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血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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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憐惜陸雲起,并不讓她跟着回老爺的故鄉,而是繼續留在自己家。

    陸雲起好不容易安撫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爺的好消息,可最後等來的并不是老爺,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陸雲起的母親還沒有來得及跟親人禮讓,那位她稱為兄長的人就說出了一番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話。

    姓許的男人隻是帶走了女兒的心,而眼前這個所謂的親人,卻要把女兒的人帶走。

     陸氏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要代替另一個人活下去,去承受那個女孩兒原本應該承受的命運。

    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她講出了陸雲起已經懷孕的事實,還有那個叫許康的男人。

    這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婦人,天真地以為這樣的隐秘可以改變對方的想法。

     可一切都無濟于事,在陸雲起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堂叔要的是她這個人,她眷戀的人、事越多,堂叔用以威脅她的理由也就越多。

    在堂兄閃爍其詞的閑聊中,她聽明白了些什麼。

    當她去尋找母親,在屋外聽到堂叔的那一番說辭之後,她已經做了個決定。

     堂叔拿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小弟,還有陸雲起癡心愛戀的男人來威脅她,她無能為力。

    而陸雲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這兒,生下這個孩子之後再跟他們走,不然一屍兩命,陸家老爺什麼也得不到。

    陸家兩父子權衡利弊之後,答應了。

     一個為了保護家人、愛人和孩子的女子會這樣做,恐怕連陸家老爺也不曾想到。

    一個天真的、陷入愛河而無法自拔的女孩兒,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成熟了。

     陸家父子帶來的人不少,名義上是伺候在陸家老爺回上海之後留下來的陸風揚,實則是嚴密地看守陸雲起一家三口。

    陸雲起日後才知道自己當初猜得沒錯,陸老爺曾交代過,如果有男人來找她,那麼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陸家母子對于陸雲起而言是人質,而一個知道陸雲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對于陸老爺而言,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威脅了,而威脅,必須除掉。

     可沒人知道,在陸雲起聽到陸老爺那番說辭之後,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樓窗前,把一個曬在窗外的紅頭巾收了起來。

    那是個信号,是個警告徐老爺不要過來的信号。

    原本兩人約定彼此挂起紅色的時候,就是兩人相見之時,可現在,這卻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陸雲起隻慶幸,她還不曾将老爺的真名、來曆告訴母親,雖然那隻是出于一個女孩兒的倔犟。

    她想向母親證明,自己隻是愛上了這個男人,跟他的家産、出身、來曆都沒有關系。

     徐老爺在此地也有買賣,自然是為了陸雲起,開個店面就是一個最好的掩護。

    小小的酒鋪離陸家并不遠,眺望過去剛好可以隐約看到陸雲起屋子的那扇窗,還有窗外支起的曬杆。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月,徐老爺果然沒有出現,陸雲起才放下心來。

    他定然發現什麼不對勁了。

    陸風揚試探地說起了這件事,因為當初陸氏曾說,那個姓許的男人很快就會回來娶陸雲起。

     對于陸風揚的試探,陸雲起隻淡淡地說了一句:&ldquo也許我碰上了個負心漢吧。

    男人都無情,這不是堂叔勸我打掉孩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嗎?看來他是對的。

    &rdquo 陸雲起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裡又甜蜜又解氣,她的笑容讓神色複雜的陸風揚無話可說,隻好讪讪地轉身走開了。

    從她随筆的字裡行間,我甚至都能讀出她當時的愉悅。

     她嘲諷地看着敵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知曉到自己愛人的行蹤。

    因為小弟偷偷地告訴她,陸風揚收到了一封從上海送來的信,他無意間聽他們說,始終找不到那個叫許康的人。

     時間匆匆掠過,翠綠的樹葉也漸漸變得枯黃,無奈地從枝頭飄下。

    陸雲起眼瞅着還有十幾天就是生産的日期了。

    她瘦弱的身軀卻挺着一個大肚子,從上海請來的大夫和本地的産婆都說胎兒的個頭太大,可能不利于生産。

     陸氏心驚膽戰,隻會不停地哭,該做的都做了,最後聽從了産婆的話,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紅衣服。

    在當地,這算是一種風俗,家裡有了什麼難事,就挂上件紅衣服,祈求神靈把災難帶走。

     陸風揚對這種風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淚眼汪汪的陸氏和瘦弱的陸雲起,也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

    雖然有醫生,有産婆,再有老天幫忙,也沒什麼不好,可他看不見的,是陸雲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陸雲起要生産的那天早上,雲馳跑來看她,不經意地說起對面的那家酒鋪好像要出新酒,挂起紅綢子來了。

    屋裡的人都是一聽而過,陸雲起也隻點點頭,微笑着對弟弟說:&ldquo姐姐跟你說過的話你都記住沒有?不要一天到晚總是想着玩。

    你是個大孩子了,别總讓我操心了,嗯?&rdquo 陸雲馳眼圈一紅,點頭稱是,然後就乖巧地幫他姐姐整理被子。

    盡管屋裡伺候的丫頭、仆婦都是陸風揚的人,可沒人看見被子底下,姐弟倆緊握着的雙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陸雲起的陣痛越來越頻繁,雲馳隻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陸雲起強忍着眼淚,這一别,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

    雖然弟弟隻有十二歲,可現在隻能指望他了。

     她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命運就攥在别人的手心裡&hellip&hellip好在他來了,他一定會保護好母親、弟弟和兒子的,不曉得這幾個月他是怎麼忍過來的,他變瘦了,還是&hellip&hellip 帶着對老爺的無限思念與堅持,在深夜,陸雲起最終生下了一個男孩。

    母親抱來給她看的時候,她隻能在心裡念了一聲&ldquo墨陽&rdquo,就淚眼婆娑地看着母親按規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請求先人保佑孩子順利成長。

     這個名字是她和老爺早就說好的,家裡的大兒子叫墨染,那麼如果她生的是個兒子,他們就希望他永遠活在陽光下,所以叫墨陽。

    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丹青,因為他們的相遇是因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産婆和仆婦們幫着收拾的時候,一聲&ldquo起火了&rdquo,讓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地沖到窗口去看。

    祠堂的火似乎瞬間就燃燒起來,火勢猛得讓人無法靠近。

    陸風揚氣急敗壞也無可奈何,陸氏、陸雲馳,還有那個孩子都在裡面祭祖,顯然這會兒是救不出人來了。

     因為想要救火,家裡所有的人都圍在這裡,想盡辦法不讓火勢蔓延開來。

    直到最後,那間祠堂和附近的兩間廂房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切痕迹都燒得幹幹淨淨,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明白過來的陸風揚面色陰沉地去了陸雲起的房間,面對一言不發的陸雲起,隻說了一句&ldquo你很舍得,确實是陸家的人&rdquo,就轉身離去了。

     陸雲起對于這一夜的回憶,筆墨似乎用得最重,甚至超過了對老爺的甜蜜回憶。

    也許是因為在那晚,她盡了最後的力量,讓自己所愛的人自由。

    她寫道:&ldquo那個火光明亮的夜晚,燒掉了我最後的牽挂。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雲起,而是陸風輕了。

    &rdquo 她沒有逃走,因為她知道,對于陸老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隻會給家人帶來不幸。

    一夜的大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的愛人帶着自己最親的家人離開這裡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毫無怨言地接受着各種各樣所謂上流社會的淑女教育。

    在那邊,陸家早就放出話來,陸風輕被送到香港親戚家中,說是家中老人時日無多,希望小孫女去暫住陪伴雲雲。

     等到陸雲起各方面都具備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風範和學識之後,陸家找了一個借口,憑着一場盛大的舞會,讓所有人都見識了陸風輕的高雅妩媚。

    她的一舉一動、衣飾妝容都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津津樂道且追捧的對象。

     而陸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白家,那個跟陸風輕自幼訂婚的男孩兒&mdash&mdash白允中。

    陸家的發達與白家人密切相關,陸家做的最主要的買賣就是稀有金屬。

    他們擁有礦源,可冶煉的秘方卻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陸風輕與白允中的婚約讓兩家的關系變得更緊密。

    對于陸老爺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種再緊密也會在不經意間斷裂的生意關系,而是秘方。

    陸老爺的父親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終于有了陸風輕之後,他再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了。

     隻要有了這個秘方,陸家人再也不需要戴着一個随時會發作的緊箍咒。

    就為了這個,因病夭折的陸風輕必須活下去。

    于是,陸雲起變成了陸風輕,她戴着一個叫陸風輕的面具,整整十年。

     因為那個白家少爺堅持要讀書,然後去留學,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無可拖,才勉強回來迎娶他的新娘。

    因為那一年,陸風輕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華用于等待?而且,陸老爺也不能再無休止地等下去了。

     而在那之前,陸風輕提到了一個男孩,&ldquo陸城,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

    盡管我憎惡這個姓氏,可這是能讓他留下的唯一方式。

    我不能不帶他回家,這個孩子是那樣的倔犟和嚴肅,看起來和他好像。

    他們同樣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愛,不曉得以後有沒有一個女孩,能讓他明白什麼是愛&hellip&hellip&rdquo 這段柔軟的文字讓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爺,他正皺着眉頭,一字一句,用心地讀着。

    墨色的筆迹仿佛映入了他的眼底,襯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水,讓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洶湧。

     &ldquo我真的要按老爺的話去做嗎?一定要用那個方法嗎?不,我不想,可是&hellip&hellip&rdquo六爺念出了那劄記上的一段話。

    他重複地念了幾遍之後,我才反應過來。

    他已經看完了,那匆匆寫就的未完話,是陸雲起留下的最後痕迹。

     六爺長出了一口氣,放下那本劄記,用手遮住眼,仰頭靠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ldquo姑姑&hellip&hellip&rdquo六爺喃喃念了一句,聲音有些啞。

     我輕輕歎了口氣,他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放下手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一下,&ldquo我被帶回家,原來是因為我像他&hellip&hellip&rdquo我微微一怔,連想都沒想,就說:&ldquo那又怎麼樣?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為我長得像她嗎?&rdquo 六爺被我的話說得一愣,看着我,不說話。

    我從他懷裡坐直了身體,&ldquo要是你長得不像老爺,那麼陸&hellip&hellip小姐就會錯過你。

    我要是不像陸小姐,也許你根本就不會靠近我,那樣的話&hellip&hellip&rdquo我故意做了個鬼臉,&ldquo你損失可就大了。

    &rdquo 六爺聞言,隻低頭一笑,細密的睫毛蓋住了那雙強悍的眼眸,顯得分外柔軟。

    他又将我摟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窩上,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從他胸腔裡發出的聲音,&ldquo是啊,要不是這樣,我的損失還真的大了。

    &rdquo我撲哧一笑。

     六爺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ldquo笑什麼?笑我自以為堅強,卻還是會為了這種小事覺得有些受傷?&rdquo六爺的話讓我心裡為之一甜,因為他并不介意把自己陰暗的傷口露給我看,這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着閉上眼,說:&ldquo我上學的時候,修女嬷嬷曾經說過一句話,再堅強的人也會受傷,可受傷之後,一定要記得堅強。

    &rdquo六爺沒有說話,隻是抱着我的手臂緊了緊。

     啪嗒一聲,那本劄記從六爺的膝頭上滑落下去,頓時打破了眼前這小小的溫馨。

    我和六爺對視了一眼,六爺放開我,坐直身體,撿起那本随筆,輕輕撣着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塵。

     我想了想,才開口問:&ldquo那個什麼金屬買賣,現在&hellip&hellip&rdquo六爺沒看我,隻哼了一聲,過了會兒,才低聲說:&ldquo那方面的買賣大哥向來不讓我們插手。

    可從我介入陸家的生意開始,我就知道,開礦和冶煉都是由陸家一手操辦的,沒有跟什麼&hellip&hellip姓白的有生意來往。

    &rdquo 雖然已經猜到了,可我的心還是一沉,那陸雲起呢?墨陽的親生母親,那個堅強溫婉的女人,她嫁到了白家,會不會已經&hellip&hellip&ldquo就算大哥不讓我查,我也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rdquo六爺盯着那本劄記慢慢地說。

     &ldquo不光是為了姑姑,&rdquo他轉頭看向我,&ldquo大哥也曾經查過你們的來曆,你知道為什麼嗎?&rdquo我點了點頭,因為我和陸風輕長得很像,那也就是說,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兒嗎? 我三歲的時候到的徐家,之前的記憶一點也沒有。

    父親什麼樣子隻聽林叔簡單地描述過,我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我娘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因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

     &ldquo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rdquo六爺若有所思地說了句。

    我的心跳有些加快,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子,隻是現實生活讓自己不能多想。

    可現在眼前的重重迷霧似乎就要撥開,骨肉至親似乎也觸手可及,我不敢讓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ldquo那個帶你逃出來的下人沒有跟你再說些什麼嗎?&rdquo六爺問。

    我搖搖頭,&ldquo也許他和老爺或者二太太說過,但是沒有和我提過,可現在他們都&hellip&hellip不在了。

    &rdquo &ldquo嗯&hellip&hellip&rdquo六爺一聳眉頭。

    &ldquo不過,&rdquo我遲疑了一下,六爺輕聲問:&ldquo你想到什麼了?&rdquo&ldquo也許墨陽知道吧,老爺留了個盒子給他。

    &rdquo我大緻說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訴我的那番話。

     六爺點了點頭,&ldquo沒想到,你那個哥哥居然有可能是半個陸家人。

    &rdquo墨陽英俊的臉龐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勉強笑了笑,想起了那張他留給我的小紙條,他讓我等他&hellip&hellip &ldquo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終究會有答案的。

    清朗,相信我,我一定會弄個一清二楚,為了姑姑,也為了你。

    &rdquo六爺利落地站起身來,對我伸出手,那隻手,修長而堅定。

    我借力站了起來,有些擔憂地說了句:&ldquo你要小心啊,大爺他&hellip&hellip&rdquo六爺沖我一笑,&ldquo放心,對大哥的手段我再了解不過了。

    &rdquo 六爺把那本劄記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盒子裡,兩把鑰匙也各歸其位,我們還是一人一把。

    他拿着陸雲起的,而我,則拿着老爺的。

    六爺問我把這個盒子藏在哪兒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個盒子大剌剌地放在了我的梳妝台上,上面随意地放了兩瓶香水。

     &ldquo大隐隐于市。

    &rdquo我笑着說。

    六爺也笑了起來,&ldquo有道理。

    雖然這個不能留,但是現在也還算安全,留一陣子吧,最好能等你那個墨陽哥哥回來再說。

    &rdquo我點頭同意。

    六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親了親我的額頭之後,就去了葉展的房間。

     我想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了葉展的。

    六爺如果追查這件事,就是變相地在和陸仁慶作對,不論葉展知道與否,他都會被視為是六爺那邊的人。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知道,六爺也多個助手。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間,我想下樓去找她。

    也許張嬷知道些什麼,畢竟她是跟着二太太陪嫁的貼身丫頭,可該怎麼跟秀娥提起這件事呢? 剛走到一半,我一腳踢到了坐在樓梯轉角處的秀娥。

    &ldquo噓。

    &rdquo她沖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拉着我坐了下來。

     一陣悠悠的鋼琴聲傳來,我探頭看去,陸青絲正坐在客廳裡彈着鋼琴。

    我有些吃驚,随即釋然,她也曾受過那些小姐的教育,會彈鋼琴不足為奇。

     &ldquo清朗,她在唱些什麼?那些洋詞我聽不懂。

    &rdquo秀娥湊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仔細聽了聽,果然,陸青絲若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她在唱一首英文歌。

     這首歌我從未聽過。

    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歌詞,不禁讓我想起了徐老爺和陸雲起,霍長遠和丹青,葉展和眼前的陸青絲,還有六爺和我。

    陸青絲輕柔沙啞的嗓音一直回蕩在我的耳邊,我安靜地體味着歌詞中的愛戀: 在每個醒來的清晨說你愛我 對我述說我們所擁有的幸福時 光說你從現在到永遠都需要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讓我成為你的避風港 告訴我你會和我分享 一份愛,一生,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說你愛我,你明白我一直是這樣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無論你去哪裡,請讓我與你一起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