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卡斯滕·尼布爾的歸來

關燈
一天的鞍馬勞頓之感消失了,真是舒服。

    等到了夜裡,果然又開始下雨,不過尼布爾不怕,那時的他正躺在一個像樣的房間裡的像樣的床上呢,可謂酣眠不覺,甚是香甜。

    直到次日出門一看,他方才驚醒過來&mdash&mdash昨兒個驢友們的确不是開玩笑的: &ldquo3月13日這天早上,我剛一出門就愣了,真沒想到,昨晚僅一夜的時間水竟漲了那麼多。

    眼下我要想過河,還真得豁出去了。

    我多麼希望我能留下來。

    可是我的星盤,連同其他不太貴重的行李,都已随同旅隊被馱到河對岸去了,所以此時此刻,我必須,隻能,跟過去。

    而旅隊人員早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出發了。

    沒辦法,我隻得帶上我的仆人和馬夫&mdash&mdash這倆都膽薄得很,冒險一搏,去追他們。

    後來我們好歹趕上旅隊了,但這一天的騎行也實在是,有點太驚險了。

    我們在途中先後遇上了兩個庫爾德長官,他們當時沖着我們疾馳而來,看起來都像是要打劫我的樣子。

    不過,由于他們的武器隻有一根長矛,而我帶着火槍,我便大着膽子向他們問路。

    幸好我沒有露怯,他們也就沒敢對我怎麼樣。

    &rdquo 3月15日,他們行至大紮布河岸上,不得不勒騎伫足,望河興歎。

    眼下旅隊又犯難了。

    河流湍急兇猛,幾乎泛濫,騎行蹚水根本不可能的;然而此處又無船可乘,唯有一排破陋的&ldquo羊皮筏子&rdquo[75]停靠在岸邊。

    撐筏的都是住在遠岸村子裡的雅茲迪族人[76]&mdash&mdash也就是所謂的&ldquo拜魔鬼的人&rdquo。

    尼布爾表示,有生以來,他還真是從未見過如此簡陋不堪的船舶。

    32個獸皮縫制的氣囊緊緊紮在一起,再捆上一木排,就是整隻船了。

    眼看着這些筏主&mdash&mdash怎麼看怎麼不靠譜,他記得驢友們在前面的旅途中就一直在談論,千萬不能當着雅茲迪人的面說魔鬼的壞話,甚至連&ldquo撒旦&rdquo這個名字都不能提,惹惱了他們可不是鬧着玩的,這些人一旦火起來,二話不說就翻筏子的,多少人因為一時失言而命财兩失啊。

    聽着衆人竊竊私語,激流嘩嘩拍岸,筏主們又何嘗不清楚,眼前這些乘客其實對他們的宗教信仰懷恨在心,隻是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不過那又怎樣呢。

    此處是他們的地盤,他們撐筏子的人才是老大。

    此情此景,誰人過河不得仰仗他們。

    尼布爾也不例外。

    和身邊的這些猶太人一樣,他也看明白了。

    事實的确如此,這會子他的心裡也開始七上八下。

    明擺着的,可供渡河的筏子寥寥無幾,要想讓整支旅隊都過到河對岸,必得來回擺渡上幾次才成。

    所以每個人都想乘第一班&mdash&mdash每個人都想早點到對岸&mdash&mdash至少第一班的皮筏子讓人心理上覺得是相對更保險的。

    但是,沒有人願意答應筏主的要價。

    雙方一言不合,接着口角之争爆發,尼布爾如實說道,自巴格達以來的整個旅途中,從沒見過他的驢友們如此激烈地罵架,兇狠極了,還不帶&ldquo撒旦&rdquo這類的髒字兒。

    他自認為當下權宜之計,還是不要争吵為好,畢竟過河就指望這些人了,自己的小命兒還得托付給他們呢。

    于是尼布爾就按照船家的要求,如數把錢付了,另外又給了他一些小費,為的是找到一隻尚且看得過去的皮筏子&mdash&mdash起碼所有的羊皮氣囊得是鼓鼓的才行啊。

     就這樣,渡河之行開始了。

    隊伍裡所有馱畜的鞍子及行李全部卸下,一律&ldquo自由泳&rdquo過河。

    馬和騾子自然都好說,每三到四匹為一組:有一個船夫把衣裳脫了,在自己胸前系了個羊皮氣囊,負責在前頭引領它們,遊泳橫渡過河。

    可是驢子的情況就比較棘手了:每頭驢背上都必須捆綁一對羊皮氣囊才成,然而一趟下來卻最多隻能引渡兩頭。

    彼時有一頭驢子被大水沖走了,岸上的主人遂即沖着那負責人咒罵不絕,而後他回過身來,朝着自己剩下的馱畜走去,不料它們都仰躺在地,已經全部被割喉了。

     與此同時,尼布爾的皮筏子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他的行李和鞍子都已在木排上裝載完畢&mdash&mdash盡管木排看上去很不牢靠,這時船家發令了,尼布爾得平躺到這些東西頂上。

    橫豎都得照辦,恭敬不如從命。

    随後,這個披散着長發的赤裸的魔鬼崇拜者,便将木排緩緩推離了河岸&mdash&mdash出發了。

    剩下這一程,可真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尼布爾倒是一如既往,每當可能陷入危險處境的時候,他總是會用自己别具一格的幽默感苦中作樂:&ldquo聽着身下的河水嘩嘩沖過,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會和我的魔鬼崇拜者一起被卷入其中。

    然而沒想到的是,上帝竟然出手相助,讓我們渡到了對岸。

    &rdquo 經由這樣的擺渡方式,這支大型旅隊可算是全部過了紮布河,毫發無傷。

    随後這一行人馬便繼續踏上通往摩蘇爾的旅途,沒再遇上什麼大問題。

    眼下,他們正行進在一片片郁郁蔥蔥的玉米地間,有越來越多的村落出現在視野中&mdash&mdash雖然看起來仍是破敗荒舊。

    為了弄個清楚明白,尼布爾挑了其中最破舊的一座村莊,畫了一張略圖,而後就标注在他所繪制的地圖中。

    這個地方便是尼尼微[77]遺址。

     1766年3月18日,旅隊抵達摩蘇爾。

    這是自從離開巴士拉以來,尼布爾第一回登門拜會歐洲人。

    但結果卻是十分不盡如人意,所以他不打算再去委求他們了。

    他找到了一些傳教士,希望他們能幫忙找一處房子。

    他告訴他們,自己是來自丹麥的新教教徒,可對方發現他其實是和一支全部由猶太人組成的旅隊一同跋山涉水而來,由此便斷定他是個傲慢無禮之徒&mdash&mdash也必然是異教徒。

    結果呢,他們遂在他面前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如此碰了一鼻子灰,也沒弄到個像樣的房子落宿。

    不過好在底格裡斯河畔還有一處阿拉伯人的公共旅舍,尼布爾幸得其中一間房。

    傍晚時分,他坐在河岸上看行船。

    這一帶的船舶運輸依舊是靠皮筏子,從摩蘇爾順此流而下,便可直抵巴格達。

    但是并沒有船逆流而上從那邊過來,同時發出的這些船也都是有去無回:到了巴格達後,他們會把那些充了氣的羊皮囊子從木排上解下來,再用驢子把它們運回摩蘇爾,至于剩下的船體,則當成舊木料給賣掉了。

     在摩蘇爾的工作前前後後大概隻用了三周時間。

    沒過多久,尼布爾聽說有一支大型商隊已經整裝完畢,将經由馬丁前往叙利亞的阿勒頗。

    這一趟旅途要穿越沙漠地帶,且要在了無生機的山路上跋涉行進。

    尼布爾明白這其中艱險,但還是決定抓住時機跟随而往。

    就像過去在開羅随同那支浩蕩的商隊旅行考察一樣,他還是為起程前的準備工作列了一張清單。

    雖說中間隔了四年時間,然而究其内容,并沒有太多變化:皮包裡還是要裝上炊事用具、盤碟、喝水缸子&mdash&mdash這些家夥什兒一律是鍍錫銅的;皮面精裝的木匣裡裝上調味的香料,行軍野營用的提燈,一張既當桌椅又做床鋪的牛皮。

    此外,他還得在山羊皮的酒囊袋裡裝上一點白蘭地,每次喝的時候兌上兩倍比例的飲用水。

    酒水這樣一摻和之後,口感自然不怎麼樣,但他聽說這樣喝對身體有好處。

    再看他為旅程儲備的物資,也和在埃及時差不離:仍舊是稻米、梅幹、杏子、咖啡豆、曬幹的肉,以及曾讓馮·黑文深陷窘迫的液态黃油。

    他也給自己捎上了一小袋子面粉,這樣一來,他就能常為自己烘焙新鮮面包了。

    另外,他在每次踏上遠途旅程之前都會準備一些乳制品:把鮮牛奶裝在皮袋裡,翻攪、靜置,待其發酵成凝乳後,裝上滿滿一袋,而後每次去掉一點乳水,直到徹底除淨,最終就會得到他所需要的乳酪:&ldquo口渴的時候弄一點出來,加水攪拌均勻,即可調配出一杯涼涼的飲料,如此喝下去真是美味舒爽;餓的時候則可以拿出來就着餅幹當飯吃,也是極其扛餓管飽的。

    &rdquo 其餘的行李裝備也一樣簡單:他的波斯煙鬥,挂在鞍子前面;帳篷,隻作應急用,相當小巧&mdash&mdash以免再招來那些好奇心旺盛的窺探者;床鋪的話,有褥子一條,薄被單一張,枕頭一個,他總是和阿拉伯人一樣,和衣而眠,一件不脫。

    &ldquo這并不意味着阿拉伯人就比歐洲人不愛幹淨,他們隻是洗澡洗得更勤罷了&rdquo,他如是寫道。

    尼布爾的衣服、書籍、文件,都讓他放進了裝草褥的袋子裡,儀器設備則裝在原有的盒子裡,總之,所有行李加到一起,單獨用一匹馬來馱運,便穩穩妥妥地足夠。

     1766年4月11日,旅隊在摩蘇爾城外集結完畢。

    這支隊伍是尼布爾自離開開羅以來,跟随的所有商旅隊伍中最大的一支。

    總共不低于2000頭馱畜:1300頭駱駝專門馱運五倍子&mdash&mdash産于庫爾德斯坦&mdash&mdash可作藥材及墨水原料;120頭駱駝馱運印度絲綢、波斯絲綢、巴格達産的亞麻,45頭駱駝背上載滿麻袋包,裡面裝的都是咖啡;剩下的500&mdash600頭馱畜是馬、騾子、驢子。

    要是把那些負責照管駱駝和馬匹的人也算在内的話,那麼旅客的人數起碼得有400人。

    除此之外,隊伍裡還有一支掩護隊,由150名士兵組成,都是商人雇來的,用以壯大隊伍,防禦襲擊,保衛旅隊的安全。

    不過最後還會有數百人添進來,他們都是來自途中經過的各個城鎮,口頭上說着加入進來是為了增強這支隊伍的防禦力量,事實上是心裡打着如意算盤,想趁機大撈一筆呢,這些人都是見錢眼開,隻要給錢什麼都做,所以到後來,那些富商們腰包裡的錢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就流轉到他們手中了。

     這支商旅由地位最高的商界人士統領,他們被稱為&ldquo商隊領袖&rdquo,會得意揚揚地騎行在隊伍後方。

    沒錯,就是塵沙不絕的隊伍後方,那裡的麻煩如塵沙一般多,他們就負責解決各種糾紛,此外還負責支付(包括關稅在内的)各種過路費用,承擔給各地長官的送禮任務,安排旅客之間的各種均攤費用等。

    換句話說,他們這些仿佛有三頭六臂的人&mdash&mdash要維持商旅的方方面面有序進行&mdash&mdash反倒得走在隊伍後方;而駱駝則是最先被裝貨的,所以走在最前面。

    他們于破曉時分出發,騎行一整天,踏過遼闊而幹旱的平原地帶。

    陽光肆意照射,每個人的脖頸都感到火辣辣地灼燙,就連駱駝也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

    走,走,走,一直走到太陽歸西才安營紮寨。

    而商旅過路的消息通常會不胫而走,沿途的小村小莊也就都提早得了信兒。

    所以每天傍晚都會有一大群庫爾德人前來兜售他們的山羊奶酪和凝乳。

    幸運的話,他們偶爾也能買到一隻鮮嫩多汁的小雞,一般來說都是活的,健健康康十分肥美,他們會當即折斷雞翅,這樣它就跑不了了。

     時間一晃而過,從摩蘇爾出發也有些時日了。

    一天傍晚,商旅突然陷入緊急狀态,看樣子很需要那150個士兵的掩護保衛。

    當時,他們剛把營帳搭好沒多久,接着就看到遠處遼闊的平原草地上空塵雲大起。

    說時遲那時快,急報瞬間傳遍了整片營帳:一大幫強盜正飛奔疾馳而來,他們要突襲我們啊!此消息一炸鍋,可把那些馱獸的主子急煞了,他們的駱駝、馬、騾子都還在外頭吃青草呢,眼下他們是什麼手頭的事情都顧不得了,直奔草地而去,得火速把那些家夥牽回營帳。

    一時間衆人騷動不安,亂作一團。

    然後就有一探報的哨騎飛奔回來,大聲疾呼道,他目測營帳前方有2000名庫爾德人。

    騷動與不安愈演愈烈。

    緊接着又有一個阿拉伯人跳下馬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彙報,說,據他所見,不是2000名庫爾德人,是4000&hellip&hellip 尼布爾站在商旅的大營邊緣,看着那團塵雲逐漸逼近,直到他們大軍壓境。

    此刻,營帳間人慌馬亂,失去組織的隊伍,亂成了一鍋粥,小團體内部也是人員離散,尼布爾處在這等矚目的險要位置,便随同一些&mdash&mdash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勉強組成的&mdash&mdash小團體上前迎敵。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反正眼下除了再一次接受&ldquo生死有命&rdquo外,什麼都做不了。

    時至今日,他已經走過了兩河流域,漫漫旅途中或是虛驚一場,或是有驚無險,或是化險為夷,總之能平平安安活到現在,已是超出了預期。

    雖然之前在波斯波利斯由于他疏忽大意而用眼過度,導緻眼睛發炎腫痛,現在仍舊需要小心愛護,但尼布爾的身體狀況到底是日益增強,恢複到了正常狀态。

    自從離開巴士拉以來,他經過了無數個類似于海關這樣的機構,基本上隻要是成一定規模的村鎮就都有安設,想當初他在也門時,曾為此吃過多少苦頭,受過多少怨氣,浪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損失了多少寶貴的精神财産,而自從到了兩河流域,他便再也沒為此困擾過。

    他獨自旅行,最多隻帶一個仆人,也就沒有人會去關注這個衣着簡樸的阿蔔杜拉了。

    當人們看到他的行李中裝着書籍這樣并不常見的東西時,隻斷定他是一個清貧的德爾維希[78]&mdash&mdash一沒有錢二沒帶貨&mdash&mdash眼見着也沒什麼可為難的,便就放他通行了。

    不過前些天有一回确實起了糾紛。

    那是個很好争論的族長,還蠻不講理,他扣下了尼布爾唯一的一張行軍床。

    無奈之際,尼布爾把巴格達蘇丹親筆的推薦信呈給他看,但對方根本不把這放在眼裡,隻是把頭一搖,脖子一梗:&ldquo在這兒的沙漠地盤上,我才是你的蘇丹&rdquo,他撇撇嘴繼續說道,&ldquo至于你的文書,對我不起任何作用&rdquo。

    尼布爾迫不得已,隻好去拜訪當地長官。

    長官倒是及時,連忙邀請尼布爾與另外16位客人一起共進晚餐,他還命人宰了一頭駱駝,以示隆重與尊敬。

    除了駱駝肉外,等到所有客人都已入席,也就是席地圍坐成一個大圓圈後,一座米飯堆成的小山就被運進房間裡來了。

    彼時尼布爾留意到,在場所有人都是齊刷刷的一個動作:一看見這尊豐盛的食物,就忙不疊地挽袖子,每個人都把長袍子的寬大袖管撸到了肩膀頭兒。

    随即上演的那一幕便完美诠釋了什麼叫眼疾手快,米飯小山剛在泥地闆上擺放妥當,十六隻赤膊就齊刷刷地伸了過去。

    每個人都抓了滿滿一手,飯裡融了的黃油,順着手腕流到了胳膊上,他們就邊吃邊舔,無所顧忌,無比潇灑随意。

    還好對尼布爾來說,這頓宴席沒白赴。

    等到駱駝肉吃完了,他也總算把行軍床給要回來了。

     此時此刻,他站在營帳外面,眼看大敵緩緩逼近。

    一場戰役即将打響。

    半個小時過去後,隻見塵雲鋪蓋開來,遮天蔽日。

    尼布爾隐約看到前方有阿拉伯人小小的黑色廓影,是半小時前沖出去探尋敵情的哨騎,眼下他們看起來倒像是在往回奔返。

    沒錯,是在往回奔返。

    幸運女神又一次眷顧了他。

    那些探哨沖進大營,都顧不得下馬,便聲嘶力竭地彙報敵情,幾乎喜極而泣。

    那鋪天蓋地的塵雲中不是4000個庫爾德人,而是一群牧羊人和4000隻綿羊。

     4月25日尼布爾抵達馬丁。

    商旅隊将由此繼續前往阿勒頗,尼布爾則留了下來。

    他打算在這座高海拔城市裡住上一段時間,這裡有幹燥的高山氣候,飲用水十分潔淨;果園裡物産豐盛,梨子、李子、蘋果、榛子果、野櫻桃,應有盡有;山谷間一片富饒,高山草甸茂密繁盛,剛好是放牧牛羊的天然牧場。

    兩周時間過去之後,尼布爾随同一支小型旅隊繼續北上,抵達迪亞巴克爾,也又一次看到了底格裡斯河。

    在這裡,他和一些很有才幹的東方人住在一起,他們都是天主教聖方濟會的托缽僧。

    八天之後,也就是5月19日,他得以繼續前行,随同另一支旅隊前往阿勒頗。

    途中有一段,尼布爾把他的行李都托付給了仆人,讓後者跟着旅隊繼續前進,而他自己&mdash&mdash和一個庫爾德向導一起&mdash&mdash單獨行動,繞路去山城烏爾法打探一番。

    這個有着12座宣禮塔的古城,經曆過塞琉古帝國,帕提亞帝國,也曾是古希臘埃德塞省的一部分,後來又被稱為&ldquo先知之城&rdquo[79]。

    然而此行仍是艱險,尼布爾在路上遇到了一夥強盜想趁機打劫,好在他帶了槍,強盜被震懾住了,便沒敢再進一步靠近,方才化險為夷。

    單槍匹馬深入這樣的荒山野嶺着實危險,尼布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一确定好埃德薩的具體位置,就立即動手繪制這座城市的地圖,但倉促之間也隻能是草草了事,而後便片刻不敢停擱,立即掉頭,快馬加鞭地向着旅隊人馬追去。

     當時已是下午很晚了。

    太陽開始偏西,懸落在褐色群山之間,日光變得柔和而依舊溫熱;道路兩旁郁郁蔥蔥,生長着橄榄樹和栓皮栎。

    就這樣往前走,荒無人煙的鄉野風光随之煥然一新。

    尼布爾寫道:&ldquo在這片地區,我們發現有許許多多的水井,水井旁有一些正在給牛飲水的姑娘。

    她們都是周邊村子裡的,不像城裡的女子那樣都圍着頭巾包遮臉龐。

    她們發育得很好,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看上去十分健美。

    我們遂下馬與她們打招呼,她們則把瓦罐遞上前來,讓我們喝水,又給我們的馬兒也飲了水。

    先前在别的地方,我也曾感受過如此良善友好的對待,但是這一回給我的觸動尤為深刻,因為利百加[80]當時就生活在這片地區,對待那些疲倦的過路旅客,她也是這般樂善好施。

    說不定我此時喝下的水,就來自她當時取水的那口井呢。

    眼下,我們距離哈蘭已經非常近了。

    不過,如今的哈蘭,其實就是一座小村莊而已,從烏爾法出發先往南走,再往東南方向走,兩天即可抵達。

    但被認為是&lsquo拿鶴之城&rsquo的地方确實就在那裡,據說很久之前,亞伯拉罕在此地應召出發,前往迦南地,但那時他的家族中有人留了下來,而後便一直在那裡生活下去了。

    &rdquo 次日,也就是1766年6月6日,尼布爾于傍晚時分騎進阿勒頗城。

    這是自離開巴士拉以來,他第一回見到友好周到的歐洲人。

    于是從這一刻起,阿蔔杜拉這個名字便在故事中消失了,與此同時,尼布爾六個月隐姓埋名的旅行生活宣布告終。

    這段仿佛隐形了的考察之旅,則随着它的終結而慢慢露出整體面貌,之前他走過的所有地方便如此浮現于世:各地人民、鄉野風光、曆史遺迹,以及數不清的各種收集,無論是過往的盛功輝煌,或是被埋藏的文化寶藏,所到之處,耳聞目睹,心中别有珍藏。

    以下就是他在日記中記述的一則傳說: 一日下午,在馬丁山區。

    一農民路經一山岩時發現了一個洞口,便走了進去。

    洞中有兩人并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擺滿了金銀财寶翡翠珠玉,可謂價值連城,無以計數。

    這二人發現農民眼睛都直了,其中一人便拿起一些燈黑[81]遞給他,說,把這黑色的物料塗抹到眼皮上。

    農民照做了。

    就從那一刻起,農民就瞎了,以後也沒再好起來。

     這則寓言故事不免讓人聯想到另一個鄉村男孩,在某個下午,拯救了一些無人問津的楔形文字的銘文,讓它們得以重見天日。

    接着第二天早上醒來,他自己卻看不見了。

    尼布爾講述這則寓言是有一語雙關的含義嗎。

    或者說,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兩者之間有異曲同工之處?我們不得而知。

    他隻是如此說道:&ldquo這個傳說,讓我忍不住想給讀者們一講為快。

    &rdquo 6 如今一切都變了:名字也公開了,孤立隔絕的年月也過去了。

    抵達阿勒頗後,尼布爾便去拜見了荷蘭總領事,馮·梅西克先生。

    早前尼布爾還在巴士拉的時候,此人就曾寄信過去,邀請他來府上與之同住。

    對于他的到來,領事館可是期盼已久了,此次自然向他敞開懷抱,熱烈歡迎。

    畢竟他消失了這麼長時間,這已經成為近東地區歐洲圈子裡時常談論的話題;因此6月6日傍晚他突然現身,便在當下引起了巨大轟動。

    城中歡迎儀式不斷,所有的大型接待會上都會談論遠征隊各成員的悲慘命運,和他從那時起就獨自堅守的如此艱辛而長久的考察曆程。

    從孟買到巴士拉,再到巴格達,他獨自一人走了下來,現在漫漫旅途終于圓滿結束。

    抵達阿勒頗24小時後,卡斯滕·尼布爾便成了當時的英雄人物。

    其他的人物們則都争先恐後地想要見他一面,為他效勞&mdash&mdash從收到的如潮水般湧來的請帖中&mdash&mdash荷蘭總領事因而意識到自己的聲望就這樣在一夜之間驟增猛漲。

    不僅是他,就連圈子裡最籍籍無名的荷蘭人也都跟着沾足了光,那可真是頃刻間身價翻倍,堪比歐洲街區裡的那些時髦女郎。

     各種邀約盛情難卻,令大名鼎鼎的尼布爾身心愉悅,賓至如歸。

    他在日記裡寫道:&ldquo故鄉一别經年久,到了阿勒頗,我才算遇見最友好的人。

    他們就像丹麥國王陛下的子民一樣,無論是農民村夫,還是像出生于荷爾斯泰因的馮·梅西克先生這般尊貴的人,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友善親和。

    我客居于此,無時不刻不受到主人無微不至盡心盡力盡善盡美的照顧。

    他會把我引見給城中其他的歐洲人,所以每天我都有一大群朋友相伴左右,如此相見甚歡的氛圍深具療愈作用,我很快就把過去自己所遭受的那些磨難艱苦,坎坷不幸,通通抛諸腦後了。

    &rdquo 在阿勒頗,尼布爾還收到了伯恩斯托夫和馮·加勒的不少來信,信中二人的語氣從關切到日漸焦急。

    他們四處打探他的消息,唯恐他在考察途中遭遇不測,因為他們也聽說了,之前從巴格達出發的那支旅隊在即将抵達大馬士革的時候慘遭劫掠。

    于是尼布爾趕忙給馮·加勒報平安,而馮·加勒接到信後便于1766年8月8日特此上書,禀告這個令人寬慰的消息&mdash&mdash尼布爾在阿勒頗安然無恙。

     除此之外,哥本哈根那邊也回複了尼布爾先前在波斯波利斯的去信。

    來信中說,丹麥國王陛下決定,&ldquo摩卡提蔔山&rdquo既然已經去過,便不必再去周折了;陛下也同樣認為沒必要再去巴勒斯坦和上埃及。

    相反,他迫切希望尼布爾在回返途中去一趟塞浦路斯:據說英國人波科克曾在那座島上發現了古文字,并認為那是腓尼基人留下來的,因此,國王陛下希望尼布爾能夠對那些銘文進行一番詳細而深入的考察探究。

     丹麥國王的要求,使尼布爾不得不再一次與時間展開賽跑,緊張而又疲勞。

    由于再過一段時間,安納托利亞[82]就會迎來冬天,到那時就會面臨嚴寒的高山高原氣候,因此在這之前,就剛好有一支大型商旅即将出發前往君士坦丁堡,尼布爾則非常希望能夠跟着他們一同離開阿勒頗,所以眼下時間分外緊迫,他必須立即動身去往塞浦路斯,在旅隊出發前趕回來。

    1766年,塞島内戰不斷,血流成河,但尼布爾卻沒有因此而取消他的行程:&ldquo那些國家畢竟距離遙遠,有關他們戰事的傳聞難免有誇大其詞的成分。

    我還是得趕緊出發,先去伊斯肯德倫[83],再從那裡乘坐專用船舶前往塞浦路斯的拉納卡[84]。

    &rdquo 其實尼布爾抵達阿勒頗不過才兩周時間。

    然而就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收集到了有關德魯茲教派穆斯林及其發展曆史的非常全面而詳盡的信息。

    而後他便随同一支旅隊在6月24日這天再次出發了。

    此次行程将會取道安提俄克,直抵伊斯肯德倫,也就是亞曆山大勒塔。

    大概在6月30日的正午時分,尼布爾抵達貝倫城[85]。

    這裡山林蓊郁,層巒疊翠,遠遠望去綿延數裡而不絕,直至地中海沿岸:自遠征隊離開亞曆山大以來,尼布爾再也沒有看到過地中海。

    五年時間已然過去。

    可是眼下他來得不巧,伊斯肯德倫沒有船開往塞浦路斯,他也就無法即刻出發,隻得在這裡等上一等。

    時間一晃,數日就過去了,到後來,總算有一艘開往馬賽的法國船艦可順路載他一程。

    最後尼布爾終于在7月18日這天抵達拉納卡。

     緊接着第二天,他就去考察季蒂昂遺址[86]了,也就是波科克聲稱他發現腓尼基文字銘文的地方。

    尼布爾在那裡邊走邊找,一整天都快結束了,卻一無所獲&mdash&mdash連一個字母都沒看到。

    後來在向晚時分,終于有一些石頭引起了尼布爾的注意,這些石頭由于建造教堂支柱而被投入使用,經鑿砌過後雖未能保留原本完整的形狀,但起碼有一面是刻有文字的。

    如此振奮人心的發現,令尼布爾感到歡欣鼓舞,還等什麼,當然是快快抄寫下來。

    好巧不巧,就在這天傍晚,拉納卡的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專家給他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其實他發現的這些所謂銘文根本就不是腓尼基文字,而是亞美尼亞文字,所以年代相對而言也是要晚得多的。

     一想到幾番周折特此繞道而來,眼下卻要無功而返,尼布爾實在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盡管他也可以借此機會記錄一下當地民情,比如島上的希臘居民和土耳其居民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mdash&mdash但這一點成果對于尼布爾來說貌似遠遠不夠。

    他希望不虛此行,想要更多的發現和收獲。

    于是在尼布爾抵達塞島八天之後,當他發現有一艘将要開往雅法的法國船艦時,就不禁想到,雖說皇室已經下達了命令不用我去巴勒斯坦,可眼下在塞島的考察任務已然結束,莫不如就借助這個機會去那片大陸探上一探,早早随船出發,早去早回。

    另一方面,阿勒頗那邊,在冬天來臨前去往君士坦丁堡的最後一支商旅将在八月末起行。

    所以他隻剩一個月的時間了,并且十有八九可能會趕不回去,然而,這點顧慮全然不成問題,他決心已定,必須要去。

    對他而言,躺在身後的東方土地,就仿佛是一個曾經與他朝夕相處過數年的女子,在必會到來的永别之前,他渴望再見上一面,好好看看她。

    所以要麼就不去,要去的話就不枉此生&mdash&mdash耶路撒冷必須一見。

    他的星盤已經測量過開羅、孟買、巴格達。

    再過不久,它将會被支起在聖墓教堂[87]之上。

     尼布爾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亡命經曆。

    然而回想起來,上一次還是和博朗芬、克拉默、貝利格倫他們一起。

    當時這幾人從薩那出發,星夜兼程地跋涉在艱險的山區路途中,馬不停蹄地直奔穆哈,最後可以說是火速走完全程。

    但是自那以後,他便再沒有過這般匆忙倉促的趕路狀态。

    不料就在接下來幾周裡,他又生生地感受了一次。

    7月30日,法國輪船抵達雅法,而後兩天之内尼布爾就騎進了耶路撒冷,和城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住在一起。

    &ldquo我現在已經抵達耶路撒冷。

    對一名基督徒而言,就像猶太人一樣,耶路撒冷是這個世界上最神聖的城市,其象征意義不言自明&rdquo,他在日記中如是寫道。

    應修士們的邀請,尼布爾參加了天主教儀式,他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這麼做:&ldquo我認為&lsquo人們同樣可以在羅馬天主教堂内感謝上帝的恩典&rsquo,于是我就去做彌撒了。

    教堂設在城東的穆斯林區,令我大為吃驚的是,這裡不僅有如此絕妙的管風琴演奏,整個彌撒過程中的聲樂及器樂的唱奏都是一流水準。

    管風琴家和歌唱家都是方濟各會修士,并且絕大多數都是德國人。

    這一切多麼動人心弦啊,太久了,我真的太久沒有聽到如此美妙的教堂樂曲了。

    &rdquo 其實尼布爾的贊美稱頌并不誇張。

    想想看吧,在過去這五年多的時間裡,他一直都身處伊斯蘭教的文化氛圍中,周圍來來回回都是穆斯林,而今周遊至此,還有什麼事情能比得上沉浸在教堂音樂的洗禮中更讓他動容?特别是對于一個曾經還夢想着成為管風琴家的人來說。

     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的時間仍舊十分緊迫。

    就耶城而言,古往今來,它确實接納了不計其數的訪察旅客,這些人為之留下的行紀撰述多如牛毛,綜合來看自然也是詳盡無遺,極其全面的了。

    不過曆史上卻始終都沒有一張同樣翔實完備的耶路撒冷城市地圖,而耶城準确的地理位置,也一樣沒有确定出來。

    因此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裡,尼布爾就要完成這項查漏補缺的測繪工作。

    他先是到橄榄山[88]上畫了一幅城市的全景圖,其視角之廣遠,都已經延伸到伯利[89]了;完成這項工作之後&mdash&mdash時間距離他初抵耶城已經差不多過去14天了&mdash&mdash他便和6名方濟各會修士一起騎回了雅法。

    恰好就在抵達的第二天,尼布爾找到了一艘沿海岸線航行的小船,船上還有空鋪,即将開往阿卡&mdash&mdash就在海法的北邊。

     然而尼布爾覺得光是走了這幾個地方還不足夠。

    現在他也很想去看看大馬士革。

    于是他便四處找尋&ldquo車坊&rdquo租馬&mdash&mdash希望能從阿卡騎馬前往叙利亞的首都。

    但是由于前不久麥加商隊剛剛從城中經過,眼下這裡已經連一匹馬都找不到了。

    到了8月16日,尼布爾隻好繼續乘船前進,先沿海岸線航行至西頓[90],而後在這裡再一次嘗試去往大馬士革。

    這一回他在西頓的集市上找到一些農民,允許他跟随他們一同趕路,于是幾天之後他便繪出了一張大馬士革的地圖,并且确定出城市的具體位置。

    到27日這天,他就回到了西頓,緊接着便找到了第三艘沿海岸線航行的小船,載着他向北駛去,經由的黎波裡于29日日落時分抵達拉塔基亞,也就是老底嘉城。

    意外的是,在拉塔基亞,他竟遇到了馮·梅西克先生。

    這一相逢可倒好了,足足占去他六天時間,而後他們才登上回返的航船。

    因此,等尼布爾回到阿勒頗時&mdash&mdash他剛一登陸便發現&mdash&mdash自己的擔憂到底還是應驗了:去往君士坦丁堡的商隊早在八天前就已經出發了。

     耶路撒冷 尼布爾畫的耶路撒冷素描,取景于橄榄山。

     尼布爾再一次面臨艱難的抉擇。

    他要麼加入冬天的商旅隊伍,要麼保險一些,乘坐郵車。

    相對來說後者要更舒适,不過同時也意味着過程封閉,沒辦法進行地理方面的勘查觀測。

    因此,縱使要在最惡劣的冬天裡穿行于安納托利亞山區,他也還是更願意随商旅一路跋涉而去。

    既然如此,尼布爾就得在和善友愛的阿勒頗等上一陣子了,不過他也沒閑着,在這段日子裡,他完成了大量的地圖圖稿的謄繪工作,把之前落下的日記也都補了起來。

    時間轉眼到了11月,商旅終于準備完畢,即将動身離開:這支隊伍主要是由希臘商人組成,他們來阿勒頗囤上一大批貨物,而後再在商旅隊伍途經的那些城鎮市場上,把它們賣掉。

    其中,被推選為&ldquo商隊領袖&rdquo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阿拉伯商人。

    現在,起程的日子到了,1766年11月20日,這支隊伍從阿勒頗出發了。

    他們将穿越小亞細亞前往君士坦丁堡。

     如此,尼布爾便也再一次開啟了大型商旅的跋涉生活模式:于隊伍停駐時購買儲備食物;拂曉時分靜悄悄上路;兩兩結伴前行,閑談以消永晝。

    那些咖啡銷售商也從中看到了商機,如果道路安全無患,他們便會搶先騎到前頭去,挑一個适宜休息的地兒,沖好熱騰騰的咖啡,坐等後面商隊的到來。

    但與此同時,隆冬将至,天氣也越來越讓人耐受不住了。

    嚴寒威逼中,他們常常不得不露天而眠。

    沒過多久,大隊人馬終于進入村落地,卻隻見白雪皚皚,四下裡寂靜無聲。

    行軍開始變得艱難,駱駝和騾子在兩英尺厚的雪地上邁不動步子,因此時不時地就會有商人折損馱畜,都是精疲力盡倒地而亡。

    等他們再跋涉到更高海拔的山區地帶時,暴風雪便來了。

    &ldquo這會子的冬天狂風暴雪,如同丹麥的故鄉一般苦寒難耐&rdquo,尼布爾在日記裡寫道。

    數年來,面龐早就被曬黑的他已經習慣了沙漠裡的陽光,所以眼下他隻能使勁低垂着腦袋,硬着頭皮在冰天雪地裡艱難騎行。

    尼布爾身穿厚羊皮大衣,外面罩着一件威尼斯帆布的白色連帽鬥篷,他把兜帽拉起,蒙住自己的頭頸,那雙手已經凍得青紫,僵冷麻木地瑟縮在長長的袖管裡。

    這兩件衣服都是他在阿勒頗時買的,此外他還給自己準備了貼身的羊毛保暖内衣,和一些長條布帶。

    長條布帶都是裹腿用的,紮好裹腿後再穿靴子就保暖得多,到了晚上再解下來,放在火堆前烤一烤,很快就烘幹了。

    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