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關燈
中,在寂靜與虛無裡,黃色、紅色與綠色的電火花在清澈的空氣裡一遍又一遍地閃爍着。

     “你還是上前面去找個座位吧,”售票員說。

     “我很快就要下車的,”我說,“再過兩個街口就到了。

    ” 電車還沒到郵局我就下來了。

    野餐的人現在準是圍成一圈坐在什麼地方,接着我又聽見了我的表聲,我開始注意谛聽郵局的鐘聲,我透過外衣摸了摸給施裡夫的那封信,榆樹那象是被蠶食過的陰影在我的手上滑過。

    我拐進宿舍樓的四方院子時鐘聲真的開始打響了,我繼續往前走,音波象水池上的漣漪那樣傳過我身邊又往前傳過去,一邊報時:是幾點差一刻?好吧。

    就算幾點差一刻吧。

     ①昆丁跳下郊區電車,又換了一輛開往哈佛大學的電車。

     我們房間的窗戶黑漆漆的。

    宿舍入口處阒無一人。

    我是貼緊左邊的牆進去的,那兒也是空蕩蕩的:隻有一道螺旋形的扶梯通向陰影中,陰影裡回蕩着一代代郁郁不歡的人的腳步聲,就象灰塵落在影子上一樣、我的腳步象揚起塵土一樣地攪醒了陰影,接着它們又輕輕地沉澱下來。

     我還沒開燈就看到了那封信,它在桌子上用一本書支着,好讓我一眼就能看見。

    把他①叫作我的丈夫。

    接着斯波特說他們要上什麼地方去野餐;要很晚才能回來,而布蘭特太太另外還需要一個騎士。

    不過那樣一來我又會見到他②了,他一小時之内是回不來的因為現在六點已經過了③。

    我把我的表掏出來,聽它嘀嗒嘀嗒地報導着時間的逝去,我不知道它是連撒謊都不會的。

    接着我把它臉朝上擱在桌子上,拿過布蘭特太太的信,把它一撕為二,把碎片扔在字紙簍裡,然後我把外衣、背心、硬領、領帶和襯衫一一脫下,領帶上也沾上了血迹,不過反正可以給黑人的。

    沒準有了那攤血迹他還可以說這是基督戴過的呢。

    我在施裡夫的房間裡找到一瓶汽油,把背心攤平在桌子上,隻有在這兒才能攤平。

    我打開汽油瓶。

     全鎮第一輛姑娘擁有的汽車姑娘這正是傑生所不能容忍的汽油味使他感到難受然後就大發脾氣因為一個姑娘家沒有姐妹隻有班吉明②班吉明讓我操碎了心的孩子如果我有母親我就可以說母親啊母親⑤我花了不少汽油,可是到後來我也分不清這 ①②指施裡夫。

     ③昆丁擔心施裡夫會回來見到他,轉而一想,六點鐘以後郊區電車一小時隻開一輛,所以又放心了。

     ④以上是昆丁與赫伯特·海德見面時,康普生太太所說的話。

     ⑤以上是康普生太太給班吉明換名字時所說的話。

    攤濕迹到底還是血迹呢還是汽油了。

    汽油又使我的傷口刺疼了。

    所以我去洗手時把背心搭在椅背上,又把電燈拉下來①使電燈泡可以烤幹濕迹。

    我洗了洗臉和手,可是即使如此我還能聞到肥皂味裡夾着那種刺激鼻孔使鼻孔收縮的氣味。

    然後我打開旅行袋,取出襯衫、硬領和領帶,把有血迹的那些塞進去,關上旅行袋,開始穿衣服。

    在我用刷子刷頭發時,大鐘敲了半點。

    不過反正還可以等到報三刻呢,除非也許在飛馳地向後掠去的黑暗中隻看見他自己的臉看不見那根折斷的羽毛除非他們兩人可是不象同一天晚上去波士頓的那兩個接着黑夜中兩扇燈光明亮的窗子猛然擦過一瞬間我的臉他的臉打了個照面我剛看見便己成為過去時态我方才是看見了嗎沒有道别那候車亭裡空空如也再沒有人在那兒吃東西馬路在黑暗與寂靜中也是空蕩蕩的那座橋拱起背在寂靜與黑暗中入睡了那河水平靜而迅疾沒有道别③ 我關了燈回進我的卧室,離開了汽油但是仍然能聞到它的氣味。

    我站在窗前,窗簾在黑暗中緩慢地吹拂過來,摸觸着我的臉,仿佛有人在睡夢之中呼出一口氣,接着徐徐地吸進一口氣,窗簾就園到黑暗之中,不再摸觸着我了。

    他們③上樓以後,母親靠坐在她的椅子裡,把有樟腦味的手絹按在嘴上。

    父親沒有挪動過位置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捏着她的手吼叫聲一下接一下地響着仿佛寂靜是與它水火不相容似的我小時候家裡有本書裡有一張插圖,畫的是一片黑暗,隻有斜斜的一道微弱的光照射在從黑暗中擡起來的兩張臉上。

    你知道假如我是國王我會幹什麼嗎?她從來 ①這是附有吊球可以任意拉下來放回去的那種電燈。

     ②以上這段是回憶方才坐電車過橋時的情景。

     ③指班吉和凱蒂。

    這下面一段是寫家中知道凱蒂與人有苟且行為後一家人的反應。

    沒有做過女王也沒有做過仙女她總是當國王當巨人或是當将軍我會把那個地方砸開拖他們出來把他們好好地抽打一頓那張圖畫被撕了下來,被扯破了。

    我很高興。

    我得重新看到那張畫才知道地牢就是母親本人她和父親在微弱的光線中握着手向上走而我們迷失在下面不知什麼地方即使是他們也沒有一點光線。

    接着忍冬的香味湧進來了。

    我剛關上燈打算睡覺它就象波浪似的一陣、陣地湧進來氣味越來越濃到後來我簡直透不過氣來隻得起床伸出手摸索着往外走就象小時候學步時那樣手能夠看見在頭腦裡摸觸着所形成的看不見的門在成了手看不見的東西我的鼻子能夠看到汽油,看到桌子上的背心,看到門。

    走廊裡仍是空蕩蕩的,并沒有一代代郁悒不歡的人的腳步走去取水。

    然而看不見的眼睛象咬緊的牙齒沒有不相信甚至懷疑痛楚的不存在胫骨腳踝膝蓋順着那一長道看不見的杉梯欄杆在母親父親凱蒂傑生毛萊都睡着的黑暗中一失足門可并不怕隻是母親父親凱蒂傑生毛萊在睡夢中走得那麼遠了我會馬上入睡的當我門門門盥洗室裡也是空蕩蕩的,那些水管,那白瓷臉盆,那有污迹的安靜的四壁,那沉思的寶座①。

    我忘了拿玻璃杯了,不過我可以手能看見發涼的手指那看不見的天鵝脖頸比摩西的權杖還要匆那玻璃杯試探地擊叩着不是在細瘦的脖頸上擊叩而是擊叩發涼的金屬玻璃杯滿了溢出來了水使玻璃杯發涼手指發紅了瞌唾把潮濕的睡眠的味道留在脖頸的漫長的寂靜中我回到走廊裡,吵醒了寂靜中一代代說着悄悄話的學生的失落的腳步,進入了汽油味中,那隻表還在黑暗裡躺在桌子上撒着彌天大謊。

    接着窗簾又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氣,把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

    還有一刻 ①指無人在用的抽水馬桶。

    鐘。

    然後我就不在人世了。

    最最令人寬慰的詞句。

    最最令人寬慰的詞句。

    Nonfui.Sum.Fui.NOnsum.①有一回我不知在哪兒聽到了鐘聲。

    在密西西比還是在馬薩諸塞。

    我過去存在過。

    我現在即将不存在。

    在馬薩諸塞還是在密西西比。

    施裡夫在他衣箱裡有一瓶。

    你難道不準備拆開這封信了嗎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宣布三次。

    好多天。

    你難道不準備拆開這封信了嗎小女凱丹斯的婚禮那種酒能讓你把手段與目的都弄混了。

    我現在存在。

    喝吧。

    我過去不存在。

    咱們把班吉的牧場賣掉好讓昆丁進哈佛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我快要死在哈佛了。

    凱蒂說的是一年是不是。

    施裡夫在他衣箱裡有一瓶。

    先生我不需要施裡夫的我已經把班吉的牧場賣掉了我可以死在哈佛了凱蒂說的死在大海的洞窟與隙穴裡随着動蕩的浪濤平靜地翻騰因為哈佛名聲好聽四十英畝買這樣一個好聽的名聲一點也不貴。

    一個很高雅的過去的名聲咱們用班吉的牧場來換一個高雅的逝去的名聲。

    這能維持他一個長時期的生活因為他聽不到除非他能嗅得到她剛進門他便哭喊起來我一向以為那不過是父親老拿來跟她開玩笑的鎮上的某個小無賴但是後來。

    我以前也一直沒有注意他還以為是個普普通通的陌生的旅行推銷員或是跟别人一般穿軍用襯杉的可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他根本不把我看作是潛在的破壞者,而是看着我想的卻是她是透過她在看我正如通過一塊彩色玻璃你幹嗎非得管我的閑事不可你難道不知道這沒有一點點好處嗎我本以為這事你已經撒手讓母親與傑生來管了呢 是母親讓傑生來監視你的嗎我是怎麼也不會幹這種事的。

     女人僅僅是借用别人的榮譽準則罷了這是因為她愛凱蒂即 ①拉丁語語法的時态練習,意為:過去不存在。

    現在存在。

    過去存在過。

    現在即将不存在。

    使病了她也呆在樓下免得父親當着傑生的面嘲笑毛萊舅舅父親說毛萊舅舅舊學根底太差這才犯了把機密要事交托給那舊小說裡少不了的瞎眼童子①他應該挑選傑生的因為傑生至多隻會犯毛萊舅舅所犯的同樣的莽撞的錯誤而不會讓他落個黑眼圈的帕特生家的孩子比傑生小他們合夥糊風筝賣給人家五分錢一隻直到發生經濟上的糾葛傑生另外找了一個合夥人這孩子更加小些反正是相當小的因為T·P·說傑生仍然管帳可是父親說毛萊舅舅何必去幹活呢既然他也就是說父親可以白養活五六個黑人他們啥活兒也不幹光是把腳翹在爐架上烤他當然經常可以供毛萊舅舅的吃住還可以借幾個錢給毛萊舅舅這樣做也可以維持他父親的信念在這種熱得宜人的地方他的族類就是天生高貴這時母親就會哭哭啼啼他說父親自以為他的家族比她的家族優秀還說他嘲弄毛萊舅舅是在教壞我們這些孩子其實她不明白父親要教我們的是所有的人無非就是一隻隻玩偶罷了他們肚子裡塞滿了鋸木屑這些鋸木屑是從以前所扔掉的玩偶的什麼部位的什麼傷口——不是使我死去的那個傷口——裡流出來歸攏來的。

    過去我總以為死亡就是象祖父那樣的一個人象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交情很深的私交就象過去我們印象中祖父的寫字桌也是特别神聖的不能碰它甚至在祖父的書房裡大聲說話都是不應該的在我頭腦裡祖父和他的書桌總是分不開的他們在一起老是等待着老沙多裡斯上校②來臨和他們一起坐下來他們等在那些杉樹的後面的一個高地上沙多裡斯上校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着什麼他們等他看完後走下來祖父穿着他的軍服我們能聽到他們說話的低 ①指班吉。

    毛菜舅舅曾打發他傳遞情書給帕特生太太。

     ②福克納筆下的另一個南方貴族世家的族長,在長篇小說《沙鄉裡斯》等作品中出現。

    語聲從杉樹後面傳過來他們談個不停而祖父始終總是正确階 報三刻的鐘聲開始了。

    第一下鐘聲鳴響了,精确而平穩,莊嚴而幹脆,為第二下鐘聲驅走了那不慌不忙的寂靜原來如此如果人也能始終這樣相互交替那該多好就象一朵火焰扭曲着燃燒了一個短短的瞬間然後就徹底熄滅在冷冷的永恒的黑暗裡而不是躺在那裡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搖晃的鐘擺直到所有的杉材都開始具有那種強烈的死亡的香味那是班吉最最讨厭的。

    我隻要一想到那叢樹便仿佛聽見了耳語聲秘密的波浪湧來聞到了袒裸的皮肉下熱血在跳動的聲音透過紅彤彤的眼簾觀看松了捆綁的一對對豬一面交配一面沖到大海裡去于是他說①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看着邪惡暫時得逞其實它并不能永遠——于是我說它也沒有必要占上風如此之久對一個有勇氣的人來說——于是他說你認為那是勇氣嗎——于是我說是的父親你不認為是嗎——于是他說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的道德觀念的仲裁者不管你是否認為那是勇氣反正它比那行動本身比任何行動都重要否則的話你不可能是認真的——于是我說你不相信嗎我可是認真的——于是他說我看你是過于認真了才這樣要使我震驚否則你是不會感到萬不得已非告訴我你犯了亂倫罪不可的——于是我說我并沒有說謊我并沒有說慌——于是他說你是想把一樁自然的出于人性所犯的愚蠢行為升華為一件駭人聽聞的罪行然後再用真實情況來拔除它——于是我說那是要将她從喧鬧的世界裡孤立出來這樣就可以給我們擺脫掉一種負擔而那種聲音就象是從來沒有 ①從“于是他說”起昆丁回想凱蒂失身後他與父親的一番談話。

    由于昆丁處在自殺前高度亢奮的精神狀态中,這段對話是沒有邏輯、混亂不堪的。

    讀者可視為精神不正常者的谵語。

    為清楚計,我們用破析号把兩人的對白分開。

    原文是沒有任何标點的。

    向過一樣——于是他說你當初是存心要她幹的吧——于是我說我當初害怕這樣做我怕他會同意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好處了可是如果我能使你相信我們幹了那樣的事那麼事情就會真的是那樣了而别人的事就會不是那樣而整個世界就會暄叫着離開我們——于是他說道關于那另外的一件事你現在倒也沒有撤謊不過你對你自己内心的思想對普遍真理的那一個部分亦即自然事件的遞疊次序以及它們的原因仍然蒙然無所知這些原因使每個人的頭上籠上陰影包括班吉在内你沒有考慮到有限性的問題你在考慮的是一種神化的境界在這種境界裡一種暫時的思想狀态會變成勻稱超出在肉體之上它不但意識到自己也意識到肉體的存在它不會完全抛棄你甚至于也不會完全消滅一于是我說暫時的——于是他說你不禁要以為有一天它再也不會象現在那樣地傷害你你似乎僅僅把它看成是一種經驗使你一夜之間頭發變白不妨這麼說可是一點也不會改變你的外貌你在這些情況下是不會做這件事的這将是一場賭博奇怪的是這種被不幸事件所孕育的人每一下呼吸都是一次新的投擲所擲的骰子裡早已灌了鉛肯定對他不利這樣的一個人還不願面對最後的判決其實他事先早已知道他是遲早要面對的不必試用種種權宜之計包括用暴力也包括連三歲孩子也騙不過的小手法直到有一天在極度厭惡中他孤注一擲盲目地翻開一張牌不管是誰即使是在失望或悔恨或失去親人時襲來的第一陣盛怒之中也不會這樣做的隻有等他認識到即使是失望或悔恨或失去親人對于一個陰郁的賭徒來說也并不特别重要時才會這樣做——于是我說暫時的——于是他說很難相信一種愛或一種哀愁會是一種事先沒有計劃便購買下來的債券它是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自己成長起來的而且是事先不給訊号就湧進了自己的記憶并被當時正好當道的任何一種牌号的神所代替的不你不會那樣做的直到你開始相情即使她也是不大值得為之感到失望的——于是我說我是永遠不會做那樣的事的沒有人知道我所知道的事——于是他說我想你最好馬上就緻坎布裡奇去你或者先去緬因州呆上一個月如果你節約些錢還是夠用的這樣做也許是樁好事因為精打細算地使用每一個子兒比耶稣治愈了更多的創傷——于是我說就算我能理解你的用意我下一周或是下個月在那兒是會理解的——于是他說那你就該記住你進哈佛是你母親畢生的夢想從你生下來時起她就懷着這樣的希望而我們康普生家的人是從來不讓一位女士失望的——于是我說暫時的這樣做對于我對于我們大家都是有好處的——于是他說每一個人是他自己的道德觀念的仲裁者不過誰也不該為他人的幸福處方——于是我說暫時的——于是他說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個詞了世界上别的什麼也沒有這不是絕望直到時間還不僅僅是時間直到它成為過去 最後一下鐘聲也打響了。

    終于鐘聲不再震顫,黑暗中又是一片寂靜了。

    我走進起坐間打開了燈。

    我穿上背心。

    汽油味現在淡得多了,幾乎聞不出來了,在鏡子裡也看不出有什麼血迹了。

    至少不象我眼睛上那麼明顯。

    我穿上外衣。

    給施裡夫的那封情在衣服裡格拉格拉地響,我把它拿出來再檢查一遍地址,把它放在我側邊的口袋裡。

    接着我把表拿到施裡夫的房間裡去,放在他的抽鬥裡,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一塊幹淨的手帕,走到門邊,把手伸到電燈開關上。

    這時我記起了我還沒有刷牙,因此得重新打開旅行袋。

    我找到了我的牙刷,往上面擠了些施裡夫的牙膏,便走出去刷牙。

    我盡量把牙刷上的水擠幹,把它放回到旅行袋裡去,關上袋子,重新走到門口。

    我關燈之前先環顧了一下房間,看看還漏了什麼沒有,這時我發現忘了戴帽子了。

    我必須經過郵局,肯定會碰到個把熟人,他們會以為我明明是個住在哈佛四方院子宿舍裡的一年級生,卻要冒充四年級生。

    我也忘記掉刷帽子了,不過施裡夫也有一把帽刷,因此我也不必再去打開旅行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