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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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雲: 妒婦有方可治,懦夫無藥堪醫。

    閨中強悍不由妻,盡是男兒縱起。

    菩薩何曾怒目,金剛自去低眉。

    蛇頭鼈頸失前威,那怕龍身豹尾。

     右調《西江月》 這首詞專為懼内之人而作。

    世間懼内的男子,動不動怨天恨地,說氤氲使者配合不均,強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這等溫柔軟款、沒有性氣的人,正該配個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個上和下睦,婦唱夫随,冠冠冕冕的過他一世,有甚麼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選個強硬的婦人來欺壓我。

    一日壓下一寸來,十日壓下一尺來,壓到後面,連寸夫尺夫都稱不得了,那裡還算得個丈夫?這是俱内之人說出的苦楚。

     據我看來,天地之間隻有爬不起的男子,沒有壓不倒的婦人。

    做男子的秉陽剛之氣而生,沒有不強硬之理;做婦人的秉陰柔之氣而生,沒有不軟弱之理。

    以男子之強硬,治婦人之軟弱,不但于丈夫有益,亦且于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時節,那一個婦人不喜男子之強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軟弱。

    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覺從天機忽動之際透露出來的。

    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剛,婦人宜柔;男子喜軟,婦人喜硬的證據了。

     為甚麼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習久成性,爬到丈夫頭上來,終日吵吵鬧鬧,不但男子受苦,連他自己也吃虧。

     竟像攜雲握雨的時節,婦人越縱橫,男子越畏縮,這種苦楚比遭刑受罰更甚一倍。

    辜負造物一片好心,把兩個行樂的身子交付與他,隻因當硬者不硬,以緻當軟者亦不軟也。

     我如今先說個強硬丈夫,與後面軟弱之人做個領袖,比尋常引子不同,卻是兩事合為一事,那個軟弱之人全虧了這個硬漢,方才爬得起來,不然竟被妻子壓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這個強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樂初年的人,姓費字隐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縣,由進士出身,做到四品黃堂之職。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風,衆姬妾莫知醋味。

    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聞秋千院内有嘻笑之聲,不見獅吼堂中有咆哮之氣,沒有一個不羨慕他。

     他到别人家時,看見夫妻吵鬧,聽見妻妾相争,就像看戲文、聽鼓樂的一般,心上十分快樂,看了又看,聽了又聽,再舍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問他甚麼原故,他說:“這種光景生平不曾看過,這種聲響生平不曾聽過,正要借看一看,借聽一聽,不見此輩之苦,那知自己之樂。

    見過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幾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棄之而走。

    ”不想四十之外,忽然喪了正室,恐怕姬妾衆多,沒人彈壓,自己出門的進節要嘈雜起來,就托了親戚朋友,要尋一位半老佳人,做個繼室。

     那些親戚朋友,都是些懼内之人,平日見他譏诮自己,懷恨在心,大家商量起來,要尋個極妒極悍的女子與他續弦,使他說不得嘴。

     有個新寡之婦,年紀不上三十歲,姿貌之美,甲于裡中,隻是妒悍不過,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與個醜陋丫頭偷了一次,雲收雨散之後,被他看出破綻來,把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問,定要屈打成招,好結果丫鬟的性命。

    丈夫甯可吃打,隻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創出個試驗奸情的法子來。

    分付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面前道:“若還果然無奸,就吃了下去。

    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竟不顧自己的性命,連聲應道:“敢吃敢吃。

    ”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将下去。

     彼時是炎熱天光,那丈夫要僥萬一之幸,隻說五髒六腑之中盡是署氣,以一杯之水救滿腹之火,解涼止渴尚且不足,那裡有得流入腎經?不知道以水救火則不足,以水濟水則有餘,熱精才去,冷水即來,豈有不病之理?激成一個大陰症,不上三日,就嗚呼哀哉尚飨了。

    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隻當打翻了醋甕,成年成月沒有一滴沾唇,那裡口淡得過?少不得要尋個釀醋之人,就分付媒婆,要尋男子再醮。

     那些懼内之人歡喜不過,大家撺掇費隐公,叫他娶來續弦。

    費隐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個妒婦,因他有傾國之容,不忍求全責備,竟依衆人娶了他。

    衆人隻說此婦進門,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攪做混濁乾坤,這個說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

    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為名,都辦了眼睛去看他吵鬧。

     不想走到門前,竟有笙箫鼓樂之聲從内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裡面作樂的一般,全是太平氣象,沒有一毫變亂之形。

     衆人驚詫不已,就叫家人通報。

     家人道:“老爺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傳禀,改日再來罷。

    ”衆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來,家人照舊回覆說:“今日又有家宴,不便傳禀。

    ”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覆的話,依舊照前,不改一字。

     衆人道:“為甚麼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衆位小奶奶做主,公請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請衆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爺自己做主,回請大小各位奶奶的。

    ”衆人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問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會吃醋的,難道走進門來,竟不露一毫風采,與這些姬妾貓鼠同眠起來不成?”家人道:“進門的時節也甚是強梁,不肯服善,被老爺處治一夜就服貼了。

     如今好不和氣,比前面的奶奶還覺得賢慧些。

    ”衆人聽了,要學些法則回去處治強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後來制服的原故,細細盤問他。

     家人道:“新奶奶進門,看見許多女子,隻說是接親的婦人,全不介意。

    及至到了晚上,見他不去,又要陪老爺吃酒,方才知道是妾,就變起臉來道:‘一分人家隻有夫妻兩個,那裡來這許多婦人?我眼裡着不得他,快些打發開去!’老爺道:‘若沒有幾個婦人,隻是夫妻一對,竟與挑蔥弄菜之人無異了,成得一分甚麼人家?我的規矩不是今日做起的,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來的,不曾打發得慣。

    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過來一同飲酒,若還沒有福氣,請避過一邊,看我們作樂。

    決不因你一個向隅,使我滿堂之人不能歡飲,落得不要費心’”大奶奶聽了這些話,就爬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是沒福的人,快打轎來送我回去。

    ’老爺道:‘我這這分人家是走得進來,走不出去的。

    我也久聞大名,知道你不好相處。

    起先說新的時節,還不曾打掃椒房,就設立一座冷宮伺候,喜得不甚相遠,就在這卧室之旁。

    若還不嫌寂寞,請過去安逸幾時,等你威怒稍平之後,再過來奉請。

    ’”新奶奶聽了這些話,隻說是吓他的,掉轉頭來竟走。

    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過去,被老爺一聲喝住,不許一個相随。

    等他過去之後,就與衆位奶奶上席吃酒。

    分付家中女戲子,叫他把零出的戲用心做來。

    ”新奶奶走到那邊,就放聲大哭。

    老爺又分付梨園,叫把唱曲的聲音與他相和。

     他若哭得輕,便做文戲;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戲。

    輕清重濁,都要和得均勻,不許參差上下。

    那邊哭了一夜,這邊唱了一夜。

    ” 及至唱到天明,将要撤席的時節,那邊有個丫鬟慌慌張張走過來道:‘新奶奶把一根絲縧系在梁上,相是要尋死了,大家快去勸一勸。

    ’老爺分付衆人道:‘你們一個不許來,待我自己去幼。

    ’新奶奶見老爺走到,隻說被他吓慌了,當真來幼他,一發做起勢來,要去上吊。

    誰想老爺走進房門,就把門窗戶扇盡行關了,不放一人進去。

    對新奶奶道’方才丫鬟來說,新夫人要想升天,特地過來相送。

    雖然不曾成親,娶你過來,也算一場夫妻。

    臨别之際,無以為情,贈你幾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

    ”說了這幾句,就坐轉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聲大氣念起咒來。

    一連念了幾十遍,再不回頭。

    隻說他死了,那裡曉得往生神咒是這等靈驗的,不但死者聽了可以超生,連生者聽了也可以免死。

    新奶奶見他念得發狠,竟不肯上吊起來,說:‘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幾時才住!’”老爺笑了一聲,掉轉頭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

    如今勸你改腸換肚,隻當死過一次,再投入身一般,開門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罷。

    ’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須要放公道些。

    不要把虛名哄我一個,實惠加與衆人。

    ’老爺道:‘決不如此,還你有名有實就是了。

    ’”各位小奶奶見他這種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斂起分子來,又當賀喜,又當和事,二日就辦酒席,勸他兩個成親。

    大奶奶做了那一場,怕老爺嫌他妒忌,以後還要貶冷入宮,要整個酒席賠罪他,恐怕各位奶奶恥笑,就以回席衆人為名,第三日也辦酒筵,吃了半夜。

    老爺見他悔過自新,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也要回辦酒席賠罪他,恐怕名色不好聽,隻以席兩處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還要吃到半夜。

    如今三處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漢有題目了,列位要會老爺,定是明日。

    ”衆人聽了這些話,都贊歎起來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這般膽量,别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婦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

    難道天下的妒婦都受他的節制不成?這等看起來,那個婦人叫做醋大王,這個男子又該叫做妒總管了。

    大話要讓他說,神仙要讓他做,沒本事奈何他。

    ”這些說話被人傳播開去,竟把”妒總管”之名做了他的别号。

    他見衆人加以美稱,也就顧名思義起來,竟以總管自任。

     看見人家有妒婦,就千方百計要教導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風大競而後止。

    那些懼内之人,不論官職尊卑,年紀長幼,都要來拜門生,求他傳受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幾百個門生。

    終日登壇說法,把弭止醋之方,細細的傳授他。

    大概說天下的妒婦,不是些無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亂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轉來,都是絕好的内助,可惜為男子者不能駕馭之耳。

     男子駕馭婦人,要以氣魄為主,才術副之,有才術而無氣魄。

    究竟用不出來,與癡蠢之人無異。

    ”氣魄”二字是圓通不得的,要從根腳上做起。

    一次畏懼他,被他奪了氣魄去,就不能駕馭婦人,反要受婦人的駕馭了。

     “才術”二字比氣魄不同,全要用得靈變,是要因人起見,因事起見,因時起見的。

    若執了死法行去,不但才術無所施,連氣魄都要受累了。

    以執一之氣魄,行圓通之才術,天下古今,無不可化之妒婦矣。

     “諸兄一向受制于尊◆,如今都在喪氣落魄之時,才術二字全然用不着。

    且回去養精蓄銳,把從前失去的氣魄逐分逐毫的恢複轉來,待氣充魄定之後,然後來商量才術。

    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氣魄,三分才術;諸兄們本領不足,隻算得個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氣魄,以七分才術濟之,亦可以為成人矣。

    ” 那些及門的高足得了真傳,個個從氣魄做起,做到才術上去。

    費隐公又會審時度事,因人而施,問他尊◆是那一種人,好做那一種事,到那不先不後的時節,把個法子教導他,沒有一個妒婦不被男子壓倒。

    不上三年,數百裡内外幾有《汝墳》《江漢》之風,“吃醋”二字竟沒有人說起。

     隻有一個婦人,住在費隐公隔壁,偏要與他作梗,年過四十而無子,不容丈夫娶妾。

    人都說妒總管的威名,但能服遠,而不能制近,費隐公甚以為恥。

     這個婦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個有名的孝廉。

    他家懼内之風是祖墳上蔭下來的,父傳于子,子傳于孫,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與費隐公鄉、會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對費隐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罷軟丈夫,不能振拔,可惜這個同年老師不曾認得,如今甚以為悔。

    隻是亡妻雖妒,還妒出個兒子來,不曾使小弟絕後。

    不像如今的兒婦,除吃醋醋之外,并無他長;做親二十餘年,不曾懷娠一次,又不許小兒買妾,将來必有絕嗣之憂。

    這個年侄門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萬不要拒絕。

    若還教誨得來,使他做個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兒子出來,則老年兄之恩德與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

    ”費隐公道:“漠不相關之人,尚且替他籌畫,何況同年之子。

     隻要令郎不棄葑菲,肯來相商,還他有後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領兒子來拜門生,不想被家務纏了幾日,又忽然生起病來,不多幾時就物故了,迷個年侄門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鄰右舍沒有好人,見了丈夫,定要勸他娶妾,就以守制為名,把丈夫關在家中,一步不許他走動。

    有時出門拜客,定要送到門前,直待他走過費家,方才進去,其畏妒總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阕之後,穆子大的年紀一發多了,慮後之心十分急切,隻得轉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費隐公約到别處,方才拜了門生。

    一來求他傳授心事,為此時療妒之方;二來借他遙作聲援,為将來禦妒之計。

    費隐公也把從前的秘訣傳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養氣魄。

    穆子大道;“門生所處的時勢,與别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遲不得了。

    若要氣充魄定之後,才來商議才術,極少也得三、五年。

    到那須鬓皓然,精髓告竭的時節,就娶了姬妾來,也用他不着了。

    還求老師别作商量,想個早間種樹、晚上乘涼的法子,才于門生有濟。

    ”費隐公想了一會,又對他道:“‘氣魄’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沒有浩然之志,如何行得道義出來?如今沒奈何,隻得用個權宜之法,你自家沒有氣魄,把學生的氣魄借你去用一用。

    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話劈空講起,他若窮究來曆,就說是學生的意思,因念同譜之情,不忍令先尊絕後,故有此舉。

    且看他如何答應,再來見我,我自有應變之法。

    ”穆子大道:“若還這等說法,他畢竟要震怒起來,斷絕門生的來路,就要求見老師為善後之計,也不能夠了。

    ?費隐公道:“他不放你出來,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

     不必自己親征,隻消幾個門下之士,以公讨妒婦為名,趕到府上去,羞辱他一頓,連你也要發作幾句,還要逼你離絕他。

    到那時節,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決不至于有縱無收。

    隻是這樁事情,利于急而不利于緩,一面托人尋親,一面與他講話。

    等他略有肯意,就娶進門,方才沒有轉變。

    若還盡了幾日,你是個沒有氣魄的,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着他,方才舞弄得起;一刻離了神仙,就要露出本相來,沒人畏懼他了。

     所以這樁事情,再緩不得。

    ”穆子大聽了這些話,不覺膽壯起來了,把他分付的言語,改頭換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說那◆内将軍。

     走到家中,見了淳于氏,預先耀武揚威,把妒總管的聲勢着實誇張一遍,漸漸說到他身上來,說:“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遠播,常山縣中沒有一個妒婦不出來投降,不有兒子的都勸丈夫娶妾。

    凡是懼内之人,感頌他的恩德,都約齊了去拜門生,竟不通知一聲,把我的名字也開在數内。

    這也罷了,又有許多好事的朋友,要替他廣施德化,大家勸我娶校我再三回絕他,他就成群結黨做起武斷之事來了,刻了一篇征剿妒婦、公讨忤逆的檄文,各處傳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