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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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現為妒婦所制,不肯買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總管之德化不能遍及于桑梓。

    仍限我十日之内,置買側室。

    如過期不娶,即系不夫不婦、傷倫敗化之人,要一齊打上門來,聲其罪而緻讨。

    你說這樁事情好笑不好笑?”淳于氏聽了這些話,就翻轉面皮來,先罵一頓,方才問他道:“你這些巧話要騙那一個?你這些硬話要吓那一個?我家絕嗣與别人何幹,他來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婦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又不是謀反叛逆,為甚麼就征剿起來?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軌之事,又懼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别人威勢來吓制我。

    我是個不受欺騙、不怕吓制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門,我自會抵敵。

    你從來不敢放肆,今日忽然大膽起來,這個初犯斷饒不得,好好跪過來領打!”說了這幾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要用起家法來。

     穆子大的刑罰往常是受慣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處治他,那裡還肯受他處治?就像殺豬一般高嘶大喊起來,要等費隐公聽見,好發救兵的意思。

     誰想遠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來。

    淳于氏道:“你這等叫喊,難道是号召别人來擺布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個不數。

     打完之後,又取一把交椅,朝東而坐,對了費家的宅子,呼了隐公的名字,高聲大罵起來道:“你自己要做烏龜,讨了一夥粉頭在家裡接客,鄰舍人家不來笑你也勾了,你倒要勾引别人也做起烏龜來。

    你勸别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頭出脫與他,多賣幾兩銀子,又好去販稍的意思。

    莫說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就是要讨,也要尋個正氣些的,用不着那些騷貨。

    這個主顧落得不要招攬。

    ”罵了一頓,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他腳色手本,細細的念将出來,說:“你的來曆那個不知?你的名頭那個不曉?前面的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了丈夫還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滿,就發起騷來,要想出嫁。

    這樣忍心害理的事,虧你做得出! 既出來嫁人,也要存些大體。

    醋大王的威風,關系天下婦人的體面,隻因你一個喪氣,使天下的婦人都喪氣來,成個甚麼體統?嫁過來的時節若還三夜美麗夜不得成親,然後倒了威風,也還氣得你過;隻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轅門,使男子得志,還要辦酒請罪他,這樣喪名敗節的事,也虧你做得出!” 罵完之後,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畫了供招,千年萬載不敢娶妾,方才住手。

     到了第二日,氣憤不過,依舊向着東邊,重新罵起。

    正罵到發興之處,不想上百個男子一齊擁上門來,一個一拳,就把兩扇大門捶得粉碎。

    一齊叫喊道:“妒婦在那裡?快走出來!”淳于氏見勢頭洶湧,知道衆怒難犯,口便應他:“我在這裡,你們要怎麼樣?”那個知竅的身子,與那雙在行的小腳,卻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的縮将進去,要拴上房門,為閉關自守之計。

    又對丈夫道:“你這個失志烏龜,難道看了妻子被衆人毆辱不成?”他這句話明明是個求救之意。

    穆子大怕他識破,故意做些畏縮之形,也随着他的身子要躲進房去,卻像自家見了衆人,也不免于難的光景,被淳于氏推将出來,竟把房門閉上。

     外面的人聽見淳于氏的聲氣,一步遠似一步,知道婦人家膽怯,不敢出頭。

    大家就乘虛而入,一步進似一步,竟打進内室裡來。

     穆子大看見衆人,做個躲藏不住的光景,方才走去攔住道:“列位雖有盛情,也不該如此,還要分個内外才是。

    ”衆人道:“胡說!你這樣沒用的人,少不得被妒婦磨死,絕了後代,這分人家指日之間就要冰消瓦解了,還有甚麼内外?”淳于氏躲在房中,回覆他道:“就是絕了後代,也是命該如此,與列位何幹?要你們這等着急。

    ”衆人道:“我們衆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就是你丈夫的朋友。

    朋友絕嗣,就與我們絕嗣一般,怎麼不幹我事?況且費老師大宣德化,遠近的婦人沒有一個不改心革面,偏是你這狗婦在近邊作梗,其實容你不得,要打死你這狗婦,等丈夫另娶一房,好生兒子。

    ”說了這幾句,就骨骨碌碌,打到房門上去,其聲如雷,比起先捶門的聲勢更加利害。

    隻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頭,此時用巴撐,聲雖重而勢實輕,所以兩扇房門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驚慌直來,跪在衆人面前替妻子讨饒。

    衆人道:“既然如此,打便不打,這個妒婦斷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寫封休書,趁我們在這邊,休他回去。

    ”淳于氏在裡面應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條,把甚麼題目休我?”衆人道:“七件裡面,你倒犯了三件,還沒有題目?”淳于氏道:“那三件?”衆人道:“妒是一件,不生子是一件,不孝是一件。

    這三件之中,那一件是不該出的?”那房門外面現有文房四寶,衆人一邊說,一邊寫,到說完的時節,連休書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住穆子大,要他謄真。

     穆子大不寫,衆人就千”不孝”、萬”烏龜”罵将起來。

     罵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虛腳,做個打草驚蛇之意。

    丫鬟使婢看見,隻說家主果然吃打,都驚慌啼哭起來。

    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寫就是。

    ”衆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衆人捏了休書,又逼他去雇轎子。

     内中有一個道:“費老師就在隔壁,他家轎夫轎子都是現成的,問他借用一用就是了。

    ”衆人道:“也說得是。

    我們喊了半日,口也幹了,大家一齊過去,一來借轎,二來吃茶,略歇一歇力,再來打發妒婦起身。

    ”就一齊走了出去。

     不多一會,有個老婦人走将進來,對着穆子大道:“你家為甚麼原故,門都被從打下來?大娘在那裡?為甚麼不見?” 穆子大并不回言,隻把指頭指着房内。

     那婦人道:“原來躲在裡面,這等快請出來,有我在此,不怕那個吃你下去。

    他若再來放肆,拚我老性命結識他。

    ”淳于氏在門縫裡面張了一張,原來是換首飾的婦人,叫做錢二媽,一向在他家走動的。

    淳于氏就把門縫一開,招了他進去。

    錢二媽問他原故,他把始末根由,略略說了幾句。

    錢二媽道:“這等說起來,是通縣的公憤了。

    自古道:‘從怒難犯。

    ’又都是些舉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進房來,連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虧不起,放我出去罷。

    ”淳于氏一把扯住,低聲囑咐他道:“他們就要休我回去,正沒個解勸的人,你千萬救我一救。

    ”錢二媽道:“怎麼樣一個救法?你趁此時對我講,省得衆人進來,商量不及。

    ”淳于氏道:“不過開條門路,容他娶一房就是了。

    ”才說得完,那些衆人就領着轎子,依舊擁了進來,說:“轎子到了,快些開門!若尺一刻,我們依舊打進來了。

    ”錢二媽道:“列位相公,請息尊怒。

    我是換首飾的錢二媽,偶然走到的,你們請退一步,待我出來調停。

    ”衆人道:“除了打死,隻有休的一法,沒有甚麼調停。

    ”口便這等說,衆人的身子卻退開了許多。

     錢二媽把門縫一開,走出來道:“列位相公的意思,不過要穆相公娶校如今是我代做主張,容他娶就是了,何須這等發怒?”衆人道:“你的話那裡作準,除非妒婦口裡明明白白說個’肯’字,我們才罷;不然,定要休他回去,出空了房子,好另娶新人。

    ”說了這一句,又大家羅唣起來,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還說臨行之際,每人隻打一拳,當做送風的筵席。

    錢二媽對着門縫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話,容他娶一房罷。

    ”淳于氏道:“衆人勒逼我做,我其實不許;像你方才好好的勸,我自然肯依。

    ”錢二媽道:“何好?大娘許過了,你們還有甚麼說得?”衆人道:“這是緩兵之計,不要聽他。

    ”錢二媽道:“你們幾百位相公動了公憤,一個人一口涎唾,就淹得人死的,怕甚麼緩兵之計?難道他騙你回去,好出名告狀不成“若還不信,我做保人就是了。

    ”衆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許在家,跟了我們出去,直等尋了親事,揀了日子,與新人一同進門,省得你在家受氣。

    成親之日,若有一句話說,少不得從頭做起。

    連你這個保人,也辦口棺材伺候。

    ”說完,扯了穆子大,一齊擁出去了。

     淳于氏待衆人去後,少不得要咒罵一場,痛哭一頓,這是婦人家的故态,不消細述。

     當晚丈夫不在,就把錢二媽留在家中,一來做伴,二來商議翻招。

    當不得這個婦人是妒總管的心腹,預先分付定了,把他埋伏在近處,到計窮力竭之際,着他進來收兵的,不但不勸他翻招,還說許多利害的話,使他懾服到底。

    卻說衆人擁了穆子大,不往别處,竟到費隐公家,把征服妒婦、面取供招的話回覆了一遍。

    費隐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分付家人,遍訪女色。

    家人去了幾日,回來覆命道:“訪得有兩個婦人,都有絕色,媒婆支知會了。

    但不知是老爺代相,還是穆相公自己去相?”費隐公道:“穆相公生平懼内,不曾見過婦人,那裡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個好的,不然空費了這個名色,又枉費我一片心機,竟是我去代相罷了。

    ” 自己坐着轎子,出去相了半日,回來對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他,兩個婦人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罷。

    ”穆子大道:“豈有此理,就娶一個也是萬幸的了,非老師大力決不至此。

    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費隐公道:“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我有心做個惡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

    況且你娶妾一事,原為生子而設,怎見得娶來那一個就斷會生?萬一與尊◆一般不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來,那樣發棠之請,就不敢從命了。

    你若都娶回去,一個不生,還有一個做了備卷;若還兩個都生,一發是樁好事,難道中年得子,還怕他多了不成?”穆子大見他說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來,竟把兩個佳人一齊聘了。

    費隐公揀個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門生一齊傳到,好送他過去成親。

    臨行之際又問他道:“前日吵鬧的時節,你知道我分付衆人扯你出來的意思麼?”穆子大道:“門生不知,正要請教。

    ”費隐公道:“總是因你沒有氣魄,恐怕離了衆人,決要露出本相來,被他看破淺深,這娶妾之事就依舊不穩了,所以帶你出來,使他不知虛實。

    如今送你三個進門,隻當把皇帝扶上龍床,文官武将的事都做完了,這個皇帝要你自家去做,衆人的氣力着不到你身上來。

    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義舉,止可一試,不可再試的。

    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家争氣,把别人的氣魄認做自己的氣魄,一句話也講錯不得,一樁事也做錯不得;若還并了一着,又等他爬到頭來,不但前功盡棄,連那兩位佳人還不知死所。

    這番陰骘都歸到我身上來,不是為好,反是造孽了。

    你須要謹記此言,不可忽略。

    ”穆子大道:“門生受老師再造之恩,隻當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圖振作?從今以後,強将部下無弱兵,斷斷不失門牆之體,求老師放心。

    ” 費隐公分付之後,等兩乘轎子擡到門前,叫他随了新人一齊進去。

     淳于氏起先隻許一個,如今見了一雙,況且又美到極處,一個抵得幾個的,竟把眉毛氣得直豎,就當了衆人發作起來,說:“許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許他娶一個,如今娶起兩個來,這是誰的不是?衆人請講一講。

    ”衆人道:“一個娶得,十個也娶得了,豈但兩個?難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趕他出去不成?”大家又鼓噪起來,把以前的聲勢從新做起。

    淳于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拚了性命,與衆人抵敵。

    虧得錢二媽夾在中間,做好做歹,替他排難解紛,這樁好事才不緻于決裂。

     錢二媽等衆人去後,把淳于氏扯進房中,再三苦勸,又與他抵足而眠,使他不見所見,不聞所聞,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鹘鹘突突過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衆人的虎威,不顧天顔咫尺,竟在辇毂之旁做起越禮犯分的事來,把兩副鋪蓋并做一床,大家共枕同眠,疊成一個”磊”字。

    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然驕奢淫欲,享起王侯天子之福來。

    你說他這場春夢從那裡做起?到了第二日,也虧他膽力兼雄,智勇俱備,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故意尋些事端,打張罵李,把手下的丫鬟仆人個個都整饬一番,要使家主婆聽見,知道他帽兒向前,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竟把衆人去了丢下來的餘氣剩魄,整整使了一日。

    淳于氏隻道他有恃而然,恐怕一有響動,又要激起事來,隻得随他舞弄,陽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兩位新人要請他出來,同拜三朝。

    及至走到堂前,與穆子大立在一處,各人擡頭一看,不覺四滴眼淚一齊流下肋來,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會。

    哭到後面,知道掩飾不來,索性摟做一團,号号啕啕哭個尺興。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他夫妻兩口做親二十餘年,不曾相罵一場,不曾分宿一夜,穆子大自從吵鬧之後,就随了衆人出去,成親之日雖然進來,也不曾與他會面,直到此時方才聚一處,兩片慈心一齊發動起來,倒是男子的眼皮預先紅起。

     穆子大成親之夜,還怕衆人去後,自己孤立少援,兩處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即使緊閉重關,死守一處,少不得有一處受虧,所以把兩床鋪蓋并做一床,全是為此,要做個聯兵禦敵之計。

    誰想波恬浪息,桴鼓不鳴,不但沒有烽火之驚,還帶挈他在中軍帳裡享了一夜帝王之福。

    你說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當晚雖然感激,還說他這片好意未必出于自然,都是錢二媽挽回之力,焉知不是他要起兵,為左右之人所制,要養精蓄銳,等扯勸的人去了,然後與他為難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武揚威,虛張聲勢,全是為此,要做個先聲奪從之計。

     誰想他偃旗息鼓,絕不撄鋒,不但不做驕兵,連應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凱而旋,以緻兩位新婦替他頌德稱功,奏了一夜武成之樂。

    你說穆子大心上憐憫他不憐憫他?此時見了,以二十餘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吳越了許久,又新被這些德化,所以不知不覺做了被感的豚魚,先對他流起淚來。

    婦人家的眼淚又比男子不同,時時刻刻放在眼裡伺修,要用就流下來,不用就收上去,随你甚麼男子,再哭不過婦人。

    所以這一次的哭法,雖是穆子大占先,究竟不能持久,淳于氏才哭動頭,他眼淚就有些告竭了。

    見妻子哭得可憐,自己陪他不過,就叫兩個新人跪下相勸。

    淳于氏的威風倒了幾日,才讨得他這點赢頭,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兩個一齊扶起,與他同拜三朝,禮貌之間,十分優待。

    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當做神仙,卻像從今以後不但朋友用不着,連隔壁的妒總管都要禅位與他,這一世的門生,自然收不盡了。

     當晚就别了新人,與淳于氏複敦舊好,少不得把請罪的筵席,放在情興裡面幹折與他,不像費老師公請一家,使吃虧之人不能獨享。

    淳于氏的筵席,不但與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錢費鈔,連”情興”二字也不肯破悭。

    知道他是喜哭的人,隻把眼淚去結識他,使他陪哭不過,定要想個止淚之方。

    新人不在面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讨他些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