簡直是太快了。
對個性貪得無厭地進行追求的時刻很快就會結束，對幸福、幸福以及更多幸福的貪求也已得到滿足。
石頭沉了下去；那樣的時刻已經結束。
在我的四周展現出一片廣闊、冷漠的世界。
現在我的眼睛裡仿佛張開了無數雙充滿好奇的眼睛。
現在任何人都可以殺死伯納德，這個已經訂了婚的人，隻要他們還未曾接觸過這片未知領域的邊緣，這片未知世界的叢林。
為什麼，我自問（小心謹慎地低語），那邊的那些女人光她們自己在一起吃飯？她們是什麼人？是什麼原因緻使她們在這個特殊的晚上聚集到這個特殊的地方來了？屋角的那個年輕人，從他一次又一次伸手摸後腦勺的那種局促不安的姿态判斷，一定是從鄉下來的。
他有求于人，所以是那麼急切地想得體應酬他的東道主&mdash&mdash他父親的朋友&mdash&mdash的熱心款待，以緻此刻，他對明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就會盡情享受到的樂趣，簡直一點也感受不到。
我還看到那位女士在一場全神貫注的談話中間，往她的鼻子上撲了三次粉；她們也許是在談論愛情，也許是在談論她們某個親密好友的不幸。
&lsquo哦，我的鼻子現在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啊！&rsquo她想，接着，就拿出她的粉撲；在撲粉的過程中，也就把剛才關于人心不古的強烈感慨全部擦抹而去了。
然而，一些無法解釋的疑團依然存在：那個戴眼鏡的孤單的男人是誰？那個獨自喝着香槟的上了歲數的太太是誰？這些素不相識的人都是誰，都是幹什麼的？我自問。
我可以根據他或她所說的話，編出成打成打的故事，我可以看到成打成打的畫面。
然而故事是什麼？是我絞來絞去的玩具，是我吹起來的一些氣泡，是一個圓圈穿過另一個圓圈。
而且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否有所謂的故事。
什麼是我的故事？什麼是羅達的故事？什麼是奈維爾的故事？存在的隻是各種各樣的事實，因為，譬如說：&lsquo那個穿着灰色衣服的英俊的年輕人，他的沉默寡言在其他人的吵吵鬧鬧的對照下顯得十分古怪，現在他撣去馬甲上的面包屑，接着迅速用一個既威嚴又和氣的手勢向侍者打了個招呼，侍者立即走上前去，片刻之後就用盤子托着一張細心折疊着的賬單返了回來。
&rsquo這就是實際情況；這就是事實；但在此之外，一切全都是隐秘的，全都是隻能猜想的。
&rdquo &ldquo現在，當我們付過賬單，就要分手的時候，&rdquo路易斯說，&ldquo我們血液中的那個由于我們彼此互不相同而常常猛然破裂的圓圈，又彌合成了圓圈。
有某種東西已經形成。
是的，當我們站起身來，并且因為有點忐忑不安而感到煩躁的時候，我們都緊緊抓住這種共通的感受，衷心祈求：&lsquo千萬不要挪步，千萬不要讓那個彈簧門粉碎了我們已經形成的東西，那個就在這裡，在這些燈光下面，在這些水果皮、淩亂的面包屑和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形成的小世界。
千萬不要挪步，千萬不要走。
讓它就這樣永遠保持下去吧。
&rsquo&rdquo &ldquo讓我們把它保持一會兒吧，&rdquo珍妮說，&ldquo無論我們将它稱為愛還是稱為恨，讓我們保持一會兒這個用珀西瓦爾、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種深深地沉積在我們内心的東西而完成的小世界吧，也許将來我們再也不能從哪個人身上重新找到這樣的時刻了。
&rdquo &ldquo世界另一邊的森林和遙遠的國度，&rdquo羅達說，&ldquo就在它裡面；海洋和叢林；豺狼的嚎叫和灑落在兀鷹翺翔的高山之巅的月光。
&rdquo &ldquo幸福就在它裡面，&rdquo奈維爾說，&ldquo還有平凡事物的寂靜。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冊書頁間插着一把裁紙刀的書。
還有從玫瑰花上垂落的花瓣，以及當我們寂靜地坐着的時候，或是因為想起了某件瑣屑的事情而突然講起話來的時候，那搖曳不定的光影。
&rdquo &ldquo一個星期中的那幾天就在它裡面，&rdquo蘇珊說，&ldquo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那些走向田野的馬和那些回家途中的馬；那些時而高翔、時而低飛，不管是在四月還是在十一月，都往巢裡銜榆樹枝兒的白嘴鴨。
&rdquo &ldquo我們将要面對的事情就在它裡面，&rdquo伯納德說，&ldquo那是我們向着我們因為珀西瓦爾而創造出來的洋洋自得而又美妙的時刻所投入的最後也是最明亮的一滴，就像是一滴從天而降的水銀。
我們将要面對的是什麼？我一邊自問，一邊撣去我的馬甲上的面包屑，外面等着的究竟是什麼？當我們坐着吃飯、交談的時候，我們已經證明有能力為時間的寶庫增加一些東西。
我們不是命中注定必須彎腰屈背不斷忍受莫名其妙的卑鄙打擊的奴隸。
我們也不是跟随在某個主人身後的羔羊。
我們是創造者。
我們也曾經創造了某種東西，使之彙入已往歲月中數不清的會衆之中。
同樣，當我們戴上帽子，推開這扇門時，我們并不是跨進了一片混沌，而是跨進了一個世界，在那兒，我們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征服一切，并參與創造一條光明而持久的道路。
&ldquo在他們去叫出租車的時候，珀西瓦爾，看看這些你很快就再也見不到的景色吧。
這街道被數不清的車輪碾得又硬又光滑。
這由我們巨大的能量所造成的黃澄澄的光幕，猶如一塊燃燒着的布，籠罩在我們的頭上。
劇院、音樂廳和私家住宅裡的燈火，彙成了這片光的海洋。
&rdquo &ldquo一塊塊尖尖聳立的雲朵，&rdquo羅達說，&ldquo飄浮在像塗過亮光油的鲸骨一樣黑黢黢的天空。
&rdquo &ldquo現在痛苦開始了；現在恐懼用它的利齒緊緊地咬住了我，&rdquo奈維爾說，&ldquo現在車子開過來了；現在珀西瓦爾要走了。
我們該怎麼樣才能留住他呢？怎麼樣才能跨越我們之間的距離？怎麼樣扇這堆火，才能使它永不熄滅？怎麼樣向長久的未來表明，我們這些伫立在大街上、路燈下的人，永遠愛着珀西瓦爾？現在，珀西瓦爾終于走了。
&rdquo [1]倫敦的一條街道名。
[2]在希臘神話中，仙女阿瑞圖薩為了擺脫河神阿爾甫斯的追求，救助于女神雅典娜，雅典娜把她變成了一股水泉。
[3]原文siren，第一個字母大寫就成了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聲誘惑經過的海員，從而緻使船隻觸礁毀滅）。
[4]倫敦最繁華的一條大街，那裡有許多高檔商店。
[5]在蘇格蘭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