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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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是外科,一人專業是婦産科。

    此外便是興造和同年級的松永。

    也就是說,兩名新制高中一年級學生被招聘為實驗的助手。

    女人大多是從舞廳、明星照片專賣店、年糕小豆湯館中釣到的。

    婦産科專業的學生事先對她們進行體檢,對落選的女人中那些難以割舍之人,免費提供特效藥注射,注射針是在學校附屬醫院中早先打過交道的女護士免費提供的。

     興造每月參加三次這樣的“衛生聚會”,他甚至認為女人的肉體不值得去花費吹灰之力。

    不能認為這個少年靈活的想象力被這種場面麻痹了,過早的厭惡感和缺乏刺激反而将他逼到了想象的快感上。

     原子彈是他長期以來想象的形式,實際上,他期待着世界的覆滅,他的記事本上每隔一頁就會按順序一個假名一個假名地書寫“大”“家”“去”[日文原文為假名みんなく,與後文みんなくたばれ(大家去死)呼應]……用手指翻看記事本的話,就能讀到“大家去死,都見鬼吧,徹底成為宇宙的塵埃”這種充滿暴力的箴言。

     興造之所以對現實行動的大部分内容感到不滿,是因為行動引起的結果過于遲緩以及結果的那種無聊的妥當性,像商品交換這一點就是現實行動的代表性内容。

    他對在學校教室裡流行的黑市交易、黃金或其他違禁品的交換也毫不動心,那種通過多次反複才能熟練的行動,沒有一樣是他擅長的。

     如前所述,關于财富和名聲,他的想象力非常平庸。

    那種認為自己對現實無能為力的意識必然削弱了他的這種想象力。

    總有地方會有自己的用武之地,總有地方存在着适合自己的行動,而自己不得不袖手旁觀等待這一切,這就是興造所有的不滿。

    在此之前,他不學習,不運動,不讀書,隻能通過惡作劇來維系這種想象力。

     興造有一張經常滿懷憧憬眺望的照片,那是時事電影中有時會出現的輪船下水典禮的場景。

    一個貴婦身穿肩膀裸露、裙擺拖地的禮服,嘴邊露出高貴的微笑,在紅白镂空花繩裝飾的台座就座。

    她要做的隻是用金色剪刀剪斷細細的絲帶,或者用黃金小錘敲一下小型開關。

    在此過程中,她也必須笑容滿面。

    但是,要從事這種幾乎不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單純行動,就沒有停止微笑的理由。

    幔帳随海風飄揚,鑲嵌着寶石的露肩衣服冰涼的布料也在顫動着。

    恰如其分的風也是慶典必不可少的,而且風速也必須遵循這種微妙而繁瑣的章法,不能超過這種強度,能将漿洗得平整的桌布微微掀動,且又不至于吹翻桌上易碎的細長酒杯。

    ……貴婦人額頭的頭發像做惡作劇似的碰到了眼睫毛,然而她依然沒有停止微笑,纖纖細手微微發力,錘子随之敲下。

    這力量轉瞬間增大了幾萬倍,将巨輪從系留鎖上放開,船頭上的彩球破了,一群和平鴿如巨大的白色歎息一般莊嚴地飛上了天空…… 興造所夢想的,就是帶着微笑,輕盈地敲下黃金小錘那樣的行動,這一行動建立在萬事俱備、隻需等待增加一絲力量的那種悲劇性的盈餘之上。

     “我有一個請求。

    ”興造說道。

    他從火盆上下來盤腿坐下,用髒兮兮的手不斷摳鼻子、撓屁股,同時翻着眼珠看着祖母,他在觀察祖母的反應。

     淺子以為興造是想要零花錢,神情凄然地凝望着他。

    隻有這個孩子沒有惦記亡夫留給她的那點财産。

    考慮到這一點,淺子認為興造會有出息,但現在……淺子略帶傷感地這樣說道: “如果要零花錢的話你就盡管說。

    迄今為止,你還沒有向我要過錢,我将這一點看作是你男子氣概的表現而非常欣慰。

    雖然隻是一點點财産,但如果我死了,我打算将它全部留給你一個人。

    ” 在說到“如果我死了”這句話時,淺子不由得老淚縱橫,“如果我死了……”老太太養成了用這最後一招安慰自己的習慣。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幻想着自己死後化作一個體重二十貫、留着切下發發型的笑容滿面的美麗天使,死後也會守護着全家的幸福。

    淺子的血壓動不動就會超過一百九,所以,她每次都把腦溢血描繪成一種悲壯的自我犧牲。

     興造臉上浮現出讪笑的酒窩,傾聽老太太的感慨。

    事實上,這是他意料之中的反應,這樣一來就能将這位年齡和他相差半個世紀的老太太玩弄于股掌之間,這使他感受到一種滑稽的滿足感。

    尚未聽她說完,興造便笑出了聲。

    這個少年大笑的時候,他那瘦小的身軀整個看起來像是正在表演需要力氣的技藝。

     “哇!真是莫名其妙,你終于露出吝啬鬼的本性了。

    我可不是打算要錢才那麼說的,我不需要零花錢。

    我想要你借給我家裡之前的那把短刀。

    ”興造說。

     “真讨厭!你要那東西作甚?” “要用作曆史課教具。

    老師說了,家裡有的要帶到學校。

    ” “真傷腦筋啊!我嫁到三崎家時帶過來的那把,不知道現在丢哪兒了。

    唐澤家有那種刻有抱茗荷紋[茗荷又稱蘘荷、陽荷、蓮花姜,抱茗荷紋為茗荷紋之一,茗荷的花序左右對稱,呈圓形的紋樣]的短刀。

    啊,姐姐肯定有,她是軍官太太,随時都準備自殺,之所以現在還活着,是因為沒有自殺的機會。

    真可憐!下次我給你借過來。

    要得急嗎?” 興造滿懷感激地回答說越早越好。

    哥哥從學校回來了,他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學生。

    這個皮膚白皙的優等生,煙酒不沾,認為憑着禮節和表面上的尊敬就能在社會上混,這是被這一看法蒙蔽的雙親的過錯。

    他點頭對祖母說了聲“我回來了”,看到弟弟在場,便說道:“不要向奶奶要零花錢。

    ” 壞小子的正義感受到了刺激,他陰陽怪氣地吐了吐舌頭,這樣說道: “信子,我好喜歡你呀!我給你買個包包吧!” 源造臉色煞白,轉身走向二樓的書房。

    随後淺子說了一句話,博得了興造的敬意。

    她說:“咦?他這種孩子也會有女人?他能交上什麼好女孩!”事實上,在弟弟的眼中,信子确實是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女大學生。

    她戴着一副眼鏡,每周出席一次讨論會,再沒有比女人與思想的結合更令人掃興的事情了,這就像把生魚片盛在咖啡碗裡端上來一樣敗興。

    哥哥刻意隐瞞這段戀情,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女生長相太醜了嗎?難道不是他進而想掩飾自己對這樣的醜女孩愛得魂不守舍這一事實嗎?……尤其是後一推斷令興造怒不可遏。

    這種依然憑借别人的判斷來觀察自己的愛,将來也隻不過是為将自己的愛出賣給他人的判斷創造條件而已。

    這種醜惡難道不才是哥哥應該隐藏的嗎?興造和哥哥一樣,都不相信無法隐藏的醜惡。

    這個少年有他自己的做派,不承認自己綽号背後的醜惡行徑,認為隻是因為羞恥心而隐藏了這一點而已。

     第二天,淺子請槙子一起看戲,提着布制提包去東京劇場。

    她并不厭煩走路,時間還早,她便在有樂町站下車前往築地。

    因為天氣暖和,午後三點這個時間點上,行人比平時要多很多。

     看到不留胡子的男人,淺子覺得自己氣不打一處來。

    亡夫鼻子下面留的小胡子,早先讓淺子懷疑丈夫的審美觀,但是有總比沒有好。

    走在銀座一帶的男人,不管老少都沒有胡子。

    偶爾出現一個留胡子的男人,接下來發現留的是所謂的考爾曼式[羅納德·考爾曼(RonaldColman,1891—1958),英裔美國演員。

    主演的電影有《鴛夢重溫》《雙城記》《環遊世界八十天》等]修剪整齊的胡子,穿着奇怪的淡藍色衣服,淺子認為那是女人和服内裙的顔色。

     “年輕人沒胡子那也是沒辦法,”老太太退一步想,“現在的女孩都喜歡那種沒有胡子的奶油小生。

    不過,年過四十歲再留一臉密匝匝的胡子也不會自慚形穢吧。

    鼻子下方沒毛的男人,在我看來簡直就是閹牛一頭。

    ” 很長時間沒逛過街的淺子驚奇地發現,一種奇怪的流行風氣正在支配着男人們,他們好像被某種惡疾纏身而神志不清。

    有的男人将以前隻作蓋膝毯用、上有深藍格子的绛紫色毛毯做成短大衣穿着,下面露出的與其說像是運貨人穿的(顔色比過去的深藍色淺,淺子認為一定是上一輩人穿舊的)細長而廉價的褲子,倒不如說是緊身秋褲。

     有的年輕人圍着黃色圍巾,有的年輕人戴着綠色帽子。

    她還看到一個穿着長褲、将紅狐圍巾纏在黑色大衣領子上的女人,但繞到正面一看,卻發現那是一個留着下級軍官那樣的胡子、戴着眼鏡、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

    這樣的話,好不容易蓄的胡子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到了東京劇場,與先到的槙子一起落座後,淺子立刻告訴她自己看到的情景,但槙子隻是按順序應和着她的話。

    “是啊!”“真的啊!”“啊,真是讨厭!”“啊,是嗎?”“咦?……是這樣啊!”即便當着妹妹的面,槙子也遵守着被邀請的禮節。

     歌舞伎劇目的第一出,是《近江源氏先陣館》選段《盛綱陣屋》[以大阪冬之陣為題材,将曆史背景換成鐮倉時代之後改編而成的歌舞伎《近江源氏先陣館》的第八段。

    描寫的是佐佐木盛綱和佐佐木高綱這對身處敵對陣營的兄弟刀戈相向的悲劇],中場是《茨木》[講述平安時代中期武将渡邊源次綱、陰陽師安倍晴明和小鬼茨木童子之間的故事],第二出是《新版歌祭文》選段《野崎村》[講述了大阪當鋪油屋之女阿染與小夥計久松戀愛悲劇的歌舞伎劇目],壓軸戲是《鞘當》[歌舞伎《浮世柄比翼稻妻》中的一個橋段,講述不破伴左衛門和名古屋山三郎圍繞吉原花魁葛城争鬥的故事]。

     這時響起兩聲梆子的聲音,淺子不說話了。

    槙子看戲的時候,姿勢基本不變,但淺子靜不下心,不斷扭動着身子。

    她有時體貼地拿出兩個橘子,将一個放在姐姐碩大的手心裡。

    每次一動,椅子就會吱吱作響,旁邊的人甚至不滿地咂起了嘴。

    而且,淺子滾圓的膝蓋上放着個大手提袋,無論再放什麼都已承受不住了。

    橘子滾落下來,她在彎腰去撿的當兒,節目單又滑落了。

    将手伸向地面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情,當她終于用圓嘟嘟的手指将節目表夾起來的時候,手提袋又滑了下來,裡面水煮蛋的蛋殼破了。

    槙子接受淺子的邀請一起看戲之後,就沒有吃過滿意的熟雞蛋。

     在微妙[《盛綱陣屋》中盛綱之母]悲情講述“三惡道”這一節,姐妹倆感同身受,淚如雨下。

    淺子經常胡亂放手絹,眼淚一流出來,就慌慌張張在和服的兩隻袖兜裡找,了解她這個毛病的姐姐就塞給她一條手絹。

    槙子倒是用疊得整齊的手絹緊貼在鼻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舞台,鼻尖一顫一顫地哭着,偶爾将手絹像吸墨紙那樣貼在眼睛下面。

     她們欣賞的《盛綱陣屋》裡的主人公沒有胡子,這真是個奇怪的悖論。

    但是,演茨木和野崎的年輕演員讓她們大失所望,在這些戲中出場的任何一名演員都沒有那種“偉大的面孔”,那可是連明治時代的名演角兒都好不容易才能保留下來的。

     歌舞伎演員的臉必須是偉大的。

    大首物[江戶時代浮世繪的一種形式,也指描寫演員、妓女等人半身像或胸像的浮世繪版畫]中的演員畫像均描繪那些人具有奇異偉大之處的臉部。

    那種偉大之中,存在着不均衡和多餘之處。

    那些臉部輪廓,包含着被放大的感情和被誇張的悲哀,并為保持均衡而挑戰着這種或悲哀或歡喜的内容。

    這種偉大作為傳達美的力量而受到重視,如歌舞伎所主張的那樣是美的必然形式。

    在那裡,美和偉大的結合非常自然。

    美是一個犧牲的觀念,偉大是一個宗教性觀念。

    由此,這一結合得以成立。

    大首物中的彩色木闆浮世繪上的面孔,是被偉大所侵蝕的美所呈現出來的病态。

     壓軸戲開場了。

    因為沒有臨時花道,名古屋山三從舞台右側出現在以江戶仲町夜櫻為背景的舞台上,不破伴作從花道上場,二人頭戴鬥笠。

    名古屋站在舞台一端,不破站在花道的七三處[離舞台三分,離花道出入口處七分的地方,演員可以在此說台詞,做動作],開始了程式化的對白。

    這兩個美男子的容貌,一個塗了砥石粉顯得剛毅勇猛,一個塗了白粉顯得溫文爾雅。

    二人上了中心舞台,同時脫下了鬥笠。

    此刻,他們首次在觀衆面前完成了華麗亮相,這一瞬間,舞台正對面站席上的觀衆發出了歡呼聲。

    好像與這些歡呼聲作對似的,姐妹倆悲哀地歎了一口氣。

     “不行!不行!這扮相上不了羽子闆[原指日本在過年時玩球類遊戲時使用一種長方形帶柄的闆。

    後多指用來擺設的羽子闆吉祥物。

    其表面用鮮豔的色彩繪上各種人像,除傳統的歌舞伎演員外,還有知名藝人、相撲選手等]。

    ” “那兩個都是摩登的圓臉,這樣的話,就像是西紅柿和棒球的組合。

    演員的臉必須得更長、更大一點。

    ” “真的啊,即便我們再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因為這個世上能演這種歌舞伎的演員已經沒有了。

    啊,都是小個子,舞台上高大的演員都死絕了。

    ” “這樣說來,上一代的幸四郎和宗十郎演的《鞘當》,比這可強多了。

    ” “姐姐沒有看過嗎?中車和雁治郎也演過《鞘當》,他們演得好極了。

    ” “很遺憾,我沒有看過,要是看了就好了。

    那是我丈夫擔任廣島聯隊長的時候,我肯定不在東京。

    ” “現在想來,實在應該打電報到廣島請你回來一起看。

    ” “真是太可惜了。

    ” “太遺憾了,姐姐。

    ” “好可惜呀,淺子。

    ” “他們演得很棒,我現在還能想起來。

    ” “我真慘,沒看過什麼好戲。

    ” 她們的聲音逐漸提高,夾雜着不合時宜的嗚咽聲。

    因此,鄰座那位不苟言笑的紳士多次為要不要阻止二人而猶豫着,他帶着一臉的氣急敗壞一次又一次怒目瞪向她倆。

    但是不久,梆子聲響起,為兩個男人調解的女人從花道跑上台來,紳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過去。

    姐妹倆低着頭對着黑暗的椅背哭泣,根本沒看那個女人婀娜多姿的身影。

     散場之後,二人去了銀座後面的小豆湯館,在加了一份栗子豆湯後,覺得還沒喝夠,又要了第三碗。

    女服務員忍不住笑了。

    看到她表情的淺子情緒非常激動,大聲說道:“有什麼好笑的!沒教養!” 女服務員面容失色,慌忙走開了。

    旁邊的同伴被熱豆湯嗆到了,槙子以一副安慰的表情說道:“現在的女人真是沒素質!” “順便問一下,姐姐,當年你出嫁時帶的那把短刀還在嗎?” “在啊,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 淺子提到了興造借刀的事情,槙子爽快地答應了。

    當天晚上,槙子勸淺子在她家過夜,于是淺子就往家裡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把興造叫過來聽電話後她這樣說道: “你昨天說的短刀,明天我就借來給你帶回去,放心吧!” 豆湯館裡安靜的客人們将臉埋在碗中那顔色很深且渾濁不堪的甜豆湯散發的蒸氣之中津津有味地吃着,這時都愛管閑事似的擡起了鼻子,齊刷刷看向打電話的淺子,好像她那天真無邪的龐大身軀使人很安心,客人們忘掉了剛才那些閃現在他們腦海中的危險字眼,再次專注于工作、愛情、生活艱辛、經濟不景氣等豆湯館經常談論的話題上。

     “讓您久等了,姐姐。

    ”淺子結完賬後回到座位上說道。

     “謝謝款待。

    ” 姐姐深深鞠了一躬,站起來的時候,看着淺子肥厚的雙下巴,她從容地從袖兜取出被淚水打濕的手帕,默默為妹妹擦了擦下巴。

     “怎麼了?姐姐。

    ” “你下巴沾上豆餡兒了,所以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大家都朝你那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