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關燈
白慕易先生一身的汗,跟着梁梅軒老先生走。

     太陽照得正起勁,把街浴成牛乳似的顔色。

     街上很擠,多半是些老媽廚子之類的人物。

    每個人手裡提個竹籃子東闖一下,西闖一下,像不認得路似的。

    等籃子裡堆滿了動物的植物的肉之後,他們就提回去給他們主人潤舌子。

    此外菜市裡也有太太們:撐住把紅紅綠綠的綢傘,穿着皮鞋,用種不會失身份的口吻跟屠戶或者魚販子争價錢。

    滿足之後,她們說不定就跑進牛肉店。

    或者還要去切半斤火腿。

    得意地瞧瞧手裡的籃子,她們便滿不在乎的樣子出了菜市。

    走到半路也許想起還得買一斤開陽。

    微笑永遠堆在她們臉上:她們估算一下,一斤豆芽比王媽買的便宜兩個子,一斤半肉得便宜四個子,每天一共上算二十來個。

    于是帶着這勝利勁兒,坐了兩毛錢洋車回去。

     他們甥舅倆走得怪費勁:才讓開一個菜籃子,又碰到一輛洋車。

    梁梅軒先生打算冒火,可是不好對誰發作:那些粗人不屑計較,要是吃了一個車夫的眼前虧,那真丢面子!女太太們就,他覺得在上流社會裡總&hellip&hellip 梅軒老先生把所有的煩躁擠在眉毛中間。

     &ldquo這樣沒有秩序!&rdquo他吐口沫。

     &ldquoHay,你為什麼吐唾沫到我身上?&rdquo &ldquo你&hellip&hellip,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看見。

    &rdquo 車輛也擠着過不去了,車上的人都埋怨地瞧着那十三号巡警。

    那怪可憐的巡警其實在忙着:左手揩汗,右手拿棍舞着,裂開嗓子叫&mdash&mdash别人和他自己都不大知道在叫着些什麼。

    好大一會他才意識到他自己的職責,于是打清前面的路,讓最光燙的一輛汽車最先過去。

     白慕易跳到一家煙店裡躲過了汽車之後,不見了梁老先生! &ldquo糟了心!&rdquo他想。

     他到這地方來還不到一星期,一條都認不得:他一個人是怎麼也到不了他五舅舅家去的。

    他低一下頭避過一把淡紫色的綢傘,穿過兩輛自行車的中間,颠起腳來找尋。

     可是其實不用着慌:梁梅軒那付側面相在老遠就可以看得出的。

    他一張嘴比臉部其他的任何東西都高,像半島似地突出着,就是說别人的臉以鼻子為重心,而他的是以嘴。

    白慕易跟他五舅舅梅軒老先生分手二十年,前天一看就認得,也全靠這個。

     結果你可以想得到:白慕易一找就自然找到那張嘴了。

     兩個人轉了灣。

     梅軒老先生把他瓜皮帽取下,透了口氣: &ldquo啊,好了。

    &rdquo 白慕易掏出手絹揩汗,他覺得夾袍還穿不住。

     &ldquo這南京,真熱。

    &rdquo &ldquo這是走路之故,&rdquo那個鼓住嘴又透口長氣,他的嘴顯得大了一倍。

     &ldquo河南沒有這樣熱。

    &rdquo &ldquo那是北方,那當然。

    報上還說蚌埠落了大雪哩。

    雖說是北國,不過總還是早了一點。

    &rdquo 梅軒老先生接着又歎息地: &ldquo這幾年來天時總不正,時熱時冷,而且熱呢非熱到極端不可,冷呢也冷得&hellip&hellip幾十年來都沒有的。

    &hellip&hellip洪楊之亂的前幾年也是這樣,可見得&hellip&hellip&rdquo &ldquo晤,&rdquo白慕易随便應了句。

     他對這洪楊不洪楊一點感不到興味。

    他想談談劉秘書,可是不知要怎麼說起。

     他很瘦,一付身軀裝在那件有點嫌大的夾袍裡,競像呆在一所空洞的屋子裡一樣。

    臉有點仄,因此顴骨顯得很高。

    嘴邊和眼角上的皺紋裡填了些灰土,三十六歲的人看來就像四十以外了。

    頭上一頂&mdash&mdash他叫它做博士帽:博士帽嵌在後腦勺上。

     &ldquo你餓不餓?&rdquo梅軒老先生突然問。

     &ldquo不餓。

    怎麼?&rdquo &ldquo我說要是餓了就請你去吃酒釀元宵,前面那一家的最好。

    &rdquo &ldquo不餓。

    &rdquo停會:&ldquo在劉秘書家裡那些月餅一吃就飽了。

    &rdquo停會:&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