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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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絕地交談着,談我這幾個月來的工作,我告訴她莫特擔任了這出戲的男主角,還稱贊了他。

    我請她允許我帶莫特來見她,我認為兩個主角在一起共同研究商讨是不可缺少的,她表示同意。

     “我當然很高興這麼做,”她說,“您當然也知道,過去我從不在陌生人面前唱歌,在莫特先生面前尤其會叫我難受。

    不僅由于他是一個著名的歌唱家。

    他身上還有些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至少在舞台上時我有這種感覺。

    好吧,讓我們試試看吧。

    ” 我不敢為了不使她害怕莫特而替我的朋友掩飾和吹噓。

    我深信她在第一次排練之後會樂意和他繼續合作的。

     幾天後我和莫特一起坐車來到她家,我們等了一忽兒主人才非常客氣和冷靜地出來接待。

    老人對于我的經常拜訪以及我和蓋特露德的莫過關系絲毫未予反對,可是倘若有人企圖要求他對此加以證實,他就會報以一笑。

    這次我帶莫特來,他不大喜歡。

    莫特風度高貴,穿着端正,但是依姆多先生似乎并不看重他這兩個優點。

    那位粗暴、傲慢而又聲名狼藉的歌唱家卻盡量顯得彬彬有禮、富有教養的樣子,不僅舉止溫文爾雅,而且談吐也得體,極有分寸。

     “我們要練唱嗎?”休息片刻後蓋特露德問道,大家便站起來走到音樂廳去。

    我坐到大鋼琴邊,簡略地介紹了前奏曲和各幕的情況,随後就請蓋特露德開始演唱。

    她唱得不熟,而且小心翼翼,沒有放開嗓門唱。

    莫特和她相反,輪到他唱時,他毫不躊躇地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他的歌聲讓我們兩人都入了迷,現在連蓋特露德也心說誠服了。

    莫特在上流社會中和女士們應酬慣了,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她,他合着她的聲音唱着,誠懇地和她交談起來,語氣親切,但絲毫也不過分。

     從這時起,一切偏見都消失無蹤,音樂把我們聯在一起,使我們和諧一緻。

    我的作品始終處于半死不活的半完成狀态,使我越來越感到揪心了。

    現在我明白,隻要改好主體就行,并不需要作任何本質性的更動,這樣我心裡會坦然些。

    我不能掩飾自己的高興,我得用行動感謝我這兩個朋友。

    我們興高采烈地離開依姆多先生家,海因利希?莫特欣然邀我去一家他常去的餐館吃飯。

    他一邊喝着香擯,一邊不尋常地用你稱呼我,并一直這麼稱呼下去,我感到高興,也就随他叫了。

     “今天值得我們好好慶祝一番,”他笑着說,“我們事先這麼幹一下,真是千真萬确,太妙了。

    以後情況就會不同。

    你現在進入了戲劇界的名流之列,年輕人,我們一定要為此幹一杯,祝你不象多數人那樣半途而廢。

    ” 很長一段時期内蓋特露德在莫特面前有點畏縮拘謹,隻是在唱歌時才比較自由自在。

    他卻表現得十分克制、十分體貼。

    漸漸地蓋特露德樂意他駕臨,待他和待我一樣了,每次臨走時都毫不猶豫地請他再來。

    後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慢慢減少了。

    兩個主要角色都已讨論和排練完畢,而依姆多家定期舉辦的冬季音樂晚會又開始了,莫特也常常來參加,就是不表演節目。

     我有時确實感到蓋特露德開始對我疏遠,總有點想避開我的樣子;不過我還是常常設法排除這種思想,并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我覺得蓋特露德很合宜擔任一個社交家庭的主婦,看見她如此炯娜多姿,驕傲、然而可愛地周旋于賓客之間,心裡不兔産生一種愉快的感覺。

     幾個星期飛也似地消逝了。

    我坐下來安心工作,想盡可能在冬天充協民的歌劇,我和台塞爾約定,每天晚上到他和他妹的那兒去。

    此外我還有許多書信往來和社交活動,因為各處各地都在演唱我的歌曲,在柏林演出了我全部的弦樂作品。

    質問和批評文章也紛然而至,并且突然之間似乎人人都知道了我在寫作歌劇,盡管我除了蓋特露德、台塞爾兄妹和莫特之外,并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談起過這件事。

    好在目前一切都無所謂了,主要因為我很喜歡這種種成功的象征,看來我終于早早地獲得了光明的前途。

     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在父母身邊。

    于是我在聖誕節時回了老家。

    母親待我很親切,但是以往的偏見仍然存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互不了解的鴻溝,她不相信我會以藝術為職業,懷疑我勤奮努力的嚴肅性。

    她開始有聲有色地描繪她聽到和看到的關于我的消息,這比她表示信服更為令我高興,但她基本上還是對我這些外表上的成就持懷疑态度,就象她懷疑我的全部藝術工作一樣。

    她并不是不愛音樂,從前她也喜歡唱歌,可是在她眼裡,以音樂為職業卻是有點兒可憐,她也聽過我的一些音樂作品,不是聽不懂,就是評價很低。

     父親比較相信我。

    作為商人.他首先考慮的是我的外表生活。

    在經濟上他一直毫無怨言地資助我,尤其是我脫離管弦樂隊後要重新負擔我的全部生活費用,現在看到我開始自己掙錢有了前途,遲早能夠獨立謀生,他給我的财富便可以作為一種優裕生活的必須基金,心裡當然很高興。

    順便提一下,我發現他怎麼躺在床上,原來在我到家的前一日,他摔了一跤,腿部受傷了。

     我附和父親的愛好和他淡論着比較淺近的哲學問題,這使我們的關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接近些,而且我也喜歡聽他聽那套已被證明有效的實際人生哲學。

    我向父親吐露了自己的一些不幸遭遇,這都是我從前羞于啟齒的。

    叙述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莫特的一句名言,把它也告訴了父親。

    莫特有一回向我表示過一種觀點,盡管不是用認真的口氣,他說,青年時期是人生最艱難的年代,老年人大都比年輕人更為開朗和更為滿足。

    父親笑了,沉思片刻後說道:“我們老年人當然要說相反的話。

    不過你朋友說的也有點道理。

    我相信,人的一生中在青年時期和老年時期之間确實存在一道明顯的界限。

    年輕人主張利己主義,老年人開始為别人而生活。

    我的意思是:年輕人的生活裡有很多快樂,也有很多痛苦,因為他們隻為自己生活。

    對于他們,每一個希望和想法都是重要的,他們盡情享受每一種歡樂,可是也同時嘗着每一種痛苦,而其中有些人,他們看到自己的願望不可能實現,便立刻捐棄了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青春年少。

    大多數人卻不一樣,他們由此過渡到更多地為他人而活着的時期,這并非出于德行,而完全是自然形成的。

    大多數人是因為有了家庭。

    當他們有了孩子的時候,他們便很少考慮自己以及自己的願望。

    另外一些人獻身于官職、政治、藝術或者科學而忘卻了自我。

    青年人貪玩,老年人愛工作。

    沒有人是為了要孩子而結婚的,可是當他有了孩子,孩子們便能改變他,最後他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孩子們。

    與此相關聯,青年人都很喜歡談論死的問題,實際上卻很少考慮到死。

    老年人則恰恰相反。

    年輕人想的是組何永遠活下去,因此一切願望和考慮總是圍繞着自己轉。

    而老年人則認為,結局就在前頭,一個人為自己鑽營,到頭來終歸是一場空,其結果是一無所有。

    口而他追求另一種永恒和信仰,他不願意自己僅僅象一條蟲似地活着。

    他為妻子、孩子、事業、職務和祖國而奮鬥,他懂得自己為了誰而整日辛苦操勞,備受折磨。

    在這一點上你的朋友說得很對:一個人為他人而活,要比他隻為自己而活要幸福些。

    隻是老年人不熱衷于表現英雄氣概而已,事實上也不是。

    最優秀的老人也是從最勤奮的青年人長成的,不會從學生時代開始就象老祖父一般成熟。

    ” 我在家裡呆了一星期,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我父親床邊,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病人,除了腳部輕傷以外,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很健康,精力也十分充沛。

    我向父親表示歉意,自己沒有象從前那樣關心和體貼他,他卻表示這是雙方的事,倘若我們早早嘗試達成相互諒解——實際上很難做到——倒是能夠促進我們之間未來的友誼的。

    他謹慎而友好地勸告我,應該如何同女人相處。

    我不願意談蓋特露德的事,其他方面的事情也盡可能簡略。

     “你放心吧!”父親微笑着說。

    “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丈夫,聰明女人很快就能看出來的。

    你不要去找極窮困的女人,她可能隻考慮你的金錢。

    倘若你找不到自己合意的、喜歡的女人,那也并不是一切都完了。

    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和一對自首偕老的夫妻大不相同。

    青年時期總是隻想到自己,隻為自己打算。

    一旦建立了家庭,便要操心其他東西。

    我也是過來人,你當然很清楚。

    我很鐘情于你媽媽,我們完全是為愛情而結婚的。

    但是這種情況隻維持了一年或者兩年,後來就中止了愛情,最後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兩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恰好孩子們出世了,先是你的兩個姐姐,我們為她們操心,她們卻早早夭折了。

    為了孩子,我們相互間要求對方的東西少了,隔閡又消失了,後來愛情又恢複了,當然不是舊的,而是完全不同的愛情。

    從此以後愛情穩固了,不需要修修補補,一直維持了三十多年。

    并非所有由愛情締結成的婚姻都能夠如此美滿,甚至可以說是很少如此美滿的。

    ”我當然并不信奉這種觀點,然而,卻因而增進了同父親之間的新的友好的關系,心裡感到愉快,開始重新眷戀起自己的家鄉,在這過去的幾年中,我對故鄉幾乎是淡忘了。

    當我動身離去時,後悔自己不曾拜訪父老鄉親,決定以後要和老一輩人多多接觸。

     工作、旅行以及我的弦樂作品的演出,使我一度中斷了去依姆多先生家。

    當我重新再去時,發現莫特成了依姆多家的常客了,而過去他隻在我陪同下才去的。

    老依姆多對他仍然冷淡,甚至有點怠慢,而蓋特露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