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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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能回家嗎 走吧讓我獨自待一會兒 你大概走不了還是騎我的馬吧 不要你走你的 你到家後可以把缰繩搭在鞍頭上放開它它自己會回馬棚去的 别管我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我倚在橋欄上望着河水我聽見他解開了馬跨上坐騎走了過了一會兒我耳朵裡隻有潺潺水聲别的什麼也聽不見接着又聽到了鳥叫聲我從橋上下來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我把背靠在樹幹上頭也斜靠在樹幹上閉上了眼睛一片陽光穿過村枝落在我的眼簾上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依舊靠在樹上我又聽到鳥在叫了還有水聲接着一切都仿佛離遠了我又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在那些令人難熬的日日夜夜之後我現在倒反而覺得很輕松那時忍冬的香味從黑暗裡鑽出來進入我的房間我甚至正竭力想入睡但過了一會兒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打我他假裝說打了那也是為了她的緣故我卻象一個女孩子那樣的暈了過去不過即使這樣也都已經無所謂了我坐在樹下背靠着樹斑斑點點的陽光拂撩着我的臉仿佛一根小樹枝上的幾片黃葉我聽着瀑漏水聲什麼都不想即使我聽到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我坐在那裡眼睛閉着聽到了馬蹄站停在沙地上踏着發出沙沙聲然後是奔跑的腳步聲然後感到她急急地摸索着的手 傻瓜傻瓜你受傷了嗎 我張開眼睛她的雙手在我臉上摸來摸去 我不知道你們在哪個方向直到後來聽見了槍聲我不知道你們究竟在哪兒我沒想到他和你會偷偷地跑出來較勁兒我沒想到他居然會 她用雙手抱住我的頭用力推我的頭去撞那棵樹 别别别這樣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停一停别撞了 我知道他不會打你的我知道不會的 她又想推我的頭讓它去撞樹 我方才告訴他再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告訴他了 她想掙脫她的手腕 放開我 别這樣我比你勁兒大别這樣 放開我我一定得追上他要他放開我呀昆丁求求你放開我放開我 突然之間她不再掙紮了她的手腕松癱了 好吧我可以告訴他使他相信我每一次都能使他相信我的話是對的 凱蒂 她沒有拴住“王子”它随時都可能拔腳往回跑隻要它産生了這個想法 他每一次都願意相信我的話 你愛他嗎凱蒂 我什麼他 她瞧着我接着一切神采從她眼睛裡消失了這雙眼睛成了石像的眼睛一片空白視而不見靜如止水 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咽喉上 她抓住我的手讓它貼緊在她咽喉上 現在說他的名字 達爾頓·艾密司 我感覺到一股熱血湧上她的喉頭猛烈地加速度地怦怦搏動着 再說一遍 她的臉朝樹林深處望去那裡陽光斜斜地照在樹上鳥兒在 再說一遍 達爾頓·艾密司 她的血不斷地向上湧在我手掌下面一陣接一陣地搏動 血不斷地流淌,流了很久,①可是我的臉覺得發冷象是死了似的,我的眼睛,還有我手指上破了的地方又感到刺痛了一我能聽到施裡夫在壓水泵的聲音。

    接着他端着臉盆回來,有一片暗淡的天光在盆裡蕩漾,它有一道黃邊,象一隻褪色的氣球,然後又映出了我的倒影。

    我想從裡面看清我自己的臉。

     “血不流了吧?”施裡夫說。

    “把那塊布給我。

    ”他想從我手裡把它取走。

     “當心,”我說,“我自己來吧。

    是的,血差不多止住了。

    ”我又把布片浸在水盆裡,戳破了那隻氣球,布片上的血迹化開在水裡。

    “我希望有一塊幹淨的布。

    ” “最好能有一片生牛肉貼在眼睛上,”施裡夫說,“真糟糕,你明天不出現一隻黑眼圈那才怪哩。

    那小子真渾,”他說。

     “我是不是也把他打傷了一點?”我擰幹手帕,想把我背心上的血迹擦幹淨。

     “這你是擦不掉的,”施裡夫說。

    “你得送到洗衣房去才行。

    好了,把手帕貼在眼睛上吧,那不是更好嗎。

    ” “我可以擦去一些血迹,”我說。

    不過并沒什麼效果。

    “我的 ①回到”當前”,上接169頁第5行仿宋體字後面。

    昆丁與吉拉德打了一架,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剛才的思想活動都是他昏迷時的潛意識活動。

    硬領成了什麼模樣啦?可我也說不上來,”施裡夫說。

    “按在眼睛上呀。

    這樣。

    ” “省心,”我說,“我自己也會按的。

    我一點也沒打傷他嗎?” “也許你揍着他一兩下。

    不過我那時不是在往别處看就是在眨眼。

    他可是把你打了個落花流水。

    把你打得都無處躲藏。

    你幹嗎要揮動拳頭跟他打架?你這大傻瓜: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我說。

    “我就是擔心設法把背心弄幹淨。

    ” “唉,别操心你那些個衣服了。

    你眼睛還疼不疼?” “我覺得挺好,”我說。

    周圍的一切都變成紫色的、一動不動的了,在屋子的山牆上面,天空從綠色一點點褪成了金色,沒有一絲兒風,煙囪裡冒出來的煙直直地升入天空。

    我又聽見水泵聲了。

    一個男人拿了一隻桶在接水,上邊壓水泵上邊扭過頭來看我們。

    有個女人經過了門口,不過她并沒有朝外張望。

    我聽見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頭牛在哞哞叫着。

     “好了,”施裡夫說。

    “别管你的衣服了,把手帕按在眼睛上吧。

    明天一早我就替你把衣服拿出去洗。

    ” “好吧。

    我很懊惱,至少我是應該流些血在他的衣服上的。

    ” “那個渾小子。

    ”施裡夫說。

    斯波特從屋子裡出來,穿過院子,他大概是在裡面和某個娘們聊天。

    他又用他那種冷冷的、懷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哼,小子,”他說,打量着我,“你為了找樂子,真肯玩命啊。

    先是拐騙小姑娘,接着又是打架。

    你往常放假都幹些什麼消遣,是放火燒别人的房子嗎?” “我挺好,”我說。

    “布蘭特太太說什麼了沒有?” “她因為吉拉德給你放了血正在劈頭劈臉地罵他呢。

    等她見到你,也會因為你讓他把你打出血來把你臭罵一頓的。

    她倒不反對打架,不過見到流血讓她心煩,我想你設能不讓自己流血,這使你在她心目中社會地位降低了一等。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當然羅,”施裡夫說,“既然你沒法讓自己投胎在布蘭特家,不得已求其次,隻好視情況而定,或是跟布蘭特家的人通奸,或是喝醉了酒跟他們家的人打架羅。

    ” “一點兒不錯,”斯波特說。

    “不過依我看昆丁也沒有喝醉嘛。

    ” “他是沒喝醉,”施裡夫說,“你非得喝醉了才能壯起膽子跟那渾小子打架的嗎?” “嚯,看到昆丁被打得這麼慘,我想我是非得喝得酩酊大醉了才敢這麼幹的。

    吉拉德這手拳是在哪兒學的?” “他每天都進城到麥克的訓練班去學的,”我說。

     “是嗎?”斯波特說。

    “你打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的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我猜是這樣的吧。

    是啊。

    ” “再把布沾沾濕吧,”施裡夫說。

    “再打點幹淨水來要不要?” “這樣就行了,”我說。

    我把手帕又浸浸濕,重新敷在眼睛上。

    “真希望能有什麼東西來把背心擦擦幹淨。

    ”斯波特還在打量着我。

     “喂,”他說,“你方才幹嗎要打他?他說了什麼來着?”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幹嗎要打他。

    ” “我隻知道你忽然跳起來,嚷道,‘你有姐妹嗎?你有嗎?’吉拉德說沒有,你就打他。

    我注意到你一個勁兒地瞅着他,不過你象是根本沒注意旁人在說些什麼,突然之間卻蹦起來問他有沒有姐妹。

    ” “啊,他跟平時一般在誇誇其談呗,”施裡夫說,“吹他情場如何得意。

    你還不知道嗎,隻要有姑娘在跟前他一直如此,讓她們摸不着頭腦。

    閃爍其詞啦、故弄玄虛啦,說得個天花亂墜不着邊際讓他告訴我們他在大西洋城怎麼跟一個妞兒約好在跳舞廳見面,他卻失約讓她白等,自己回到旅館去睡大覺,躺在床上,不免替對方感到傷心,因為自己‘放了生’,沒能侍候她,滿足她的要求。

    接着又大談肉體的美,而一切煩惱也由此産生,女人是怎樣的貪得無厭,除了仰卧在床上别的什麼也幹不了。

    麗達①躲藏在樹叢裡,嗚咽着呻吟着等那隻天鵝出現,懂嗎。

    這個狗娘養的。

    我自己都想揍他一頓。

    不過,要是我,我就會搶起他媽媽放酒的那隻籃子,往他腦袋上扣下去。

    ” “噢,”斯波特說,“你真是個捍衛女人的英雄。

    小子,你所引起的反應不僅有欽佩,而且還有恐懼。

    ”他冷冷地嘲諷地打量着我。

    “我的老天爺啊,”他說。

     “我打了他,覺得很抱歉,”我說。

    “我樣子很狼狽,這樣回去道歉恐怕太難看了吧?” “道歉個屁,”施裡夫說,“讓他們見鬼去吧。

    咱們回城裡去。

    ” “我看他應該回去,好讓他們知道他打起架來很有紳士氣派,”斯波特說。

    “我是說,挨打起來很有紳士氣派。

    ” “就這副模樣?”施裡夫說,“渾身上下全都是血?” “那,好吧,”斯波特說,“你們自己知道怎麼辦最好。

    ” “他可不能光穿着襯衣到處亂跑。

    ”施裡夫說,“他還不是個四年級生呢。

    來吧,咱們回城裡去吧。

    ” “你不用陪我,”我說。

    “你回去參加野餐吧。

    ” “還野什麼餐,”施裡夫說。

    “咱們走吧。

    ” “那我跟他們怎麼說呢?”斯波特說。

    “告訴他們你和昆丁也打了一架,行嗎?” ①希臘神話中斯巴達王泰達魯斯之妻,大神宙斯常常變成天鵝來與她幽會。

     “什麼也不用說,”施裡夫說。

    “跟她說她的東道權也隻能維持到太陽下山時為止、來吧,昆丁。

    成要向那邊那個女人打聽最近的區間車站在——” “不,”我說,“我現在還不想回城。

    ” 施裡夫站住了,瞧了瞧我。

    他轉過身子時,他的眼鏡片象兩隻小小的黃月亮。

     “你打算幹什麼?” “我現在還不想回城。

    你回去參加野餐吧。

    告訴他們我不能參加了,因為我衣服都弄髒了。

    ” “聽着,”他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沒什麼。

    我挺好的。

    你和斯波特回去吧。

    咱們明天再見。

    ”我穿過院子朝大路走去。

     “你知道車站在哪兒嗎?”施裡夫說。

     “我能找到的。

    咱們明天見。

    告訴布蘭特太太我感到很抱歉,因為我破壞了她的郊遊。

    ”他們兩人站在那兒看着我。

    我繞過屋角。

    有條石塊鋪的小路直通大路。

    小路兩旁栽滿了攻瑰花。

    我穿過院門,來到大路上。

    大路是往下傾斜的,通向樹林,我能辨認出停在路邊的那輛汽車。

    我爬上小山,越往上走光線就越亮,快到山頂時我聽到一輛汽車的聲音。

    在暮色蒼茫中它聽起來仿佛離我相當遠,我站住了腳步傾聽。

    我已經看不清那輛汽車了。

    可是施裡夫依然站在房子前面的大路上,朝小山頂上眺望。

    在他身後,屋頂上有一派黃光,就象是一抹油彩。

    我舉起手來揮了揮,接着便翻過山頭,一面仍然谛聽汽車的聲音。

    這時房子看不見了,我在綠色與黃色的光線中站停腳步,聽到汽車的聲音越來越響,直到快聽不見時它忽然停住了。

    我等待着,直到它又響了起來。

    接着我繼續往前走去。

     我下山時天光逐漸地暗淡下來,可是在這期間光的質地卻沒有變,仿佛在變的、在減弱的是我而不是那光線,現在大路沒入了樹林,但你在路上仍然能看得清報紙。

    不久之後我來到一條小巷口。

    我拐了進去。

    這兒比大路顯得局促,顯得更暗一些,可是當它通到無軌電車站時——這兒又有一個候車亭——光線依然沒有變。

    在小巷裡走過之後,車站上顯得豁亮些,好象我在小巷裡度過了黑夜現在已經天亮了。

    車子很快就來了。

    我上了車。

    人們都扭過頭來看我的眼睛,我在車廂左邊找到了一個空座①。

     車子裡燈亮着,因此我們在樹叢裡駛過時除了我自己的臉和坐在過道對面的那個女人②以外,我什麼都看不見,她頭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頂帽子,帽子上插了根斷了的羽毛,可是等電車走出林子,我又能看見微弱的天光了,還是那種光質,仿佛時間片刻之間的确停滞了,太陽也一直懸在地平線底下似的。

    接着我們又經過了曾有個老人在那兒吃紙口袋裡的東西的木亭,大路在蒼茫暮色中伸展向前,進入了晦暗之中,我又感到河水在遠處平靜、迅疾地流動着。

    電車繼續向前疾馳,從敞開的車門刮進來的風越來越大,到後來,車廂裡充滿了夏天與黑夜的氣息,唯獨沒有忍冬的香味。

    忍冬是所有的香味中最最悲哀的一種了,我想。

    我記得許多種花的香味。

    紫藤就是其中之一。

    逢到下雨天,當媽媽感到身子還好,能坐在窗前時,我們總是在紫藤架下玩耍。

    如果媽媽躺倒在床上,迪爾西就會讓我們加上一件舊衣服,讓我們到雨中去玩,因為據她說雨對小孩子并沒有什麼壞處。

    倘若媽媽沒躺在床上,我們總是在門廊上玩,一直到她嫌我們太吵了,我們這才出去在紫藤架下玩耍。

     ①昆丁左眼挨打,他故意坐在左邊不讓人們看見他的黑眼圈。

     ②指車窗玻璃上反映的形象。

     這兒就是今天早上我最後看到大河的地方,反正就在這一帶。

    我能覺出蒼茫暮色的深處有着河水,它自有一股氣味。

    在春天開花的時節遇到下雨時到處都彌漫着這種香氣别的時候你可并不注意到香氣這麼濃可是逢到下雨一到黃昏香味就侵襲到屋子裡來了要就是黃昏時雨下得多要就是微光本身裡存在着一種什麼東西反正那時香味最最濃郁到後來我受不了啦躺在床上老想着它什麼時候才消失什麼時候才消失啊。

    車門口吹進來的風裡有一股水的氣息,一種潮濕的穩定的氣息。

    有時候我一遍遍地念叨着這句話就可以使自己入睡到後來忍冬的香味和别的一切摻和在一起了這一切成了夜晚與不安的象怔我覺得好象是躺着既沒有睡着也并不醒着我俯瞰着一條半明半暗的灰蒙蒙的長廊在這廊上一切穩固的東西都變得影子似的影影綽綽難以辨清我幹過的一切也都成了影子我感到的一切為之而受苦的一切也都具備了形象滑稽而又邪惡莫名其妙地嘲弄我它們繼承着它們本應予以肯定的對意義的否定我不斷地想我是我不是誰不是不是誰 隔着蒼茫的暮色我能嗅出河彎的氣味,我看見最後的光線懶洋洋而平靜地依附在沙洲上,沙洲象是許多鏡子的殘片,再往遠處,光線開始化開在蒼白澄澈的空氣中,微微顫動着,就象遠處有些蝴蝶在撲動似的。

    班吉明那孩子。

    他老愛坐在鏡子的前面,百折不撓的流亡者在他身上沖突受到磨練沉默下去不再冒頭。

    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被作為人質帶到埃及去的兒子。

    ①哦班吉明。

    迪爾西說這是因為母親太驕傲了所以看不起他。

    他們象突然湧來的一股黑色的細流那樣進入白人的生活,一瞬間,象透過 ①見《聖經·創世記》,第四十二章第三十六節,原話是便雅憫(班吉明)之父雅各說的,與此句不盡相同。

    上一句中的“百折不撓的流亡者”應指便雅憫之兄約瑟。

    顯微鏡似的将白人的真實情況放大為不容量疑的真實;其餘的時間裡,可隻是一片喧嚣聲,你覺得沒什麼可笑時他們卻哈哈大笑,沒什麼可哭時又嘤嘤哭泣。

    他們連參加殡葬的吊唁者是單數還是複數這樣的事也要打賭。

    孟菲斯有一家妓院裡面都是這樣的黑人,有一次象神靈附體一樣,全都赤身裸體地跑到街上。

    每一個都得三個警察費盡力氣才能制服。

    是啊耶稣哦好人兒耶稣哦那個好人。

     電車停了。

    我下了車,人們又紛紛看我的眼睛。

    來了一輛無軌電車,裡面擠滿了人。

    我站在車廂門口的後平台上。

    ① “前面有座,”賣票的說。

    我往車廂裡瞥了一眼。

    左邊并沒有空位子。

     “我就要下車的,”我說。

    “就站在這兒得了。

    ” 我們渡過了河。

    那座橋坡度很小,卻高高地聳立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