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卡斯滕·尼布爾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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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把自己用來裝水的皮囊換掉了,改用帶柄的陶罐,畢竟天寒地凍,水也結冰,在這種情況下,陶罐相對來說要更堅實、更耐熱,也更方便:想喝水的時候把罐子放在火前,慢慢地等裡面融化就可以了。

     商旅舉步維艱,行進十分緩慢。

    到12月11日抵達科尼亞[91]這天,他們才走了不過總路程的一半,距離君士坦丁堡還遠着呢。

    彼時旅隊人馬疲敝,已經沒有氣力繼續往前,遂不得不在城中停駐下來,休養了将近兩個星期的時間,直到1766年的平安夜這天,才重返旅途。

    山路冰凍,暴風雪呼嘯其間,駱駝走不了幾步就打滑落摔。

    隊伍雖說在科尼亞休息了好些日子,但上路以後,步伐仍舊沉重遲緩&mdash&mdash甚至更慢了。

    尼布爾随軍記錄的距離一覽表便能解釋他們的行進過程是怎樣變化的:旅途最初階段,日行9小時,30英裡;相應地到了最後一階段,則成了日行6小時,20英裡。

    并且時而氣溫略有回升,便帶來些許落雨,雖落雨卻又飄雪,反而使道路更難走了。

    旅途之初的道路,起碼還有個道路的樣子,可到了後面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眼下融雪成爛泥,道路濘滑難行,駱駝馬匹,皆是蹄腿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待到行者們抵達破落敗陋的村子時,無不全身濕透。

    問宿卻也難,大家隻能是勉強住下,根本沒有個敞亮地兒可供他們烘幹衣服。

    不過好在整個旅途已經要接近尾聲了,1767年1月13日,他們穿過一大片闆栗林後,終于逼近布爾薩[92]了。

    這裡距離君士坦丁堡就隻剩下幾天路程了。

    但是尼布爾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往前沖了,即便他清楚自己可以在土耳其的首都找到馮·加勒,可以就此舒舒服服地住下來,可以徹底從鞍馬勞頓中解放出來。

    但他真的太累了,他決定在布爾薩緩一緩,便找到一家小旅館先住下來。

    旅館确實小,能有烤爐就很不錯了,對他而言已足夠溫暖舒适。

    尼布爾決定就在這裡好好休息上一陣子,把前面的文字記錄補上,再把一些畫稿完成。

    誰料想越是到了最後,他的旅途反而越像奧德賽從特洛伊離開後的歸鄉之旅。

    他剛剛在布爾薩安頓下來,緊接着這座城市就出其不意地地震了!旅館在猛烈的搖晃下開始松動,尼布爾連忙奪命往外奔,情形之危急真是驚險連連&mdash&mdash整個屋頂瞬間就塌了下來。

    最後他是四肢着地,手腳并用,總算匍匐而出。

     轉眼就是1767年年初了。

    時間過得真快,尼布爾在波斯波利斯抄錄楔形文字銘文也已然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眼下又迎來了新一年的萊麥丹。

    在險些成為瓦礫場的布爾薩城中,居民們和其他穆斯林一樣,隻在夜間進食。

    到了白天,街道則空寂無人,隻有尼布爾自己走來走去&mdash&mdash他剛好可以借着沒人攪擾的時刻完成那些測量工作。

    就這樣,尼布爾在這裡足足停留了一個月的時間,方才覺得自己的身體恢複到能夠騎行的狀态了,于是他便出發去了穆達尼亞港口。

    在那裡,他坐上一艘小型希臘輪船,并于2月16日傍晚時分抵達君士坦丁堡。

     然而,丹麥國王陛下駐君士坦丁堡的特使卻已經不在這裡了。

    6年前,我們的老朋友馮·加勒曾接待遠道而來的遠征隊,讓他們住在自己府上,供他們吃穿用度;而今遠征隊最後一位幸存者終于得返土耳其首都,卻已無人迎候。

    可歎今非昔比,尼布爾在阿勒頗時備受歡迎與矚目的無限風光時刻已是過往不再。

    彼時的公使館裡,隻有一位名叫霍恩的秘書,而後就在1761年福斯科爾和馮·黑文擁抱彼此并握手言和的那個房間裡,他接待了風塵仆仆的尼布爾。

    回望那時,由于感染痢疾,尼布爾的身子虛弱不堪,一直處于休養之中,自然是所有工作免談。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與這座城市互相之間都是陌生的。

    他的測量也好,文字記述也好,都是一片空白,如今剛好可以借此機會好好考察一番。

    尼布爾在這裡一待就是四個多月,在如此充足的時間裡,他把過去的留白都給補上了。

    盡管土耳其的國力日漸式微,但說到底,它仍舊是一個國土邊疆綿延至歐洲地界的大國:它的慣例制度、政府機構、軍事系統、貿易等方面&mdash&mdash尼布爾都給出了極為全面的講述&mdash&mdash無不說明了這一點。

    他的這些記述放在當今時代自然已經過時,但在那時卻是不同凡響的,能把這樣一個鮮為人知的國度向世人打開,簡直堪稱實時報道了&mdash&mdash何況那還是一個對歐洲其他地區持續構成威脅的國家。

     等到初夏來臨,這項工作總算圓滿結束了,尼布爾終于也可以正兒八經地考慮回家的事了。

    眼下有四種方案供他選擇:坐船前往馬賽或者熱那亞[93];取道威尼斯,或經由貝爾格萊德[94]和維也納&mdash&mdash騎行回家;取道布加勒斯特[95]和華沙騎行回家。

    第一種方案實行起來會進展極慢,同樣,取道威尼斯或維也納的方案也會耗時很久,因為所有從東方進入基督教國家領土的旅客,都必須經曆40天的隔離檢疫期。

    由于道路險阻,最後一種方案裡的路線則是最不保險的,但同時也是最快的,波蘭那邊對于隔離檢疫這一項并沒有硬性要求。

    此外,這條路線所經過的很多地區,基本上都不為世人所知。

    相較之下,取道馬賽、威尼斯、維也納的三種路線即便舒适又安全,于尼布爾而言,卻都不及未知更有吸引力&mdash&mdash所以最後他的返鄉路線就這麼敲定了&mdash&mdash他要騎行穿過東歐而回。

     萬裡征途,他終于能夠踏上最後一段了。

    1767年6月8日,尼布爾随同一支商旅騎行出了土耳其首都,直奔阿德裡安堡&mdash&mdash位于現在的保加利亞境内。

    當他從城門那裡走過的時候,他看到大門兩邊分别有一人被釘死在木樁上,這是對劫匪的懲罰。

    不過就當前來看,道上還是比較安全的。

    他們騎行一路,兩側都是肥田沃野,農民正安然地犁牛耕地。

    僅僅用了四天時間,他們就抵達了阿德裡安堡。

    然而從這裡開始,便沒有什麼商旅隊伍繼續北上了。

    顯然,尼布爾不可能就這樣單槍匹馬地繼續前進。

    歐洲的土匪可不像沙漠地區的土匪那麼單純。

    那些人不僅僅會搶劫你,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會直接在你身後來上一槍。

    因此,等尼布爾從阿德裡安堡再次出發時,他是在一名土耳其長官的陪伴下上路的。

    此人剛好也要北上,他這一趟帶上了16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作為自己的貼身保镖。

    一周之後他們過了多瑙河,而後又走過了豐饒的瓦拉幾亞平原,向着摩爾達維亞繼續前進。

    路上逢雨至,為河洪所迫,他們常常得繞道遠行,于是,直到6月28日,這一行人才抵達布加勒斯特。

     布加勒斯特是尼布爾在返鄉途中經過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歐洲城市。

    如同在管風琴的烘托下,耶路撒冷令他感受到的聖潔光輝一般,此刻他在布加勒斯特,同樣為這座城市的似曾相識而感懷不已:對于這樣一個經久未歸鄉的遊子,一個從東方遠道而返的遊子來說,還有什麼比這種熟悉的感覺更能打動他的心呢?日落暮色中,教堂的鐘聲緩緩響起,街上的女子不怕見生人,也都不圍頭巾,四輪馬車來來往往,如此真實&mdash&mdash這難道不是歐洲嗎?這是歐洲,但這一次,尼布爾的旅途仍舊像奧德賽的返鄉之旅一樣危機四伏:在布加勒斯特,他不僅聽到了教堂的鐘聲,看到了馬車和漂亮的女子,他還撞上了瘟疫。

    走在街上,随處都能看到有人突然倒斃而亡,也随處都能看到大批裝運死屍的車夫,他們嘴裡罵罵咧咧的,厲聲警告着生者。

    眼下尼布爾找不到可以同行相伴的人了,除了一名來自阿勒頗的仆人和一名來自阿德裡安堡的向導之外,就剩他自個兒了。

    但不管怎樣,尼布爾都決定繼續前行。

    幸運的是,他還沒走多遠就碰上了行商,後者願與他同行同往,于是這支單薄的隊伍便也組了一支四人的小型商旅。

    到了傍晚,他們就去村子裡的農戶家前叩門問宿。

    有一回尼布爾竟然榮幸地睡在農民自己的房間裡,和他的妻子女兒一起。

    夜裡農民把蠟燭一吹,四個人就都鑽進各自的被窩裡了,瞧這兩性之間如此率真的關系态度吧&mdash&mdash這難道不是歐洲嗎? 兩天之後,他們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個民間流浪樂手,這個樂手以演奏風笛為生,彼時剛從集市上賣藝回來。

    尼布爾和同伴聽聞後趕忙從馬上跳下來,請他為大家演奏一曲。

    此情此景他在日記中是這樣描述的: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太多年沒有聽到如此像樣的音樂了嗎,還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真的很在行?總之就是,當我看着他站在這鄉村大道上演奏自己手中的風笛時,我就仿若置身于歌劇院最美妙的詠歎調中一般,享受而又惬意。

    他帶給我這般意想不到的愉悅,作為回報,我給了他一枚硬币。

    但這還沒結束。

    随即他又演奏起來,商人們便跟着手舞足蹈,而我,自然也迅速加入其中了。

    大家都在這條鄉村大道上跳起了保加利亞和瓦拉幾亞的民間舞蹈,就這樣跳啊舞啊,忘我于其中,直到後來向導提醒我們是時候繼續趕路了。

     他們便如此日複一日地持續北上。

    7月5日,尼布爾穿過了瓦拉幾亞和摩爾達維亞之間的邊界線,進入福克沙尼[96]地界。

    這裡的海關工作人員告訴他,由于布加勒斯特發生了瘟疫,他必須得接受七天的隔離檢疫期;不過商人們可以通行,因為他們沒有到過瘟疫橫行的城市。

    對此決定,尼布爾自然是極力反對,他實在是不希望這一年的冬天還要冒險在路上度過了,他也絲毫不希望把時間耽擱在福克沙尼。

    但海關工作人員堅持他們自己的規矩,而尼布爾也同樣态度堅決,于是雙方就開始了冗長的協商,最後經過一番頗為費力的讨還之後,對方終于同意把尼布爾的隔離檢疫期縮短至三天。

    到7月8日,尼布爾便能繼續向北進發了。

    就在這天傍晚時分,他在一家小旅館裡,意外&ldquo追&rdquo上了那三位商人,也就是當初和他一起在通往福克沙尼的大道上跳民間舞的那三個同伴。

    這下可讓他對造物主的安排感激不盡了。

    他幸虧耽誤了幾天,幸虧沒能直接上路。

    整件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匪夷所思,也足夠發人深省。

    幾天前都還活蹦亂跳着呢,三個人說沒就沒了,大路上屍首留下的血迹才剛剛被沖刷掉。

    劫匪果然是有的。

     眼下身邊隻剩一個仆人了,尼布爾又一次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再次上路後他們走得更慢了。

    尼布爾又一次遭到了&ldquo寒冷&rdquo的侵襲,很快便發起燒來,途中不得不常常停下休息,每次下馬都會嘔吐。

    他在日記裡寫道:&ldquo現在就盼着能快點踏上一片基督教的領土。

    我并無怨言,這點輕微的不适真的不算什麼。

    感謝主啊,不僅讓我走過了這麼多的國家,還保佑我在如此漫長的旅途中逢兇化吉,于病災艱險中平安無事。

    對我來說,波蘭邊境就如同丹麥邊境一樣親切,所以我片刻不想耽擱,隻願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赴那裡。

    &rdquo 不過他當前仍舊是在土耳其境内。

    直到7月18日,等他渡過德涅斯特河,向着科丁&mdash&mdash位于現在的蘇聯[97]&mdash&mdash邁進時,他才算再一次踏上了基督教的領土。

    在而今名為卡緬涅茨&mdash波多利斯基的這座城市裡,他告别了仆人和向導,打算稍作休整。

    待到十天之後危機已經渡過,尼布爾便獨自一人騎往倫貝格[98],也就是現在的利沃夫,并于8月1日抵達那裡。

    眼下道路暢通無阻,所經之處,都是耕地良田和整齊幹淨的村莊。

    8月8日他騎過了盧布林,十天後便抵達華沙。

    在這裡他受到了波蘭國王斯坦尼斯勞斯·波尼亞托夫斯基的接見。

    國王不僅是大文豪,也是科學界的領袖,他曾通過一系列的交流途徑收集遠征隊的消息,現在終于得見遠征真人,歡如平生,此後多年,他與尼布爾一直保持着通信聯系。

     不過眼下除了真正必要的停留之外,尼布爾并不打算在華沙久待。

    到了9月6日,他便又一次在路上了。

    十天之後他穿過了德國邊境,進入布雷斯勞。

     他寫道:&ldquo至于布雷斯勞和哥本哈根之間,現有的這一地區的地圖已經足夠全面,也足夠翔實,所以我也就沒有必要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

    &rdquo 寫下這幾句客觀公正的話後,尼布爾的日記本也畫上了句号。

    這本承載了尼布爾近七年考察曆程的偉大行紀,見證了他是如何對一寸寸土地勘測記繪,那鋪滿1500多頁的一字一句,全是他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

    當下無須多言。

    此外,還有尼布爾的星盤,彼時也應該被他打包在行李中了。

     基本上是用不到了。

    不過從他記錄的天文數據表上可以看出,到了後面他還又拿出來用過幾次,所以我們依舊能夠憑此追尋他歸期最後的那段蹤迹。

    出布雷斯勞後,他先後取道瓦爾道、德累斯頓、萊比錫,抵達漢諾威。

    想當初在這裡,邁耶教授教他使用天文儀器,正是有了那段時間的學習,天文觀測才成了他漫長征途中不可缺席的一部分。

    隻是等他再次回到這裡時,邁耶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不過米凱利斯仍舊健在。

    他已經被封為爵士,眼下正當知天命的年紀。

    不用說,尼布爾在他這裡一定受到了極為親切友好的接待。

    雖如此,尼布爾在漢諾威也隻是待了幾天就走了。

    他仍舊繼續北上。

    但不是去丹麥,而是繞了一小段路後,繼續跋涉了一小段長途。

    原來尼布爾奔赴的是北弗裡斯蘭省的那片沼澤海岸呐。

    他回到了出生地,走親訪友,叙叙舊,拉拉家常。

    不過和前面一樣,他沒待多久就又出發了。

    順着童年熟悉的濕地小路往前騎,一直騎到了海岸邊上的阿爾滕布魯赫村。

     他在這裡停下了。

    既是專程前來,必是有事要辦。

    是的,阿爾滕布魯赫,農場,叔叔。

    過去在這裡,侄兒要念書時,叔叔極力反對,後來五年打馬而過,少年的青春時光便都用在了農場的打理上。

    再後來,他去了漢諾威&mdash&mdash恰恰是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裡&mdash&mdash他聽說叔叔去世了。

    他是叔叔的唯一繼承人,阿爾滕布魯赫的農場便是遺贈。

    這裡其實是他人生漫長征途的出發點。

    因此,在整場遠行結束之際,他也理應不忘初心,回歸此處,有始有終。

     剛一抵達阿爾滕布魯赫的農場,尼布爾便跳下馬來。

    着即從行李中取出星盤,像以往一樣安置妥當後,測量好這個地區的緯度,再從容不迫地将數據記錄在表中。

    沒錯,就是阿爾滕布魯赫&mdash&mdash我們如今仍舊可以看到這些數據&mdash&mdash這座城鎮和大馬士革、耶路撒冷、巴格達、孟買等,同列于一張表中。

    等到這份工作圓滿完成後,尼布爾才繼續後面的行程。

     數據表中顯示,尼布爾後來還用過一次星盤。

    日期:11月17日;地點:尼堡市。

    是一個晴朗的冬夜,在波羅的海的大貝爾特海峽旁邊。

    尼布爾選取的是飛馬座的&alpha星和&gamma星[99],他測出北極星的方位,計算角度,從而作出合理的修正。

    于是,前往阿拉伯菲利克斯的丹麥遠征的最後一項發現也被記錄在案了。

    尼堡位于北緯55°19&prime26&Prime。

     3天以後,也就是1767年的11月20日傍晚時分,卡斯滕·尼布爾騎進哥本哈根。

     7 舊事重提,似朝花夕拾,不無幻化,不無真切。

    絕大多數人的心中都會保留着自己童年時代的美好畫面。

    随着時間流逝,童年中的許多記憶和印象都褪色了,但那種美好的感覺卻會與日俱增,恰是因為回不去了,反倒會讓我們深信過去的那些時光是最好的。

    披堿草在苦曬下紋絲不動,浪潮翻湧,向着沙白色的海灘上撞去,濺起朵朵浪花,在太陽的照耀下閃射白色光華。

    有些人為了尋找它,走啊,走啊,直到世界盡頭&mdash&mdash可是盡頭又在哪裡呢&mdash&mdash哪一片海都不是。

    那些走到天涯海角的人,就在走到天涯海角時,想起他們遺失在來時路上的最真誠最熱切的美好。

    于是他們便日日夜夜地懷念那些舊時光,渴望将餘生結束在自己生長的那片園地間。

    任何人,在其垂暮之年,都會像幼童一樣,嚷着要回家。

     尼布爾的晚年故事也是如此。

    此次他回阿爾滕布魯赫的考察,才隻是一個開端而已,這并不是他最後一次勒馬掉頭奔向那片平坦的沼澤海岸。

    因為哥本哈根幾乎沒有他容身之處。

    在過去那些艱難的歲月,哥本哈根就像是他心中一處難以抵達的安全之地,而今他終于回歸了,這回歸卻也成了失望之至,成了辛酸悲苦之至。

    如果尼布爾曾心懷期待,以為自己回到哥本哈根會像進入阿勒頗時那般備受歡迎的話,那這份期待必然會狠狠破碎。

    &ldquo作為唯一一本可以郵寄的期刊&rdquo,曾經為遠征隊大肆鼓噪聲勢的《哥本哈根丹麥郵寄新聞》,而今也就隻是報道了尼布爾的抵達&mdash&mdash在11月20日草草提了一筆&mdash&mdash&ldquo18日這天,工兵上尉尼布爾從海外返回祖國&rdquo。

    海外?海外具體是哪裡?不知道。

    三天之後又有一處報道,這下倒是沒有含混不清的表述了,因為回歸名單連&ldquo海外&rdquo二字都給一并省去了:&ldquo上校&mdash克魯斯&mdash6月&mdash尼瓦伊;上尉&mdash尼布爾&mdash阿爾托納[100]。

    &rdquo 這樣的報道,寫不寫有什麼區别呢。

    沒有人在乎尼布爾是誰。

    城市裡的興緻已經被其他事物取代了。

    無疑,尼布爾一定會受到伯恩斯托夫的熱切歡迎,但也不過是起初有幾分相見歡喜,那股興頭勁兒一過,部長閣下也就把注意力放到其他要事上了。

    時代變了。

    就在尼布爾身處異國他鄉的那段漫長時間裡,一切都變了。

     1766年1月,尼布爾還在巴格達期間,國王弗裡德裡克崩殂,時年僅四十有三。

    此後,17歲的克裡斯蒂安[101]子承父位。

    新王聲色犬馬,晝夜荒淫,時常攜帶情婦出入城中的妓院酒館,流連忘返,樂此不疲。

    甚至于淩晨時分在宮殿外面,都能看到窗子裡面洛可可風格的床幔簌簌搖晃,&ldquoMadame&rdquo取悅國王陛下的身影隐約可見,歡愉呻吟聲不絕于耳。

    相比之下,先前的時代多好啊,即便&ldquo罪惡&rdquo,也未曾有過這等荒淫無道的事。

     或許伯恩斯托夫也曾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向殿下暗示過他的精神狀态。

    但又能如何呢?而今這些高官們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國王時不時就會罷免一名政府要員來取悅自己&mdash&mdash每次都會發出尖細刺耳的假笑聲。

    就這樣,莫爾特克也已經被&ldquo削減權勢&rdquo了。

    從目前來看,伯恩斯托夫的處境算好的,還能繼續留任,不過,他已經不抱任何幻想了。

    這漫長的一生走到現在,什麼荒唐沒看到過?一匹馬兒伸直了腿,最精明的馬夫還會悲痛呢。

    何況,是一個時代。

     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阿拉伯遠征隊如同一個長時間不用而被注銷了的賬号,已被全然遺忘。

    在先王弗裡德裡克的自然科學的報告大廳内,福斯科爾的收集仍舊躺在那些大木箱子裡,長年累月地保持着一個姿勢,腐爛着,無人問津。

    尼布爾獨自一人從孟買出發,翻越千山萬水,終于抵達這座城市時,卻也是&ldquo發現無人等候&rdquo,無人關注,無人在意,除了名單上那一點确認&mdash&mdash他是否從尼瓦伊騎回。

    這是種什麼态度呢,仿佛丹麥人覺得,尼布爾是不合時宜的,他會帶來棘手難辦的問題,會讓他們接應很多麻煩事。

    不錯,有些事情自然是要秉公處理的。

    那些重要的負責官員都好像沒睡醒似的,找出官職等級簿來,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慢悠悠地查,查到了尼布爾是工兵上尉。

    此時有人眼睛一亮,随即提主意道,何不将他晉升為工兵上校?這一回若再受封,尼布爾也算是當之無愧了。

    不過,按照規矩來,官銜每次隻能提升一級&mdash&mdash戰功赫赫除外。

     辦完這些手續之後,他們還得把他帶進宮廷。

    此一項的例行公事也是一樣煩瑣。

    其實尼布爾受到的接見也就那麼回事,一天時間都在陪候。

    國王、克拉岑施泰因教授、偉大的詩人克洛蔔施托克。

    會見之初,四下無話,一段适當的沉默之後,國王、克拉岑施泰因教授、偉大的詩人克洛蔔施托克便評說起尼布爾的遠征,大概就是旅途十分精彩有趣雲雲。

    而後,他們随意吃了點東西,接着這場會見就到此結束了。

    且看獨一無二的《郵寄新聞》報道:&ldquo多年在外的阿拉伯遠征結束以後,著名的工兵上尉尼布爾現已返回祖國,并于上個月30日受到國王陛下的接見。

    陛下對上尉親善有加,關懷備至,對他的遠征成果也是興緻頗濃。

    尼布爾先生遂十分榮幸地參加了皇室宴席。

    &rdquo 過場就過場吧&mdash&mdash尼布爾也不甚在意&mdash&mdash把這些都走完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其中擺在首位的,便是歸來後要清算的遠征賬目報表:所有費用加計扣除之後,這場遠征總共花去國庫21000裡格斯達勒,折算成現在的貨币約合100萬丹麥克朗,即5萬英鎊。

    看了這個數目,是不是覺得這場科學與文化的事業斥資巨大?是因為财務負責人尼布爾的奢侈、揮霍、鋪張浪費?殊不知阿馬林堡宮中,單單是薩利為弗裡德裡克五世雕刻的那尊騎馬銅像,就動用了近乎6倍的财力。

    再看看這段時間裡的宮廷開銷吧&mdash&mdash每年支出可達30倍有餘。

     這筆約21000裡格斯達勒的總賬中,還包含了政府撥放的一小筆津貼,是當時伯恩斯托夫為尼布爾争取到的,是以保證後者能夠專注于撰寫(并出版)他的阿拉伯行記。

    是啊,遠征考察已然結束,留下來的文字記錄堆積如山,眼下尼布爾一頭紮入其中,卻有些茫然了。

    要把它們都整理清楚,真是難如登天,皓首都不一定能功成。

    邁耶教授已經不在人世,誰來檢查他的天文測算結果?他把這些數據呈給了耶稣會士黑爾,此人也是一名天文學家,但他對于邁耶的研究體系并不熟悉,所以就斬釘截鐵地駁回了這些文件,并稱他們對這些數據毫無興趣。

    尼布爾原本就缺乏自信,這下更感挫敗了。

    如何是好?無奈之際他也打算放棄了。

     此外還有一個阻礙,那就是他不知道該用哪種語言來系統地闡述這些成果。

    他的母語是低地德語,在他僅有的幾年求學生涯裡,他從未學過如何書寫标準的德語。

    反正别無選擇,他決定就用純粹的寫實筆風來完成&mdash&mdash通篇不含潤飾矯作&mdash&mdash直白、清冽、幹脆。

    後來他的作品始終貫徹這一風格,從未變過。

    他并不追求文體的華麗,他平鋪直叙、有條不紊,沉靜泰然、清涼如水,不足之處則是語詞有限,難免略顯單調乏味。

    但他的作品整體讀來仍舊是渾然有力,這種力量不是來自文學層面上的質量與美感,而是源自人類故事的真實&mdash&mdash活着的存在的,人之所以為人&mdash&mdash的力量。

     1772年,記錄尼布爾考察成果的第一部作品問世。

    書名為《阿拉伯行記:個人見聞、觀察與收集》&mdash&mdash獻給丹麥國王。

    這部四開本圖書共計432頁:開篇引言,是對米凱利斯教授問題的回答;而後便是正文,涉及國家的方方面面,真可謂無所不包:有對當地氣候、宗教、民族特征、司法體系、兩性關系的報道;也有詳盡記述:接人待物、飲食習慣,居住設施、衣着服飾,一夫多妻制,語言字母、文學、曆史年代學、天文學、醫藥科學;以及這個國家的植物群落、動物群落、農業生産;再往後的章節記載了許多地區,像也門、哈德拉毛、阿曼、波斯灣沿岸的酋長國、哈吉萊、内志、漢志、西奈沙漠。

     幾乎是對每一處地區,每一方面,尼布爾都有新發現要報道。

    然而萬事開頭難呐,尼布爾的作品也不例外。

    此書出版之後反響平平。

    它太專業化了,很難激發大衆的閱讀興趣。

    當時激起的唯一一點浪花還是德國一學術期刊發表的書評,不過沒有好話,隻有一番毀謗與中傷。

    對此,尼布爾也都逐一駁論了,但他仍舊希望聽到更多回音。

    他要喚起世人對此書的濃厚興趣,他要想辦法把它推廣出去,于是他決定,自費将書譯成法語版本。

    可惜,這個決策實在是不英明。

    他的法語知識太有限了,根本不足以鑒定譯者的翻譯水準。

    到頭來可好,法譯本相當拙劣,幾乎是不堪卒讀,出版之後沒多久就停止發售了。

    尼布爾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付出的心血掏出的錢,都浪費了。

     尼布爾第一本書的封面 然而在同樣漠然的哥本哈根,事情還要糟糕得多&mdash&mdash尼布爾失去了(唯一)認可自己的人。

    就在後來的幾年間,朝政果如伯恩斯托夫預言的那樣翻覆了。

    馬兒不受車夫的管駕,脫缰而去,撒歡兒奔騰,幾欲癫狂,不料傷了腰腹部腎髒。

    現在好了,馬車被一待高操控在手,此人名叫約翰·弗雷德裡克·施特林澤[102],來自阿爾托納,是個狂熱分子。

    此人到來沒多久,伯恩斯托夫就不得不&ldquo考慮另立門戶&rdquo了。

    雖說是為丹麥鞠躬盡瘁20年,然而&ldquo三十年河東,一朝河西&rdquo,就在1770年9月15日,伯恩斯托夫被罷免,并被勒令離開丹麥。

    昔日的外交部部長在一小隊人馬的陪送下前往羅斯基勒[103]&mdash&mdash尼布爾也在其中。

    伯恩斯托夫明白,王權旁落,朝廷岌岌可危,他洞若觀火,卻有心無力,無可奈何。

    既已如此,徒留于羅斯基勒何用?還是走吧。

    他最終去了漢堡,而後再也沒離開過。

    1772年2月,伯恩斯托夫與世長辭,去時心中仍感失望、疲憊&mdash&mdash當然,也未能看到尼布爾的書問世。

    不管怎麼說,那本書代表着丹麥第一次前往阿拉伯的偉大遠征,是由一切努力凝結而成,所以,若是沒有他伯恩斯托夫的全力促成與配合,又何談這場遠征? 而今,哥本哈根密謀暗湧,危機四伏,尼布爾也開始考慮離開這裡了。

    &ldquo對于那些曾在東方國度生活過的歐洲人來說,他們非常渴望能夠像東方人一樣,過一種安甯祥和,而又不失尊嚴的生活。

    父親也是如此。

    思而不得,令他深感痛苦與悲哀。

    &rdquo尼布爾的兒子在他的傳記中如是寫道。

    當時,尼布爾&mdash&mdash可以說是丹麥唯一一位會講阿拉伯語的人&mdash&mdash适逢一名來自的黎波裡的高官到哥本哈根訪問,他與此人相談甚久,聊到後面甚至都開始計劃新一輪遠征了。

    尼布爾很想前往黑色大陸&mdash&mdash非洲。

    不過他的這個想法始終未能成行:其一,無疑是缺乏資金支持;其二,是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将阿拉伯遠征收獲的所有資料整理出來&mdash&mdash以求不被時間與塵土湮沒。

    所以尼布爾哪裡都沒去,相反,他要把過去這場遠行的日記撰寫出來。

    除此之外,當下還有要事等他完成,那純屬意料之外,卻足夠讓他暫緩任何進一步遠行的計劃。

     我們知道,在他身處東方的那幾年裡,尼布爾的身邊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群女子環繞其左右。

    她們的美好尼布爾都看在眼裡,也都記在心裡,每當傍晚時分面對自己的日記本時他便會坦言相告。

    而如今又有女神出現在他面前。

    不過,這次隻有一位,這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就是克裡斯蒂亞娜·索菲·布魯門貝格女士,來自哥本哈根,時年31歲。

    她的父親是皇家禦醫,也是國王的常任醫師,按理說,家境如此優越的女子定能有不錯的婚配。

    然而,她與尼布爾早年命運極為相似,年紀很小時雙親就去世了。

    成長的艱辛自不必說,性情也是敏感内向&mdash&mdash&ldquo如嬌花照水&rdquo&ldquo似弱柳扶風&rdquo&mdash&mdash惹人憐惜。

    1773年,尼布爾與她結為連理。

    次年,他的遠征日記第一卷發表于世。

    這部作品總共500多頁,以1761年他登上&ldquo格陵蘭号&rdquo的那一刻為開始,一直到1763年福斯科爾和馮·黑文死後,他從穆哈再次起程時結束。

     但是這些文字記述仍舊沒有引起什麼反響。

    尼布爾于是決定,把自己的資料暫時先放在一邊,轉而處理彼得·福斯科爾留下的&mdash&mdash那些尚處于塵封狀态的&mdash&mdash手稿文件。

    可是問題又來了,到時候怎麼出版呢。

    且不說别的,就看尼布爾自己那兩本書吧,出版前受到的待遇是漠不關心,出版後得到的反響是不感興趣。

    什麼阿拉伯遠征,國家現在,連一分錢,都不會資助給他。

    要出版福斯科爾的作品,尼布爾别無選擇,隻能自掏腰包。

    然而這一回,他還是吃了語言文字的虧。

    沒辦法,他是真的缺少文學出版的相關經驗:由于福斯科爾的所有手稿都是用拉丁語寫就的,尼布爾根本讀不懂,隻能交與他人。

    那麼究竟托付給誰了呢?一個謎一般的十分不合格的編輯,此人姓甚名誰我們至今不知,反正就是前面提過的那個瑞典人。

    結果呢,那本《阿拉伯地區-埃及的植物群綜述》就在亂序排布下成了一本畸形著作,書中諸多描述文不對題,驢唇不對馬嘴。

    因此,此書一出便惹來衆多非議,那些專家們言辭批評之犀利,毫不客氣。

    如此反響,可真是平白無故,令作者冤屈難申。

    盡管如此種種,福斯科爾的心血總算沒被埋沒。

    彼時尼布爾也已是生活拮據,然窘迫之下,他仍舊決定出版博朗芬的作品&mdash&mdash《自然與發現之圖志》。

    相對來說這部作品最為幸運,因為它是遠征隊留下的所有成果中最快引起關注和重視的一部。

    整本圖志含有博朗芬43幅畫作的複制品,皆為手工上色,繪畫内容包括海洋生物、魚、鳥、植物,其美難以言喻。

    和之前一樣,此次出版仍舊是尼布爾自費。

    許久以來,沒有聲張也無标榜,他隻是默默去做。

    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傾囊相助,這些作品也許就會在時間的塵封下,被逐漸掩埋,并被迅速遺忘。

    尼布爾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要為曾經的夥伴發聲,讓過去的努力發光&mdash&mdash所以等到這些作品全部問世時,濕地沼澤海岸邊上阿爾滕布魯赫的那座農場,也已經被他徹底變賣掉了。

     尼布爾竭盡全力這麼做,是&ldquo為了忘卻的紀念&rdquo,也是希望隊友可以死得其所。

    在這之後,他便再次拾起了日記的撰寫工作,并出版了第二卷。

    此卷将近500頁,涵蓋他從孟買開始,一直到進入阿勒頗的旅行生活。

    但是目前情況仍舊沒有改善,他還是得靠自己,政府隻在他出第一本阿拉伯的書時發過一次津貼,之後就徹底斷了支持,至于他的日記、福斯科爾和博朗芬的作品等,都是他自費出版的。

    總而言之,為了這些作品的問世,他所有積蓄都已用盡,眼下是入不敷出,而不得不放棄日記第三卷即最後一卷的出版計劃。

     時間一晃而過。

    轉眼間他回到哥本哈根已經十年了。

    此時是1778年的春天,到目前為止,尼布爾已經出版了五部鴻篇巨制,其中絕大部分的寫作素材仍舊是源自那場遠征。

    記得當初他剛剛回到家鄉時,寫第一本書前還遊移不定,不知選擇哪種語言系統是好。

    現在再看他的作品,哪一部不是運筆自如,行文流暢無阻?早就沒有那種顧慮了。

    十年來能做到如此高産,很明顯,這位工兵上校是十分沉迷于寫作。

    因此也挺叫人費解的,工兵上校除了寫作,日常還做些什麼呢。

    當時國家即将對挪威展開一次全新的地理勘測,有人便覺得尼布爾是承擔這份工作的不二人選,還推舉他為團隊負責人。

    坦白講,能受邀負責這份工作,的确是一種榮耀,尼布爾若接受了的話,憑借這項任命,帶領一支團隊,把工作圓滿完成後,他必定能獲得一批同僚的追随認可,這對于一個光杆司令來說,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然而卡斯滕·尼布爾卻謝絕了。

    謝絕這份工作機會也就罷了,與此同時他還向上請命,希望國家能批準他前往梅爾多夫繼任當地議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