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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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簾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裡來了,聽見表在滴嗒滴嗒地響。

    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隻表是一切希望與欲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reductoabsurdum①,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

    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面。

    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

    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

    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①拉丁語,正确的拼法應為reductitoadabsurdum,意為:歸謬法。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滴嗒聲。

    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裡來。

    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鐘表的滴嗒聲的。

    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覺滴嗒聲,随着在下一秒鐘裡你又聽到了那聲音,使你感到雖然你方才沒有聽見,時間卻在不間斷地、永恒地、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

    就象父親所說的那樣:在長長的、孤獨的光線裡,你可以看見耶稣在對于地前進。

    還有那位好聖徒弗蘭西斯②,他稱死亡為他的“小妹妹”,其實他并沒有妹妹。

     ②指弗蘭西斯·德·阿昔斯(Francisdi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侶,他著有《詠日》,裡面把“死亡”稱為”小妹妹”。

     透過牆壁,我聽到施裡夫③那張床的彈簧的格吱格吱聲,接着聽到他趿着拖鞋走路的沙沙聲。

    我起床,走到梳妝台前,伸手在台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過來面朝下,然後回到床上。

    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簾上,我差不多能根據影子移動的情形,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因此我隻得轉過身讓背對着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動物似的,腦袋後面是長着眼睛的,當影子在我頭頂上蠕動使我癢癢的時候,我總有這樣的感覺。

    自己養成的這樣一些懶惰的習慣,以後總會使你感到後悔。

    這是父親說的。

    他還說過,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齒輪輕輕的喀嚓喀嚓聲折磨死的。

    耶稣也沒有妹妹。

     ③昆丁在哈佛大學的同學,與昆丁台往一套宿舍,是加拿大人。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琢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父親說過,經常猜測一片人為的刻度盤上幾根機械指針的位置,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

    父親說,這就象出汗一樣,也是一種排洩。

    我當時說也許是吧。

    心裡卻是懷疑的。

    心裡一直是懷疑的。

     如果今天是陰天,我倒可以瞧着窗子,回想對于懶惰的習性,父親又是怎麼說的。

    我想,如果天氣一直好下去,對他們在新倫敦④的人來說倒是不錯的。

    天氣有什麼理由要變呢?這 ④美國康涅狄格州濱海一小城,哈佛大學與别的大學的學生的劃船比賽在該處舉行。

    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聲音響徹在①她徑直從鏡子裡跑了出來,從被圍堵在一個角落裡的香氣中跑了出來。

    玫瑰包玫瑰。

    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為小女舉行婚禮。

    ②玫瑰。

    不是象山茱萸和馬利茇那種貞潔的花木。

    我說,我犯了亂倫罪了③,父親,我說。

    玫瑰。

    狡猾而又安詳。

    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卻沒有見到過劃船比賽,那就應該要求退還學費。

    讓傑生去念大學。

    讓傑生上哈佛去念一年書吧。

     ①昆丁在這裡聯想起妹妹凱蒂結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

    “那聲音響徹在”是英國詩人約翰,開波爾(JohnKeble,1792-1866)的詩歌《神聖的婚禮》中的半行,全句為:“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人世間最早的一次婚禮。

    ” ②昆丁想起了他父親寄來的宣布即将為凱蒂舉行婚禮的請柬。

     ③昆丁想起在妹妹與推銷員達爾頓·艾密司有了苟且關系後,他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其實沒有)的情形。

     施裡夫站在門口,在穿硬領,他的眼鏡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澤,好象是在洗臉時把他那紅紅的臉色染到眼鏡上去了。

    “你今天早上打算曠課嗎?” “這麼晚了嗎?” 他瞧瞧自己的表:“還有兩分鐘就要打鈴了。

    ” “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

    ”他還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動。

    “我得快些了。

    再曠一次課我可不行了。

    上星期系主任對我說——”他把表放回到口袋裡。

    我也就不再開口了。

     “你最好還是趕快穿上褲子,跑着去,”他說完,便走出去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房間裡走動着,透過牆壁聽他的聲音。

    他走進起坐室,朝門口走去。

     “你還沒有穿好?” “還沒有。

    你先走吧。

    我會趕來的。

    ” 他走出去了。

    門關上了。

    走廊裡傳來他那越來越微弱的腳步聲。

    這時我又能聽到表的滴嗒聲了。

    我不再走來走去,而是來到窗前,拉開窗簾,看人們急勿匆地朝小教堂①奔去,總是那些人,掙紮着把手穿進逐漸脹大的外套袖管,總是那些同樣的書和飄飛的翻領向前湧去,仿佛是洪水泛濫中漂浮的破瓦碎磚,這裡面還有斯波特②。

    他把施裡夫叫作我的丈夫。

    啊,别理他,施裡夫說,要是他光會追逐那些騷娘們,那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幹。

    在南方,人們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樁丢臉的事。

    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

    他們抓瞎吹。

    童貞不童貞,這對女人來說關系倒不大,這是父親說的。

    ③他說,童貞這個觀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設想出來的。

    父親說,這就跟死亡一樣,僅僅是一種别人都有份的事兒,我就說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他就說,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還不僅是童貞的問題,于是我就說,失去貞燥的為什麼不能是我,而隻能是她呢,于是他說,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連改變它們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裡夫說④。

    他不就是光會追逐那些小騷娘們嗎;我就說,你自己有妹妹沒有?你有沒有?你有沒有? ①哈佛大學原來是為培養牧師而設立的學府,宜至二十世紀初,宗教氣氛仍然十分濃厚,學生每天上課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簡短的禮拜儀式。

     ②昆丁的同學。

    昆丁看見了他,想起了有一次與他吵架的事。

     ③昆丁想起他向父親“承認”自己有罪那次,父親跟他說的話。

     ④又回想到與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現在是施裡夫在勸昆丁不要為斯波特的自我誇耀生氣。

     斯波特在人群中間,就象是滿街飛舞的枯葉中的一隻鳥龜。

    他的領子豎起在耳朵旁。

    他和往常一樣邁着不慌不忙的步子。

    他是南卡羅來納州人,是個四年級生。

    他愛在俱樂部裡吹牛,說他第一從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沒有一次是準時的,第三四年來他沒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論上教堂還是上第一節課,他身上都是不穿襯衫,腳上不穿襪子的。

    到十點鐘光景,他一定會上湯普生咖啡館去要兩杯咖啡,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襪子,脫掉皮鞋,一面等咖啡涼一面穿襪子。

    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夥兒一樣,是穿着襯衫和襪子的了。

    别人都小跑着經過他的身邊,他卻一點也不加快步子。

    過了片刻,四方院子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一隻麻雀斜掠過陽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腦袋看我。

    它的眼睛圓圓的,很亮。

    它起先用一隻眼睛瞧我,接着頭一扭,又用另一隻眼睛來看。

    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脈搏跳動得還快。

    大鐘開始打點了。

    麻雀不再轉動腦袋換眼睛來看,而是一直用同一隻眼睛盯着我,直到鐘聲不再鳴響,仿佛它也在聽似的。

    接着它倏地離開窗台,飛走了。

     過了一會兒,那最後一聲的顫音才停息下來。

    袅袅餘音在空中回蕩了很久,與其說是你聽到的還不如說是感覺出來的。

    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線中耶稣和聖法蘭西斯談論他的妹妹時曾經響過而現在還在響的所有鐘聲一樣。

    因為如果僅僅是下地獄?如果事情僅僅如此。

    事情就到此為止。

    如果事情到這裡就自行結束。

    地獄裡,除了她和我,再也沒有别人。

    如果我們真的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讓人們逃之夭夭,光剩下我們倆在地獄裡。

    我犯了亂倫罪我說父親啊是我幹的不是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達爾頓·艾密司。

    達爾頓·艾密司。

    達爾頓·艾密司。

    當他把槍放在我手裡時我并沒有。

    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會下地獄的她也會去我也會去的。

    達爾頓·艾密司。

    達爾頓·艾密司。

    達爾頓·艾密司。

    如果我們能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于是父親說那也是很可悲的,人們是做不出這樣可怕的事來的他們根本做不出什麼極端可怕的事來的今天認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們甚至都記不起來了于是我說,你可以逃避一切于是他說,啊你能嗎。

    于是我就會低下頭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響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風兒一樣吹拂着、象是一層用風構成的屋頂,很久以後人們甚至都無法在荒涼、無暇的沙地上把骨頭分辨出來了。

    一直到那一天他說起來吧①但是隻有鐵熨鬥才會浮起來。

    問題還不在你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夠幫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别的等等——問題是你明白你并不需要任何幫助。

    達爾頓·艾密司。

    達爾頓·文密司。

    達爾頓·艾密司。

    但願我是他的母親攤手攤腳地躺着一面笑着一面擡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親,我觀察着,看着他還未變成生命便死去。

    她一時站在門口② ①據《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二節,耶稣曾使死人複活。

    昆丁在這裡先想到妹妹凱蒂與達爾頓·艾密司發生不正常的關系,又想到他去與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槍交給他讓他開槍,他不敢開。

    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向父親“承認”犯了亂倫罪。

    最後又想到自殺,并想到自殺後自己的骨頭沉在河底的情形。

     ②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失身那天站在廚房門口的形象。

     我來到梳妝台前拿起那隻表面朝下的表。

    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們放在煙灰缸裡,把表針擰下來也扔進了煙灰缸③。

    表還在滴嗒滴嗒地走。

    我把表翻過來,空白表面後面那些小齒輪還在卡嚓卡嚓地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

    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④,華盛頓從來不說謊⑤。

    父親從聖路易博覽會給傑生買回來過一隻表鍊上挂的小 ③昆丁對時間特别敏感,但不想感覺到時間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④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節。

     ⑤美國民間流傳關于喬治·華盛頓小時候的故事,說他從不說謊,甯願受父親責罰也要向父親承認是自己砍了家裡的櫻桃樹。

    玩意兒,那是一副小觀劇鏡,你眯起一隻眼睛往裡瞧,可以看見一座摩天樓,一架細如蛛絲的遊戲轉輪,還有針尖大的尼亞加拉瀑布。

    表面上有一灘紅迹。

    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開始覺得刺痛。

    我放下表,走進施裡夫的房間,在傷口上抹了點碘酒。

    我用毛巾把表殼内緣的玻璃碎屑清了出來。

     我取出兩套換洗的内衣褲,又拿了襪子、襯衫、硬領和領帶,放進皮箱。

    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舊西服、兩雙皮鞋、兩頂帽子還有我那些書以外,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

    我把書報到起坐室,把它們掇在桌子上,這裡面有我從家裡帶來的書也有父親說從前人們根據一個人的藏書來判斷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們根據他借了哪些書不還來判斷接着我鎖上箱子,在上面寫上地址①。

    這時響起了報刻的鐘聲。

    我停下手裡的活兒側耳傾聽,直到鐘聲消失。

     ①昆丁準備自殺。

    他把東西裝進箱子,以便讓别人以後帶給他的家人。

     我洗了個澡,刮了胡子。

    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塗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進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鈕等雜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進我的手提包。

    我用一張紙把皮箱鑰匙包上,放進一隻信封,外面寫上父親的地址。

    我寫了兩張簡短的字條,把它們分别封進信封。

     陰影還沒有完全從門前的台階上消失。

    我在門裡邊停住腳步,觀察着陰影的移動。

    它以幾乎察覺不出的速度移動着,一點點爬進門口,把陰影逼口到門裡邊來。

    隻不過等我聽到時她已經在奔跑了①。

    在鏡子裡隻見她一溜煙地跑了過去,我簡直莫名其妙。

    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飛出鏡子,她那長長的百紗打着旋曳在後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隻手緊緊地把新娘禮服攥在胸前,一溜煙地跑出了鏡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聲音響徹在伊甸園的上空。

    接着她跑下門廊我就再也聽不見她的鞋跟響然後在月光底下她象是一朵雲彩,那團面紗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飄過,一直朝吼叫聲跑去。

    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後面,她擦緊她的新婚禮服,一直朝吼叫聲跑去、在那兒,T.P.在露水裡大聲說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卻在木箱下大聲吼叫。

    父親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銀護胸②。

     ①②昆丁腦子裡浮現出凱蒂結婚那天的情景。

    班吉本能地感覺到凱蒂即将離開他,便在門外木箱下大聲吼叫起來。

    摯愛班吉的凱蒂聽到後不顧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②意思是:穿着大禮眼與白硬襯衣的父親也氣喘籲籲地跟着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裡夫說①,“怎麼,你還沒有……你這是去參加婚禮呢還是去守靈?” ①回到“現在”,施裡夫從小教堂回來了。

     “我剛才起不來,”我說。

     “你穿得這麼整齊當然來不及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今天是星期天嗎?” “我想,不見得因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會把我逮起來吧。

    ”我說。

     “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學校廣場上溜達的那些學生①。

    你是不是也變得自高自大,都不願去上課了?” ①指波士頓,哈佛大學在離波上頓三英裡的坎布裡奇。

     “我先得去吃點東西。

    ”門口台階上的陰影已經不見了。

    我走到陽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趕在我影子的緊前頭,走下一級級台階。

    報半小時的鐘聲打響了。

    接着鐘聲不再響了,在空中消失了。

     “執事”①也不在郵局小我在兩個信封上都貼了郵票,把給我父親的那封扔進郵箱,給施裡夫的那封揣進衣服裡面的口袋,這時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兒見到執事的了。

    那是在陣亡将士紀念日②,他穿了一套C·A·R③的制眼,走在遊行隊伍裡。

    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個街角多等些時候,你總會見到他出現在這個或那個遊行隊伍裡。

    再前一次是在哥倫布或是加裡波蒂或是某某人誕辰的那一天。

    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裡,戴着一頂煙囪似的大禮帽,拿着一面兩英寸長的意大利國旗,抽着一支雪茄。

    在他周圍都是一把把豎起的掃帚和鏟子。

    不過,最後的一次遊行肯定是穿着C·A·R·制服的那次,因為施裡夫當時說。

     ①一個老黑人,他經常替哈佛學生辦些雜事。

    昆丁在宿舍裡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給他的。

     ②每年的5月30日,為美國的法定節日。

     ③C·A·R·——“共和國大軍”,内戰時期對北軍的稱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爺爺當初是怎樣虐待黑奴的。

    ” “是啊,”我說,“因此他現在才可以一天接連一天地遊行啦。

    要不是我爺爺,他還得象白人那樣苦苦幹活呢。

    ” 我在哪兒都沒有見到他。

    不過,即使是一個正正經經幹活的黑人,也從來不會在你想找他的時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說是一個揩國家油吃閑飯的黑人了。

    一輛電車開了過來。

    我乘車進城。

    來到“派克飯店”,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飯。

    就在我吃飯時我聽到鐘敲響了。

    不過我想一個人至少得過一個鐘點才會搞不清楚現在是幾點鐘,人類進入機械計時的進程比曆史本身還要長呢。

    吃完早飯,我買了一支雪茄。

    櫃台上的姑娘說五角錢一支的那種最好,我就買了支五角的,我點着了煙來到街上。

    我停住腳步,一連吸了幾口煙,接着我把煙拿在手裡,繼續向街角走去。

    我經過一家珠寶鐘表店,可是我及時地把臉轉了開去,到了街角,兩個擦皮鞋的跟我糾纏不清,一邊一個,叽叽喳喳,象烏鴉一樣,我把雪茄給了其中的一個,給了另一個一隻五分的鎳币。

    他們就放過了我。

    拿到雪茄的那個要把它賣給另外的那個,想要那個鎳市。

     天上有一隻時鐘,高高的在太陽那兒。

    我想到了不知怎麼的當你不願意做某件事時,你的身體卻會乘你不備,哄騙你去做。

    我能覺出我後脖頸上肌肉在牽動,接着我又聽到那隻表在我口袋裡發出的嘀嗒聲了,片刻之後,我把所有的聲音都排除掉,隻剩下我口袋裡那隻表的嘀嗒聲。

    我轉過身來往回走,來到那個櫥窗前。

    鐘表店老闆伏在櫥窗裡一張桌子上修表。

    他的頭有些秃了。

    他一隻眼睛上戴着一個放大鏡——那是嵌在他眼眶裡的一隻金屬筒。

    我走進店堂。

     店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啼踏聲,就象九月草地裡的一片蛐蛐兒的鳴叫聲,我能分辨出他腦袋後面牆上挂着的一隻大鐘的聲音。

    他擡起頭來,他那隻眼睛顯得又大又模糊,簡直要從鏡片裡沖出來。

    我把我的表拿出來遞給他。

     “我把我的表弄壞了。

    ” 他把表在手裡翻了個個兒。

    “敢情。

    你準是把它踩了一腳。

    ” “是的,老闆。

    我把它從梳妝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裡又一腳踩了上去。

    不過它倒還在走。

    ” 他撬開表背後的蓋子,眯起眼睛朝裡面看。

    “象是沒什麼大毛病。

    不過不徹底檢查不敢說到底怎麼樣,我下午好好給你看看。

    ” “我待會兒再拿來修吧;”我說。

    角叁不能請你告訴我櫥窗裡那些表中有沒有走得準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擡起頭來用他那隻模糊的、簡直要沖出來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個賭,”我說,“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帶眼鏡。

    ” “那好吧,”他說。

    他放下表,從凳子上欠起半個身子越過欄杆朝櫥窗裡看去。

    接着又擡起頭來看看牆上。

    “現在是二十分——” “别告訴我,”我說,“對不起,老闆。

    隻要告訴我有沒有準的就行了。

    ” 他又擡起頭來瞅瞅我。

    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鏡推到腦門上。

    放大鏡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個紅圈,推上去後,他的臉顯得光秃秃的。

    “你們今天搞什麼慶祝活動?”他說,“劃船比賽不是要到下星期才舉行嗎?” “不是為劃船的亭。

    隻不過是一個私人的慶祝活動。

    生日。

    有準的沒有?” “沒有。

    它們都還沒有校正過,沒有對過時間呢。

    如果你想買一塊的話——” “不,老闆。

    我不需要表。

    我們起坐室裡有一隻鐘。

    等我需要時我再把這隻表修一修吧。

    ”我把手伸了出去。

     “現在放在這兒得了。

    ” “我以後再來吧。

    ”他把表遞給了我。

    我把它放進口袋。

    現在,我沒法透過一片紛亂的嘀嗒聲聽見它的聲音了。

    “太麻煩你了。

    我希望沒有糟蹋你大多的時間。

    ” “沒有關系。

    你什麼時候想拿來就什麼時候拿來好了。

    我說,籌咱們哈佛赢了劃船比賽以後再慶祝不是更好嗎。

    ” “是的,老闆。

    恐怕還是等一等的好。

    ” 我走出去,帶上門,把嘀嗒聲關在屋裡。

    我回過頭朝櫥窗裡看看。

    他正越過欄杆在觀察我。

    櫥窗裡有十幾隻表,沒有一隻時間是相同的,每一隻都和我那隻沒有指針的表一樣,以為隻有自己準,别的都靠不住。

    每一隻表都和别的不一樣。

    我可以聽到我那隻表在口袋裡發出嘀嗒聲,雖然誰也看不到它,雖然它已經不能再說明時間了,不過誰又能說明時間呢? 因此我對自己說就按那一隻鐘的時間吧。

    園為父親說過,鐘表殺死時間。

    他說,隻要那些小齒輪在卡嚓卡嚓地轉,時間便是死的;隻有鐘表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

    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着,微微形成一個角度①,就象一隻迎風側飛的海鷗。

    我一肚子都是幾年來郁積的苦水,就象黑鬼們所說的月牙兒裡盛滿了水一樣。

    鐘表店老闆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鏡的圓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臉上。

    他的頭發打中間分開梳一中間那條紋路直通光秃的頭頂,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幹了水的沼澤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選擇他自殺的時間。

    他選中的那隻鐘“兩隻指針水平向地張開着”,也就是說,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家五金店。

    我以前還不知道熨鬥是論磅買的呢。

     那夥什說:“這些是十磅重的。

    ”不過它們比我想要的顯得大了些。

    因此我買了兩隻六磅的小熨鬥,因為用紙一包可以冒充是一雙皮鞋。

    把它們一起拿是夠沉的,不過我又想起了父親所說的人類經驗的reduetoabsurdum了,想起了我當初差一點進不了哈佛。

    也許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許要在學校裡果上兩年才能學會恰當地幹成這種事①。

     ①指自殺。

     不過,把它們托在空中反正是夠重的。

    一輛有軌電車開過來。

    我跳了上去。

    我沒看見車頭上的牌子。

    電車裡人坐滿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點錢的人,他們在看報,隻有一個空座位,那是在一個黑鬼的旁邊。

    他戴了頂圓頂禮帽,皮鞋銀亮,手裡夾着半截滅了火的雪茄。

    我過去總認為一個南方人是應該時時刻刻意識到黑鬼的存在的。

    我以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這樣的。

    我剛到東部那會兒總不斷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們是“有色人種”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麼多黑孩子打過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時間與精力才能體會到,對所有的人,不管他們是黑人還是白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按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他們,完了就别管他們。

    我早就知道,黑鬼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一種行為方式,是他周圍的自人的一種對應面。

    可是最初我以為沒有了這麼多黑人圍在我身邊我是會感到若有所失的,因為我揣摩北方人該認為我會這樣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亞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羅斯庫司、迪爾西和别的人的。

    那天我醒來時火車是停着的,我撩起窗簾朝外張望。

    我在的那節車廂恰好擋在一個道口上。

    兩行白木栅欄從小山上伸展下來,抵達道口,然後象牛角一樣叉開,向山下伸去。

    在硬硬的車轍印當中,有個黑人騎在騾子背上,等火車開走。

    我不知道他在那兒等了有多久,但他劈開腿兒騎在騾背上,頭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騾子,跟栅欄和公路一樣,都是生就在這兒的,也和小山一樣,仿佛就是從這小山上給雕刻出來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設置的一塊歡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

    老黑人沒有鞍,兩隻腳幾乎垂到了地上,那隻騾子簡直象隻兔子。

    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說,“懂不應規矩?” “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