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譚楚玉戲裡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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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丫鬟。

    自己睜了餓眼,看他與别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如何忍得過?”一日,乘師父不在館中,衆腳色都坐在位上念戲。

    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要以齒頰傳情,又怕衆人聽見,還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通文理的,若說常談俗語,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也”,就聽不明白了。

     譚楚玉乘他念戲之際,把眼睛觑着藐姑,卻像也是念戲一般,念與藐姑聽,道:“小姐小姐,你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豈不知小生之來意乎?”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他道:“人非木石,夫豈不知,但苦有情難訴耳。

    ”譚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緊,村學究拘管得嚴,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夠遂我三生之願?”藐姑道:“隻好兩心相許,俟諸異日而已。

    此時十目相視,萬無佳會可乘,幸勿妄想。

    ”譚楚玉又低聲道:“花面腳色,竊恥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為緩頰,使得擢為正生,暫締場上之良緣,預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獨無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于賤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

    子當以術緻之。

    ”譚楚玉道:“術将安在? “藐姑低聲道:“通班以得子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則将無求不得,有蕭何在君側,勿慮追信之無人也。

    ”譚楚玉點點頭道:“敬聞命矣。

    ”過了幾日,就依計而行,辭别先生與绛仙夫婦,要依舊回去讀書。

    绛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道:“戲已學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麼忽然要跳起槽來?” 就與教戲的師父窮究他變卦之由。

     譚楚玉道:“人窮不可失志。

    我原是個讀書之人,不過因有計蕭條,沒奈何就此賤業,原要借優孟之衣冠,發洩我胸中之壘塊。

    隻說做大淨的人,不是扮關雲長,就是扮楚霸王,雖然塗幾筆臉,做到那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我英雄本色;哪裡曉得十本戲文之中,還沒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

    這樣喪名敗節之事,豈大丈夫所為?故此不情願做他。

    ”绛仙夫婦道:“你既不屑繼做花面,任憑尊意揀個好腳色做就是了,何須這等任性。

    ”譚楚玉就把一應腳色都評品一番道:“老旦貼旦,以男子而屈為婦人,恐失丈夫之體;外腳末腳,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銷英銳之氣;隻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門戶,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願做他。

    ”戲師父對绛仙夫婦道:“照他這等說來,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

    我看他人物聲音,倒是個正生的材料。

    隻是戲文裡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樣戲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門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腳本一時怎麼念得上?”譚楚主笑一笑道:“隻怕連一腳正生,我還不情願做;若還願做,那幾十本舊戲,如何經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

     若遲一月出門,難道三十本戲文還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戲師父與他相處,一向知道他的記性最好,就勸绛仙夫婦把他改做。

    正生改了花面。

     譚楚玉的記性,真是過目不忘,果然不上一個月,學會了三十多本戲文,就與藐姑出門行道。

     起先學戲的時節,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許多同班朋友夾雜其中,不能夠匠心匠意,說幾句知情識趣的話。

    隻說出門之後,大家都在客邊,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時節,要嗅嗅他的溫香,摩摩他的軟玉,料想不是甚麼難事。

     誰料戲房裡面的規矩,比閨門之中更嚴一倍。

    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調戲得,隻有同班的朋友調戲不得。

    這個規矩,不是劉绛仙夫婦做出來的,有個做戲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礙于倫理。

    做戲的時節,任你肆意诙諧,盡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對如賓,笑話也說不得一句。

    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諱,不但生意做不興旺,連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來。

     所以劉藐姑出門之後,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連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糾察,見他與譚楚玉坐在一處,就不約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當出來,要連累自己,大家都擔一把幹系。

     可憐這兩個情人,隻當口上加了兩紙封條,連那”之乎者也”的舊話也說不得一句,隻好在戲台之上借古說今,猜幾個啞謎而已。

     别的戲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懶故也。

    獨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

    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這一生一旦立在場上,竟是一對玉人,那一個男子不思,那一個婦人不想?又當不得他以做戲為樂,沒有一出不盡情極緻。

    同是一般的舊戲,經他兩個一做,就會新鮮起來。

    做到風流的去處,那些偷香竊玉之狀,偎紅倚翠之情,竟像從他骨髓裡透露出來,都是戲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無不動情。

    做到苦楚的去處,那些怨天恨地之詞,傷心刻骨之語,竟像從他心窩裡面發洩出來,都是刻本所未載的一般,使人聽了無不堕淚。

     這是甚麼原故?隻因别的梨園的都是戲文,他這兩個做的都是實事。

    戲文當做戲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兩個的精神聯絡不來,所以苦者不見其苦,樂者不見其樂,他當戲文做,人也當戲文看也。

     若把戲文當了實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脈系定在做旦的手裡,竟使兩個身子合為一人,痛癢無不相關,所以苦者真覺其苦,樂者真覺其樂。

    他當實事做,人也當實事看也。

    他這班次裡面有了這兩個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腳色都帶挈得尊貴起來。

    别的梨園每做一本,不過三四兩、五六兩戲錢,他這班定要十二兩,還有女旦的纏頭在外。

    凡是富貴人家有戲,不遠數百裡都要來接他,接得去的就以為榮,接不去的就為以為辱。

    劉绛見新班做得興頭,竟把舊班的生意丢與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兒身邊,指望教導他些騙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錢财。

     誰想藐姑一點真心死在譚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

     别人把他當做心頭之肉,他把别人當做眼中之釘。

    教他上席陪酒,就說生來不飲,酒杯也不肯沾唇;與他說一句私話,就勃然變色起來,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塊銀子去結識他,他莫說别樣不許,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與人。

    打首飾送他的,戴不止一次兩次,就化作銀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戲箱之中,做老旦、貼旦的行頭,自己再不肯穿着。

    隐然有個不肯二夫、要與譚楚玉守節的意思,隻是說不出口。

     一日做戲做到一個地方,地名叫做□□埠。

    這地方有所古廟,叫做晏公廟。

    晏公所職掌的,是江海波濤之事,當初曾封為平浪侯,威靈極其顯赫。

    他的廟宇就起在水邊,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聖誕。

     到這時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戲文,替他上壽。

    往年的戲常請劉绛仙做,如今聞得他小班更好,預先封了戲錢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來。

     往常間做戲,這一班男女都是同進戲房的,沒有一個參前落後。

    獨有這一次,人心不齊,各樣腳色都不曾來,隻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先到。

    他兩個等了幾年,隻讨得一刻時辰的機會,怎肯當面錯過?神廟之中不便做私情勾當,也隻好叙叙衷曲而已。

    說了一會,就跪在晏公面前,又雙發誓道:“譚楚玉斷不他婚,劉藐姑必不另嫁。

    倘若父母不容,當繼之以死,決不作負義忘情、半途而廢之事。

    有背盟者,神靈殛之!”發得誓完,隻見衆人一齊走到,還虧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綻來,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許多不祥之事生出來也。

    當日做完了一本戲,各回東安安歇不題。

     卻說本處的檀越裡面有個極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

    家私有十萬之富。

    年紀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

    劉绛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钗十二行。

    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绛仙溫溫舊好,從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綢缪之際,把要娶藐姑的話懇懇切切的說了一番。

     绛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絕他,又見女兒心性執拗,不肯替爹娘掙錢,與其使氣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發出門,得注現成财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隻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隻是女兒年紀尚小,還不曾到破瓜的時節;況且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後嫁他未遲。

    如今還不敢輕許。

    ”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讨個下落就是了。

    ”绛仙道:“也說得是。

    ”過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别而去。

     他當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内看女兒的光景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