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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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遠征隊成員登上風帆戰艦&ldquo格陵蘭号&rdquo之後,受到了指揮官菲斯克的友好接待,包括旅途各種所需也都已為他們準備妥善。

    在船長親自帶領下,這些飽學之士來到船上最好的兩處艙室,連人帶書籍、紙張文件、儀器設備等,一并安置妥當。

    這場盛大的遠征就要開始了。

     然而,他們并沒有在1月4日這天拔錨起航。

    由于海面太過平靜,&ldquo格陵蘭号&rdquo為等待有利的海風,被迫在錨地停泊了兩天。

    也就是到了7日,在一陣南風的輕撫下,他們才得以揚帆北去,但是到了下午,溫風一聲不響地中斷了,取而代之的是吹向北面的強勁氣流,此乃天助也,于是他們在當天晚上就到了赫爾辛格。

     在赫爾辛格,指揮官菲斯克亦複如是。

    在被迫等風來而耽擱行程的這段時間裡,尼布爾用他的新星盤測量了太陽高度角,從而計算出了卡隆城堡[59]的緯度。

    雖說這些地方的數據都是已知的,但尼布爾還是願意抓住任何可能的實踐機會以檢驗自己的測算成果。

     1月14日終于再一次迎來了南風。

    &ldquo格陵蘭号&rdquo遂和許多被迫停泊的輪船一同駛出了赫爾辛格錨地。

    當風帆戰艦經過卡隆城堡時,這個丹麥堡壘鳴槍三聲以示緻敬問候;待到經過赫爾辛堡[60]時,則是四聲。

    站在甲闆上的尼布爾見證了這個儀式,他在日記中記了下來,如瑞典緻敬的槍聲是偶數,而丹麥的是奇數。

    然而到了傍晚時分,他們卻還是隻和庫倫角[61]處在同一水平線上&mdash&mdash風又停了。

    海員告訴福斯科爾,在冬季,這樣突如其來的平靜,通常是飓風預警,後來的天氣突變證明确實如此。

    夜裡起風了,整整一天半的時間,&ldquo格陵蘭号&rdquo都滞留在卡特加特海峽[62]和天氣搏鬥。

    直到1月17日,烏雲才四散開來,這時尼布爾用他的星盤确定了輪船的位置。

    結果顯示,這陣飓風已經把他們帶到了萊斯島[63],風力持續猛勁,菲斯克船長下令返回赫爾辛格&mdash&mdash也就是前些天他們剛剛離開的地方。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裡,大家都無所事事。

    對于活躍的福斯科爾來說,這種狀态幾乎比飓風和暈船還要難捱。

    他在日記裡寫道:&ldquo隆冬之下,廣袤無邊的大海上,毫無自然曆史内容可供考察。

    猛烈的飓風讓我們胡思亂想,同時又無事可做,包括學術研究。

    不是說這場遠征要去挖掘那些前所未有的發現嗎,如今可好,輪船始終停留在出發地,毫無進展可言。

    這種狀态真是令人無法接受。

    &rdquo 福斯科爾到底是坐不住了。

    他開始測量各種水流的含鹽量,研究各種各樣的海藻。

    對于一個植物學家而言,這也是海上唯一能夠吸引他的東西了:&ldquo他們把船錨從海床上拽起的時候,基本每回我都在場,有時船錨會帶上來一些海底植物,大多是海藻,幸運的話我可以在其中發現新品種。

    &rdquo還在赫爾辛格時,他就已經能夠列出七種不同的海藻,同時奠定了軟體動物采集的基礎:在它們設法縮到殼裡之前,他會用高濃度酒精将其殺死,這樣一來博朗芬也可以按照真實尺寸進行描摹了。

     海風再次迎合他們的心意時,已經是1月26日了;在溫和的西南風中,&ldquo格陵蘭号&rdquo穿過卡特加特海峽,向北緩緩行駛。

    經過斯卡恩後,海風轉為西向,風力很快增強,接近飓風,他們有望到達一片開闊海域。

    卡斯滕·尼布爾在日記裡盡力保持鎮定:&ldquo2月2日,一整天都是狂風大作,我們甚至都沒法在船上點燈。

    盡管如此,我們也不應該過度擔憂。

    當一個人在海上生活時,他必須适應種種不便,也得學會無視這種不盡如人意的情況。

    我們損失了一名海員,飓風期間,他從圍欄橫杆那兒掉到了海裡,而我們卻無法施救。

    夜太黑,大海太遼闊。

    &rdquo 盡管當前環境惡劣,船長卻堅持不懈地努力着,希望能夠徹底遠離日德蘭半島沿岸;待到輪船駛出這片海域後,就掉頭向南,如此便可借助風力繼續前進。

    計劃得倒是不錯,但現實卻是,經過整整24小時的掙紮,不僅徒然無功,輪船反而在風力的迫使下遠離了挪威,越來越往北了;到了2月8日,菲斯克決意奮力向挪威港開去。

    待到群山躍入他們的視線,他便向港口領航員發出信号。

    随即便有一艘帆船向&ldquo格陵蘭号&rdquo駛來,此船極容易識别&mdash&mdash船帆的中間部分是正紅色&mdash&mdash這是挪威的領航船。

    然而風急浪高,領航員根本無法讓船身靠近&ldquo格陵蘭号&rdquo。

    任何努力都是白費,沒過多久,&ldquo格陵蘭号&rdquo不得不再次放棄靠岸。

    彼時,彼得·福斯科爾坐在客艙裡,透過舷窗看着那艘小小的領航船,最終遁入那片皚皚白雪之間,沒了蹤迹。

    他把自己看到的這些景象都記錄了下來,包括兩艘船為了靠近彼此而付出的所有努力。

    顯然,福斯科爾是被這種崇高的努力深深打動了,他在日記裡寫道:&ldquo隻要現實允許,無論是否收到了信号,挪威領航員都會奔赴而去&mdash&mdash每一艘輪船都會被鄭重對待。

    如此,可敬,可佩。

    規定和律令,不正是因為這些人的以身作則、恪盡職守,才顯得無上光榮、無比可貴麼。

    &rdquo &ldquo格陵蘭号&rdquo裝飾圖案的設計圖 盡管沒有&ldquo格陵蘭号&rdquo的照片,但造船廠的平面圖得以留存至今。

    以上為船頭和船尾所設計的裝飾圖。

    這艘輪船首次下水是在1757年,因此它載着丹麥遠征隊前往地中海時,還是很新的。

     奮力一搏失敗之後,菲斯克已經别無選擇,隻得在飓風來臨之前奔回赫爾辛格。

    曾耗時四天的來程,在風力助推下,原路返回隻用了24小時。

    但在泊進赫爾辛格錨地之前,&ldquo格陵蘭号&rdquo又失去了一名海員。

     輪船在抵達前陷入了與天氣的殊死較量。

    對于皇家遠征隊來說,菲斯克在斯卡格拉克海峽[64]如此孤注一擲地費力周旋,使他們頭一回領略到大海的絕對浩瀚,以及暈船的痛苦。

    卡斯滕·尼布爾力求鎮定地寫道:&ldquo我徹底把自己交給了全能者[65],我也完全信賴配置軍官和船員們的技術,飓風持續期間,我還能夠平靜地躺在床上就寝已是十分幸運,而他們為了确保輪船的安全,不得不在冷雨寒風中堅守崗位。

    &rdquo彼得·福斯科爾也在日記中控訴以尋求内心安慰:&ldquo真沒想到如此重要的航程,從一開始就被各種艱難險阻團團圍住。

    我們難免會灰心喪氣,想就此聽天由命。

    但是我們也清楚,當前處境是時節所緻也有氣候所迫,這百般阻撓并不單單隻是針對我們,它們原本就存在。

    海上風雨颠簸,危險重重,我們既然無法輕易通行,就必須打起精神來,必須在這場海航中熬過去。

    &rdquo 在看過尼布爾和福斯科爾冷靜而誠實的叙述後,我們再把鏡頭對準馮·黑文&mdash&mdash就知道什麼叫六神無主、失魂落魄了。

    在&ldquo格陵蘭号&rdquo與斯卡格拉克海峽殊死搏鬥期間,馮·黑文教授可以說整個兒身心崩潰了。

    再次抵達赫爾辛格錨地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菲斯克,請求放他上岸。

    船長當即回絕,且沒有向哥本哈根政府征求許可令,這一來馮·黑文也惱了,遂向莫爾特可伯爵去信一封&ldquo連日來我備受煎熬,除卻暈船之外,還有船上生活的那種已超出我耐受極限的潮濕與寒冷。

    尤其是在這個月裡,連水都沒法喝了。

    還有很多不适難耐,出于對閣下您的尊敬,我在這裡不便明說,隻得默默忍受,還請您海涵。

    但我說句真心話,其實自起航那天開始,我的生活就步入了長期的病痛忍耐與熬煎。

    &rdquo馮·黑文鄭重其事地講述了菲斯克在沒有國王指令的情況下直接拒絕放他上岸一事,他說自己很擔心,要是國王下達的命令不能在&ldquo格陵蘭号&rdquo再次起航之前送到赫爾辛格,他該如何是好呢。

    說到這裡他仿佛預見了最悲劇性的結局一般,說道:&ldquo我難道要犧牲在這個糟糕的冬天裡,犧牲在大海上嗎?若是如此,我懇請閣下準許我現在就離開。

    如果能夠得到來自丹麥國王陛下和閣下您的這樣一份恩準,那我真是不勝欣喜與感激,我将滿懷謙卑地感謝您至高的善良與悲憫。

    我唯一遺憾的是,死亡将要阻攔我觸及這份慈悲。

    &rdquo 真是一封令人動容的上訴信,仿佛一首古典的亞曆山大體詩,讓人如何忍心置若罔聞。

    就在此信抵達哥本哈根後的第二天,一封加急短訊被火速送至赫爾辛格。

    就這樣,馮·黑文得到了國王的批準:可就此下船登岸,改走陸路到馬賽&mdash&mdash抵達馬賽後再重新加入遠征隊。

    這位丹麥教授,還沒來得及成為自己朝思暮想的遠征領隊呢,眼下卻如亡命徒般,不顧一切地爬上了那艘擺渡船。

    他争先恐後的模樣不禁令旁觀者啞然,又沒人和他搶什麼;如今船已回歸避風港灣,最驚駭的危急關頭已然過去,毫無疑問,此時此刻他内心的感受不光是解脫,更多的是羞恥吧。

    遠征隊的其他成員站在甲闆上,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而他也是,餘怒未消地盯着他們。

    互相盯着,直到看不見了,直到船把他送至終點,赫爾辛格堅實的大地再一次踩在他腳下。

    終于,他得到了老早之前就想要的保障。

    這就足夠了,所有虛驚都可以被抛諸腦後,他整整衣襟,邁開穩健的步伐,留下一個看上去不慌不忙的背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了。

     2 又過了一個月,丹麥的春天到了。

    彼得·福斯科爾在他的日記裡寫道,在赫爾辛格的那些小花園裡,&ldquo雪花蓮&rdquo&mdash&mdash也就是冬季雪滴花&mdash&mdash從光秃秃的淡綠褐色的灌木叢下面探出頭來。

    &ldquo格陵蘭号&rdquo仍舊滞留在錨地。

    2月将盡時,菲斯克試圖第三次出擊,與斯卡格拉克海峽這隻咆哮的汪洋猛獸進行搏鬥,但是再一次地,他被逼退回來。

    等到輪船終于再次從赫爾辛格起錨時,卡斯滕·尼布爾通過持續累計的路程發現,從離開哥本哈根開始算起,這兩個月以來,他們已經駛過了2800英裡,還有30英裡就要駛進地中海海域了。

    不過獲得了這些數據之後,尼布爾也有了批評&ldquo格陵蘭号&rdquo航海設備的理由。

    他其實早就留意到輪船器械有些不準确。

    在檢查過一次測程儀後,他便确信,不僅測程儀線有一點點短,而且計時沙漏每次所計也不是半分鐘,事實上是28秒。

    于是&ldquo格陵蘭号&rdquo的配置軍官不得不向這位不滿的天文學家解釋:使用時需要将測程儀線拉緊,由此才設計得短了一點點;至于計時沙漏,則是為了彌補高速航行時引起的誤差,必須得在28秒時漏沙完畢,因此,要将儀線精确無誤地停在那個标定位置上,是很困難的。

    這種得過且過的做法令尼布爾大為反感,他并不接受這些所謂恰當的測量儀器;他在日記裡力薦天文儀器,認為這才是在海上确定位置的唯一精準的工具。

    無疑他是正确的。

    即便是在當今時代,計時沙漏仍舊是28秒漏沙完畢。

     3月10日這天,菲斯克做了第四次嘗試,這回成功了。

    駛離赫爾辛格兩天後,他們抵達北海[66]。

    福斯科爾注意到,先是有(歐洲)蒼頭燕雀和其他小鳥開始停留在甲闆上;大賊鷗随後而至,它們會追捕輪船周圍的海鷗,直到那些鳥兒放棄嘴裡的食物,而就在這時,大賊鷗會迅速飛撲上去。

    在北海海域裡航行沒多遠,&ldquo格陵蘭号&rdquo便又一次遭遇風暴的侵襲。

    這回是一場刮向北方的猛烈風暴,真是驚心動魄。

    3月13日,根據尼布爾的測算,他們當時應該是與一片被福斯科爾稱為&ldquo赫特蘭&rdquo的陸地處于同一緯度上。

    乍一看,&ldquo赫特蘭&rdquo這個名字似乎并不能反映&ldquo格陵蘭号&rdquo的行程信息,我們隻知道它大概位于設得蘭群島和斯塔萬格周邊之間的地區。

    但具體在哪裡并不清楚。

    不過,福斯科爾卻給我們提供了另一條信息,使這兩處地方與&ldquo格陵蘭号&rdquo當前的位置關系一目了然。

    他在日記裡是這麼說的,至于尼布爾用星盤所确定的那個位置,其實他早已經掌握了相關信息:通過觀察海上貓頭鷹&mdash&mdash一種長有黑尾翼的白色大鳥&mdash&mdash海員們叫它&ldquo鸬鹚&rdquo。

    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鳥兒,分布在北海和大西洋上,它們隻會在僅有的幾個地方繁殖後代,其中一處就是設得蘭群島。

    福斯科爾一時間看到許多&ldquo鸬鹚&rdquo,因此他推斷,輪船一定離它們在設得蘭群島的繁殖基地不遠,于是他幾乎和尼布爾一樣精準地确定了他們所在的位置。

    即便是在這樣一片荒無人煙風暴不休的汪洋大海上,對于同一個問題,大自然從兩種角度耐心地給出了回答。

     蒼頭燕雀消失了,大賊鷗和海鷹也飛走了,但是風暴留了下來。

    3月25日,幾乎又是一夜飓風;第二天早上,尼布爾的星盤顯示,&ldquo格陵蘭号&rdquo已經被趕回到冰島沿岸。

     風最終還是停了。

    3月31日,對于丹麥風帆戰艦上的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大日子。

    他們在日記裡清楚地記下了這一天:當&ldquo格陵蘭号&rdquo在動蕩洶湧的海面上颠沛流離了一周之後,&ldquo終于在3月31日迎來了美好的春日氣候,海面水平如鏡自然甚好,隻可惜無風,我們一整天都沒挪動&rdquo,尼布爾寫道。

    這些話在彼得·福斯科爾的日記裡也得到進一步證實:&ldquo數月以來,陰雲密布的天空終于在3月31日黎明曙光中,露出澄明、怡人、清新的面容。

    我們所有人的精神與思想,都宛若新生。

    以往通過觀察海面來判斷氣象,是毫無意義的事。

    然而這一回,我必得記下,華氏溫度計在傍晚6點鐘時顯示49度。

    &rdquo我們可以想象這個大西洋的夜晚,在經過了一整天晴空萬裡下的龜速航行後,此刻已是晚飯時間,天色仍舊明亮如晝;一些海員在前甲闆上閑聊打趣,夜幕終于緩緩降臨在平靜的大海上,北極光開始顯現。

    也難怪丹麥遠征隊的所有成員都會覺得身心靈肉宛若新生,畢竟前些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