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貞女守貞來異謗 朋侪相谑緻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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谑浪無風亦起。

    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着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

    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嘗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诙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至于有因之疾,實起于驢背沖寒;奈何無恒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

    攻之不效,尚不悔過于己。

    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雲亡,則能借口于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于方生忽死之遊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将索命于起死回生之國手。

    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

    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緻冥府羁魂,盡日披枷而帶鎖。

    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衆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

    都說不但字迹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

    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

    就叫馬既閑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後,衆人一齊禀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姜玄之死,都起于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後再誤别人。

    ”知縣道:“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

    姜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害命,後面又說行将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裡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

    ’就是盧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後試得手段出來。

    從古及今,沒有醫不死人的國手,隻好教服藥之人,委之于命罷了。

    ”說過一番,衆人唯唯而退。

     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号,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

    那做幹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讨命,不多幾時,就憂郁死了。

    卻說馬既閑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後,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對馬既閑道:“我當初那樁冤枉,雖然是官府有才,推詳得出;也虧得城隍老爺有靈有感,拘得鬼犯到來,讨得供狀轉去,方才審決得下。

    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時還不能見面。

    幾時該辦些祭禮,同去拜謝一番才是。

    ”馬既閑道:“我也正要如此。

    ”就揀了一個好日,辦下一副豬羊,夫婦二人,連那兩個兒子一齊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鐘擊鼓,通起誠來,然後拜謝。

    隻見那通誠的道士,就是一向掌印的道官,見他夫妻拜得志誠,不住地在旁邊冷笑,卻像這樁事情有些甚麼原故的一般。

     馬既閑疑心起來,到拜完之後,扯住他細問,他隻是東遮西掩,不肯直說。

    後來見馬既閑問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來當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發給的,就是包知縣付與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腳。

    當日在堂上分付之後,馬既閑的公文還不曾領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個得用的門子密密的交與道官,教他待馬秀才求夢的時節,乘他在睡夢之中,悄悄塞在他懷裡。

     第二日早些起來,隻說到殿上裝香,自然撞着,把夜間做夢如何如何的話,說與馬秀才知道。

    又叮囑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連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還洩漏出來,要拿道官去打死。

    所以道官性命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說出一字。

     如今見官府升選去了,馬既閑的夫妻又十分相得,料想沒有反覆之理,故此才敢吐出真情。

    馬既閑夫妻聽了這番說話,雖然如夢初醒,如睡初覺,也還半信半疑。

    倒說這道官之言未必盡确,豈有做官的人,肯替百姓這等用心,這般出力,做得完完全全,一些馬腳也不露? 就作回文可假,難道那張供狀也是假得來的?死者的文理,死者的筆迹,分分明明,一毫不錯,怎麼說是做造出來的?況且供狀上面那些捶衣、燒火的話,句句都是真情,他當初又不曾看見,如何逆料得來?這畢竟是道官說慌,要以神明之力冒為己功,見得當初全虧了他,才有今日,要起發我人賞賜的意思,不要聽他。

     直等又過三年,馬既閑聯科中了進士,在京師遇着包公,拜謝他昔日之恩,說:“當初這樁不幸之事,不知費老父師多少深心。

    且莫說别樣周全,即如假借回文一事,也使人感入骨髓。

    他人處此,無論不肯做,就做了也要露些形迹出來,怎麼能夠這般周到?”包公聽了這些話,故作驚詫之容,說:“當日那角文書,的真是城隍的回牒,如何說’假借’二字?兄這些話,小弟甚是不解。

    ”馬既閑道:“老父師不必再瞞,其中情節門生都已知道了。

    某道官尚在,老父師在任,封得住他的口,如今高遷已久,他口上的封條也朽爛了,怎麼還禁止得住? 隻是門生聞得之後,又添了兩樁疑事,躊躇三載,再解說不出,如今正要請問。

    那張回文是出于老父師之手,不必說了;請問那張供狀,為何酷肖亡友之筆,捶衣、燒火二事,又從何處得來?快些賜教明白,省得門生終日疑心。

    ”包公見他說得對針,知道瞞不到底,就大笑起來道:“那角回文,果然是小弟扭捏出來的。

    令正受枉的情節,小弟胸中甚是了然,隻因兄是當局之人,又且為先入之言所惑,所以執迷不解,若不把神道設教,如何扯得攏來?所以做出那樁欺人的勾當。

    捶衣、燒火之事,乃得之于盛婢之口。

    當初拘審的時節,小弟若還要他到官,有何難處?隻消一紙關文,就提到了。

    隻因他當日被兄拷打,胡招亂說了一次,若提到官,他必然懼怕,說私刑尚且熬不過,如何受得官刑?少不得略加捶楚,他就仍前亂說。

    要曉得官府審事,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時,決多冤獄。

    他在私下亂招,還作不得準,若在公堂之上,說幾句胡話出來,就使人移動不得了。

    所以不肯提他到官,要留在那邊,做個退步。

    若還賣在别處地方,還一時見他不着,又喜得賣在府城,小弟參谒上台,不時往府,帶便問他一問,有何難處?所以那日回覆諸兄,要待從容思想者,正是為此。

    後來往府公幹,拘他到寓處一鞫,就探出這種真情。

    若回來與兄直說,兄自然不信,沒奈何隻得略施小巧,假口于既死之人,此讨回文、索供狀之所由來也。

     既然要做這樁事,畢竟要做得周匝,不然反要弄巧成拙,贻笑于諸兄了。

    小弟做官幾載,并不曾與姜生往來,何從知道他的文理,尋訪他的筆迹?隻因小弟初到之時,曾季考一次,姜生與兄都取在優等,原卷尚在敝衙,搜尋出來一看,隻見他文字之中工于對偶,筆下又來得溜亮,所以學他口氣,做了那篇四六供招,教内衙書辦摹仿他的筆迹謄寫出來,所以俨然無二。

    這段因緣,雖是小弟費了些心血,果然斷得不差;也還是兄與尊阃夙緣未斷,該當如此,故使小弟僥天之幸,不曾露得馬腳出來。

    不然道官口上的封條,不消三日就朽爛了,怎能夠熬到如今方才洩露?”說完又大笑了一常馬既閑聽了這些話,感激到極處,不覺掉下淚來,又跪倒在地,拜了幾拜,方才分别。

    後來包知縣直做到尚書,子子孫孫富貴不絕,人以為虛心折獄之報。

    馬既閑隻因自家妻子受過這番冤屈,又聽了包公許多金石之言,後來做官,無論大小詞論,都要原情度理,虛衷審鞫,不肯造次用刑,不敢草草定罪,也做到三品才祝這回小說是做與貴官長者看的,但願當事諸公,人人都買一冊,不時翻閱翻閱,但學包知縣之存心,不必定要學他弄巧,若還學他弄巧,定有馬腳露出來,恐怕沒有許多封條封得住小民之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