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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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軒老先生留白慕易吃飯,他說他有許多話要跟他談。

     &ldquo我有許多話沒跟你說,前天你來我還沒有跟你談個暢快,我還有無窮的傷心話一點沒講起哩。

    &rdquo 五舅媽沒回來。

    白慕易斷定老先生的所謂傷心話準是關于五舅媽的。

    他有點耽心:要是真的談五舅媽,他還是安慰五舅,一方面也說五舅媽的壞話,還是應該學個所謂和事老的口吻?可是這兩樁他都不會。

     關于這對老夫婦他很知道,兩個老人都像世界上一般的人一樣,有點壞脾氣,也有點好處。

    老夫婦蹩扭起來可很難判定是那方的錯。

    白慕易想他們彼此的不滿一定有個另外的原因,不過他想不出這是什麼。

    他試探地問自己: &ldquo要是他們有錢,他們會不會再鬧?&rdquo 不過事情似乎并不這麼簡單,他白慕易自己跟太太也常常吵嘴。

    事後總得可憐他太太。

    太太是并沒錯,同時也想不出自己的錯處:這可真怪! &ldquo劉秘書跟他劉太太是不是也&hellip&hellip?&rdquo 梅軒老先生吃飯的時候喝了許多燒酒,又辣又苦,喝下去像很燙的開水,熱辣辣的從食道流到胃裡。

    白慕易感到喝這酒是件苦事。

    可是梅軒老先生滿不在乎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裡倒,仿佛喝了于他有好處似的。

     這老頭的臉愈喝愈蒼黃,隻眼睛是紅的,眼外一圈黑。

    他時時用小指去剔牙。

     &ldquo你今年三十幾呀?&rdquo五舅像生氣地問。

     &ldquo三十六。

    &rdquo &ldquo三十六,好快!&rdquo 很重地歎口氣,又說: &ldquo連你都三十六,彈指光陰。

    連你都三十六&hellip&hellip&rdquo 他接着笑一下,笑得并不叫人怎麼舒服。

    大篇話就這麼開始。

    關于五舅媽隻說了一點,還是抓住了酒德不酒德攻擊她。

    過會又告訴白慕易,五舅媽除此以外沒什麼缺點,除此以外她是個世界上頂好的女人。

    不過隻是這喝酒一點,也就夠受的了。

     沉重的話聲裡時時夾着勇嫂的咳嗽,像是談話的伴奏。

    有時咳得蓋過一切聲音,似乎故意要打斷梅軒老先生沉悶的談話。

    白慕易耽心地一直聽到她的痰咳了出來,于是才輕松地想: &ldquo好,出來了。

    &rdquo 可是老不聽見吐出來,他才記起她是要把咳出的痰吞下去的。

     接着她又咳,這兩問屋被她咳得在戰栗。

    她看來像很性急:仿佛一個人一生的咳嗽有定數,她就想趕快把它咳完。

    急促地一聲緊着一聲,像在跟誰掙紮。

     梅軒老先生在她咳得頂起勁的時候也隻好把話打住了,不耐地皺皺眉,等她把痰吞下去之後又談話。

     &ldquo酒倒并不要緊,我也喜歡吃。

    你五舅媽是不能吃,一吃總&hellip&hellip不過按說呢,要是我境況好些也不會&hellip&hellip那當然,你講對不對?&hellip&hellip我吃酒是為的解愁,用酒澆我心頭的塊壘,塊壘,那當然。

    &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過你老&hellip&hellip&rdquo 五舅打個手勢叫他别岔嘴。

    他咽口唾沫又往下說。

     &ldquo我怎麼不愁,我這境況,你看看。

    錢就沒有錢,田就沒有田。

    老子在外面混了一世還沒有蓄起一個銅闆來,一天料不到一天:吃了早飯,到中飯時候會不會餓肚子還是個問題。

    親戚也沒一個闊的,沒有一個。

    真是六親同運。

    你叫我怎麼不愁。

    &rdquo 這裡他停了一停。

    他瞧見白慕易打算要開口的樣子,他便又打打手勢禁止他。

     &ldquo那當然,你叫我怎麼不愁。

    &hellip&hellip你三十六了,我,跟你還是&hellip&hellip庚戌,己酉,戊申,丁未,還是丁未年看見的,光緒三十三年。

    那時候你還隻有&hellip&hellip甲,乙,丙,&hellip&hellip你還隻十歲左右。

    一别就别了十幾二十年:在這二十年裡我成就了什麼?年複一年,我做了什麼事呢?混了一世我還隻是替人家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