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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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沒有考慮到莫特的休假以及他對旅行的興趣正濃。

    他為我的歌劇感到高興,答應竭盡全力加以協助,隻可惜旅行計劃已定,因而隻應諾到秋天時再一起研究他的角色。

    我把他那個角色的樂譜另行抄出一份給了他。

    他帶走了那份樂譜,之後,按他向來的習慣,一連幾個月音訊俱無。

     于是在這段期限内我們又得以果在一起。

    蓋特露德和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我相信,自從在鋼琴邊的那個時刻起,她肯定了解我内心的感情了,但她卻沒有說一個字,對我的态度也毫無異樣。

    她不僅愛我的音樂,她也喜歡我本人,和我一樣,她也感覺到,在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自然的協調,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變化總是理解和有同感的。

    就這樣,她同我和睦一緻、友好相處,卻沒有狂熱。

    有時候我對在她身邊度過的這種甯靜、有價值的日子很感滿足。

    這期間我總想,熱情最終總會來臨吧,因為她的每一種友情對于我隻不過是一種施舍,我為此感到痛苦,愛情和渴望的風暴時時震撼着我,使友情變得陌生和冷淡。

    我常常極其迷惑,企圖自己說服自己,她恰好又是一種穩重、開朗、生性平靜的人。

    但是我的感覺告訴我,這是一種假象,蓋特露德完全能夠懂得,愛情必然也會給她帶來風暴和危險。

    我後來常常回想起這件事,我覺得,倘若我當時全力向她進攻,捕獲她,想盡辦法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她肯定會順從我,永遠跟我走的。

    但是我對她的開朗性格憂心仲忡,她對我表示的溫柔和好感全都是令人難堪的同情而已。

    我不能擺脫這樣的思想,她若能找到另一個健康而儀表堂堂的男子,而她也象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他,那麼她便不可能如此長久地維持我們這種平靜的友誼。

    後來,這種思想一再地在我腦海裡出現。

    為換取一條筆直的腿和一個讨人喜歡的外表,我情願放棄我的音樂和我生活中的一切。

     就在這個時期台塞爾又重新和我接近了。

    他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人,因而他是第一個得知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劇内容和計劃的人,他謹慎地把我的作品拿到家裡去進行研究。

    當他再來看我時,他那有着金黃胡子的娃娃臉由于滿意和音樂引起的激情而紅通通的。

     “您的歌劇真棒!”他興奮地對我嚷道。

    “我已經把序曲在鋼琴上練過一遍了!現在我們去好好喝一杯,我說,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要為我們的友誼開懷暢飲一番。

    當然我并不想難為您。

    ” 我欣然接受,于是我們便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台塞爾第一次把我帶到他家裡去。

    他最近剛剛把一個妹妹接到家裡住,她在母親死後成了孤身一人。

    台塞爾在長期單身生活後覺得新的家庭生活十分舒适,簡直不知道如何誇獎他妹妹才好。

    他妹妹是一個單純質樸、無憂無慮的姑娘,和他很象,也有一雙明亮、孩子氣、善良而又愉快的眼睛,她的名字叫布裡琪苔。

    她給我們端來點心和淺綠色的奧地利葡萄酒,還有裝着長長的弗吉尼亞雪茄煙的煙盒。

    于是我們為她的健康幹了第一杯,為我們的友誼幹了第二杯,當我們吃着點心,喝着酒,抽着煙的時候,善良的台塞爾懷着滿心喜歡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忽兒坐在鋼琴旁,一忽兒抱着吉他靠在長沙發上,一忽兒又坐在桌子角上奏起小提琴來,一邊還随意唱着美妙的歌曲,他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我,向我的歌劇緻敬。

    事實證明他妹妹和他有同樣的熱情,對莫紮特的信仰也毫無遜色。

    小小的寓所裡飛揚着《魔笛》和《堂?吉奧萬尼》的歌聲,杯酒言歡暫時中斷,取而代之的是提琴、鋼琴和吉他聲,還不時伴有哥哥準确而美妙無比的口哨聲。

     我在短暫的夏季演奏季節中還擔任着樂隊的小提琴手,到秋天時便辭去了這個職務,因為我的作品需要我投入全部時間和興趣。

    樂隊指揮對我的離去大不高興,最後甚至對我特别粗暴,幸而台塞爾勇敢地從中斡旋,微笑着把他擋了回去。

     在台塞爾的忠誠維護下,我完成了歌劇音樂中樂器部分的樂譜。

    他認真地體察我的思想,不講情面地指出我在管弦樂處理中的一切過錯。

    他也常常大光其火,象粗暴的指揮一般訓斥我,直到某一處他認為不行、而我卻認為可以、并頑固地堅持的地方,按照他的意見删除或修改後才肯罷休。

    他總是在我懷疑和不清楚的時候給我舉例作出說明。

    當我有點喪失信心或者缺乏勇氣時,他就拿出總譜來給我講解,向我介紹莫紮特或者洛特金①的成功經驗,把我的種種猶豫、儒怯和頑固不化罵作“笨牛”。

    我們互相咆哮、争吵和責備,要是事情發生在台塞爾寓所,那麼布裡琪苦便凝神聽着,不時給我們拿來酒和煙,惋惜地撫摸着那些揉皺的樂譜散頁,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重新弄平。

    她因為愛她的哥哥,便連帶也愛了我,把我看成了一個音樂大師。

    每逢星期日我總要到台塞爾家去吃飯,隻要天氣晴朗,飯後便一起坐電車出去。

    我們到山上和林中漫步,一面閑談,一面唱歌,兄妹倆不用我請求便一再地吟唱着他們家鄉的種種民間小調。

     ①阿爾貝特?洛特金(AlbertLortging,1801—1851),德國歌劇作家。

     有一次我們在一家鄉村酒店吃點心,從窗外傳來一種鄉村舞曲,我們吃完點心便到花園裡坐着,飲啜着蘋果汁略事休憩,布裡琪苔卻偷偷朝房于那邊溜去,等到我們察覺,朝窗外望去時,她正跳着舞經過窗下,看去就象夏日的清晨一般,清新而又令人心情舒暢。

    當她回來時,台塞爾使用手指威脅她,說她也應該邀請他。

    她滿臉通紅,顯得很尴尬,一邊向他表示婉拒,一邊望着我。

     “怎麼啦?”她哥哥詢問道。

     “沒什麼,”她簡單地回答道。

    可是我無意中發現,她在用目光朝他哥哥使眼色,要他注意我。

    于是台塞爾就說;“就這樣吧。

    ” 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說,不過總覺得好生奇怪。

    她當着我的面跳舞,似乎有點困惑。

    直到後來我才想到,倘若沒有我這個礙事的夥伴,他們的旅遊也許會走得更快、更遠,情況也會完全不同的。

    從此以後我就很少參加他們的星期日郊遊了。

     歌劇中女高音角色排練結束之際,蓋特露德就已發覺,再經常去看望她,和她親密地在鋼琴邊消磨時刻,使我感到為難,而我也肯定羞于尋找借口以繼續這種來往。

    她令我吃驚地向我建議,定期到她家為她練唱伴奏,因而我每周要在她家度過兩三個下午。

    老先生很高興看到我和她友好相處,何況這位早年喪母的姑娘向來就是家庭的女主人,一切全由她自己作主。

     花園裡已經充滿初夏的華麗景色,在寂靜的住宅周圍,到處都是花兒和叽叽喳喳的鳥兒,每當我從街上走進花園,穿過兩旁排列着黝暗的古老石像的林蔭道,走近掩沒在綠樹叢中的房子時,每次都有進入聖地的感覺,在這裡,外面的聲音聽去很微弱,外界的情況也很難滲入。

    蜜蜂在窗前盛開的花叢間嗡嗡嗡地飛舞,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照入房内,我坐在大鋼琴邊聽蓋特露德唱歌,傾聽着她那既輕松高昂,又活潑婉轉的歌聲,我們唱完一支歌曲相視而笑,兩人之間如此和諧信賴,就象是一對同胞兄妹。

    好幾次我曾想到。

    我隻要伸出手去便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我永恒的幸福,然而我卻始終沒有這樣做,因為我願意等待,直到她終于也表示出有這種要求和渴望。

    可是蓋特露德看來很滿足于這種純潔的友情,絲毫沒有其他要求的表示,我甚至常常覺得,她在請求我不要動搖這種甯靜的和諧,不要破壞我們的春天。

     我為此而失望,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她如此深深地喜歡我的音樂,如此了解我并為我而驕傲。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六月,接着蓋特露德便和她父親一起到山上度假去了,我沒有去。

    每當我經過她家門口,總看見梧桐樹後面冷冷清清的,大門鎖着。

    我的痛苦又開始了,越到深夜,這種痛苦便越深重。

     于是我總在黃昏時分帶着樂譜到台塞爾家裡去,參加他們那種安分而愉快的生活,喝着奧地利葡萄酒,一起演奏莫紮特的音樂。

    然後在柔和的夜風中漫步回家,一路上看見對對情侶在公園裡散步;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往床上一躺,卻總是久久不能入眠。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自,為什麼我能夠同蓋特露德如此友好交往。

    我永遠不可能抵制她的魅力,她吸引我、震撼我、征服了我。

    她時而穿淺藍色衣服,時而又着灰色衣服;時而活潑,時而嚴肅,我傾聽着她的聲音。

    後來我一直不能理解,我當時居然能夠聽着她唱歌而沒有熱血沸騰地向她求婚。

    我迷亂而興奮地從床上起來,打開電燈開始工作,讓人聲和樂器聲錯綜交織在一起,在新的、狂熱的旋律中重複思念之歌。

    但是安慰常常不肯降臨,使我焦躁不安地徹夜失眠,迷亂而毫無意義地念着蓋特露德的名字,蓋特露德卻不在面前,撫慰和希望也就離我而去,隻覺得前途一片昏暗,毫無希望。

    我呼喚上帝,責問他為什麼這樣戲弄我,為什麼對我緘默無言,剝奪了我的、連最窮困的人都可以享有的幸福,隻給了我這種殘酷的安慰,我的渴望一再被空洞的幻想所替代,成了我所探求的聲音和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白天我還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

    一大清早我就咬緊牙關從事工作,然後進行長距離散步以鎮靜自己,又用冷水淋浴來清醒頭腦。

    黃昏時分我為逃避向我逼近的黑夜就到開朗的台塞爾兄妹身邊去,在他們那裡獲得幾小時的安甯,有時候甚至是歡樂。

    台塞爾肯定發現我病了,卻歸咎于我的創作,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