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大婚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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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東首與皇後相對而立,在繁密無比的鼓吹聲中,一起下拜,九叩禮畢,成為「結髮」。

     拜了天地拜壽星,拜完壽星拜竈君。

    竈君在坤寧宮正殿,而坤寧宮的正殿,就彷彿缸瓦市「沙鍋居」的廚房,每天都要煮兩頭豬。

    這裏不但是廚房,而且還是宰牲口的屠場,一進門便是一張包鐵皮的大木案,地上鋪著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後就是稱為「坎」的一個長方形深坑,坑中砌著大竈,竈上兩口極大的鐵鍋,每口鍋都可整煮一頭豬,鍋中的湯,自砌竈以來,就未曾換過,還保存著兩百多年前的餘味。

     這是皇家保存著滿洲「祭必於內寢」的遺風,在所有的宮殿中,隻有坤寧宮的規制,與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間,盛京清寧宮的式樣重建的。

    在俎案鍋竈以外,神龕就設在殿西與殿北兩面,殿西的神龕懸黃幔,所供的神是關聖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龕懸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規矩說,無論朝祭、夕祭,都應該皇帝皇後親臨行禮,但日子一久,成為虛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監奉行故事,執事太監分為司香、司俎、司祝,殺豬就是司俎的職司。

     無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裏必有一輛青布圍得極嚴的騾車,停在東華門外。

    門一開,首先進宮的就是這輛車,到了坤寧宮前,卸下兩頭豬來,經過一番儀式,殺豬拔毛、洗剝乾淨,放在那兩口老湯鍋中去煮,隻加香料不加鹽,煮熟了祭神。

    除非是二月初一,賜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這些福胙照例歸乾清門侍衛享受。

     坤寧宮是皇後的正寢,而主持中饋是主婦的天職,因此,拜竈君亦隻有皇後行禮。

    同時禮部和鴻臚寺等等外廷的執事,恭襄大禮,到此作一結束。

    坤寧宮以內的繁文縟節,與這些人無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禮拜了竈君,皇帝皇後在坤寧宮東暖閣行坐帳禮,吃名為「子孫餑餑」的餃子。

    煮餃子的是禮王福晉,一下鍋就得撈起來,呈上帝後,餃子還是生的,但不能說生,咬一口吐出來,藏在床褥下面,說是這樣就可以早「生」皇子。

     於是皇帝暫時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晉命婦為皇後上頭。

    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職司,在滿洲人,叫做「開臉」,用棉線絞盡了臉上的汗毛和短髮,然後用煮熟的雞子剝了殼,在臉上推過,立刻便出現了容光煥發的婦人的顏色。

    這一樣功夫,講究膚發之間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稱為「四鬢刃裁」。

     然後是重新梳頭。

    雙鳳髻隻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裝束,此刻改梳為扁平後垂,無礙枕上轉側的「燕尾」,仍舊插戴雙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紅絨所制的福字喜花。

    這樣打扮好了,方始擡進膳桌來開宮裏稱做「團圓膳」的合巹宴。

     這時的皇帝,隻有太監照料了。

    小李引入禦駕,兩福晉和八命婦一起請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氣還是靦腆,臉紅得厲害,向兩位福晉虛扶一扶,帶些窘意地笑著道乏。

     「五嬸、六嬸,這陣子把你們累著了。

    」 「借皇上的喜氣,一點兒都不累。

    」惇王福晉看一看她弟婦說:「咱們跪安吧!」 惇王福晉兩妯娌,領著崇厚夫人她們跪安退出,卻不曾走遠,在殿前遙遙凝視。

    不久,看到太監和女官亦都退了出來,東暖閣的槅扇,輕輕地被合上了。

     於是一對結髮侍衛在殿前廊上,擊著檀闆用滿洲語高唱「合巹歌」。

    那對「蜜裏調油」的「百子雙喜香油燈」,在雪白的窗戶紙上,蕩漾出膩人的霞光,然後聽得皇後彷彿也在唱著甚麼。

     「你聽!」惇王福晉詫異地,「幹甚麼來著?」 恭王福晉凝神靜聽,恰好那對「結髮侍衛」唱完了「合巹歌」,一靜下來,皇後的聲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聽得清越的長吟:「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恭王福晉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興八首」,但是在吟詩是聽得出來的,便掩口笑著,推了她五嫂一把,輕輕說道:「皇上在考皇後呢!」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虧得是狀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晉指指西面,也放輕了聲音,「換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燭可就要出乖露醜了!」 這是指慧妃而言。

    隻為當初輸了一著,這天的光彩,盡為「狀元小姐」所奪,在她自然覺得委屈,不過她倒也想得開,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後的姑姑,她覺得應該滿足了。

    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後先見到「婆婆」。

     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後。

    照當年滿漢合參的大婚儀禮,皇後入宮,拜罷天地,即是合巹禮,第二天才謁廟謁太後,與民間新婦入門就拜見翁姑,完全不同。

    但妃嬪就沒有這些講究了,因此,慈禧太後等慧妃進宮,賜過喜筵,隨即傳懿旨召見。

     不過,她這樣做,卻並不是因為禮法上並無明文規定,可以變通行事,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獨獨不曾想到合不合禮法!為了安慰慧妃,也為了喜愛慧妃,當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還是要跟慈安太後賭一口氣,也是為她自己西宮出身爭一口氣。

     因此,當盛裝的慧妃剛開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禮時,她便特假詞色,「行了,行了!光磕一個頭好了。

    」接著又吩咐宮女:「你們攙慧妃起來!」 等攙了起來,慧妃又請個安,感激地說:「太後的天恩,叫奴才報答不過來!」 「好了,不必再行禮了。

    你過來,我看看你!」 慧妃很穩重地走到慈禧太後身旁,肅然侍立。

    慈禧太後便伸出手來握著她,偏著頭,含著笑,盡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樣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後忽然轉臉問道:「看秦祥在那兒?」 秦祥是長春宮的老太監,一直替慈禧太後管理銀錢帳目,人最安分謹慎,一天到晚守著帳簿銀櫃,閒下來便是數著佛珠唸佛,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來,慈禧太後問道:「秦祥,你看慧妃像誰?」 跪在地上的秦祥,擡起頭來,神情嚴肅地瞻望著慧妃,看了一會,他磕頭答道:「奴才不敢說。

    」 「不要緊!怕甚麼?」 「那,奴才就鬥膽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當年有點兒像。

    」 聽這一說,慧妃趕緊跪了下來,「奴才怎麼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說。

     這次是慈禧太後親手把慧妃扶了起來,教拿個矮凳給她坐,又不教她謝恩,她也無法行禮,因為一隻手一直被慈禧太後握著。

    等矮凳來了,便緊挨著寶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樣子。

     慈禧太後沒有說話,望著裏裏外外的燈綵,心裏浮起一片沒來由的淒涼,想起兒子,彷彿隔得非常非常遠,隻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而那個模糊的影子,還帶走了她的權力!如今兩手空空,還有甚麼? 轉到這個念頭,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緊了。

    慧妃卻害了怕,直勾勾的兩眼,一手心的汗,太後是怎麼了? 就這遲疑不定之際,再凝神看時,慈禧太後的臉色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放鬆了她的手,看著她問道:「你阿瑪當過外官沒有?」 「回太後的話,奴才的父親一直在京裏當差。

    」 「怪不得!」慈禧太後說,「你的京話,一點都沒有變樣兒。

    」 這是誇獎的話,慧妃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但在家已經被教導過,皇太後皇帝說話,不能不答,隻好低著頭輕輕回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後便問她有沒有弟兄之類的話,絮絮不斷地,讓慧妃感到驚奇,不知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緻來閒聊?尤其讓慧妃迷惘的是,東面的鼓吹喧闐,不斷隨風飄來,這樣的大喜事,竟像跟她毫不相幹似的,豈不可怪? 籌備三年,動用一兩千萬銀子的大婚盛典,終於告成。

    論功行賞,普沛恩施,由惇王賞紫禁城內坐四人轎、恭王恢復了「世襲罔替」、醇王晉封親王,到擡轎的校尉賞給銀兩,不論大小官員吏役,隻要跟大婚二字沾上點邊的,無不被恩。

    甚至像張之洞那樣,以翰林院編修,撰擬樂章的份內之事,也賞加了「侍讀」的銜。

    不過對皇帝來說,最好的是,他藉可以召見載澂,賞了「禦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歡喜之餘,各衙門慢慢都恢復了常態。

    皇帝也把丟了好些日子的書本翻了開來,弘德殿的功課照舊,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親政以後,也仍舊得上書房,這是已奉了明發懿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