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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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這個犯人嗎?” “認識又怎麼樣,”施裡夫說。

    “我告訴你——” “那你也一塊兒上法官那兒去。

    你在妨礙司法工作。

    走吧。

    ”他推推我的肩膀。

     “那麼,再見了,”我說。

    “我很高興能見到大家。

    很抱歉不跟你們在一起。

     “你想辦法呀,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

     “聽我說,巡警,”吉拉德說。

     “我警告你,你這是在幹涉一個警官執行法律,”安斯說。

    “有話要說,盡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說,可以去表明你認得犯人。

    ”我們往前走去。

    現在我們這支隊伍越來越龐大了,領隊的是安和我。

    我聽見後面的人們在告訴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問題,于是朱裡奧又激昂慷慨地用意大利語說了一通我回過頭去,看見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測的眼光瞅着我。

     “快回家去,”朱裡奧沖着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 我們順着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兒離街較遠的地方坐落着一座鑲白邊的磚砌平房。

    我們踩着石塊鋪的小路來到門口,安斯作了個手勢讓大夥兒待在門外,隻帶我們幾個人進去。

    我們走進一間光秃秃的房間,裡面一股隔夜的煙味兒。

    木格欄當中有一隻鐵皮火爐,周圍地上鋪滿了沙子。

    牆上釘着一張發黃的地圖,那是張破舊的本鎮平面圖。

    在一張疤痕斑斑、堆滿東西的桌子後面,坐着一個滿頭鐵灰色亂發的人,正透過鋼邊眼鏡窺看我們。

     “逮着他了,是嗎,安斯?”他說。

     “逮着了,法官。

    ” 法官打開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本子,拉到自己跟前,把一支肮髒的鋼筆往一隻墨水瓶裡蘸了蘸,那裡面盛的與其說是墨水,還不如說是煤末。

     “等一等,先生,”施裡夫說。

     “犯人叫什麼,”法官問。

    我告訴了他。

    他慢條斯理地往本子上寫,那支破筆故意刮出一種折磨神經的聲音。

     “等一等,先生,”施裡夫說,“我們認識這個人的。

    我們——”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說。

     “别說了,老弟,”斯波特說,“讓他按他的規矩做吧。

    他反正要這麼幹的。

    ” “年齡,”法官說。

    我告訴了他。

    他往本子上記,一面寫一面嘴巴在嗫動。

    “職業。

    ”我告訴了他。

    “哈佛學生,呃?”他說。

    他擡起眼睛看看我,脖子往下彎低了一些,好從眼鏡上邊窺看我。

    他的眼睛清澈、冰冷,象是山羊的眼睛。

    “你上這兒來幹嗎,是來拐孩子的嗎?” “他們瘋了,法官,”施裡夫說,“如果說這個小夥子要拐騙——” 朱裡奧蹦了起來。

    “瘋了?”他說,“我不是當場逮住他了嗎,呃?我親眼看到——” “你胡說八道,”施裡夫說。

    “你根本沒有——” “安靜,安靜,”安斯提高了嗓子嚷道。

     “你們都給我閉嘴,”法官說。

    “安斯,要是他們再吵吵,就把他們轟出去。

    ”大家都不吱聲了。

    法官先看看施裡夫,又看看斯波特,再看看吉拉德。

    “你認識這個年輕人嗎?”他問斯波特。

     “是的,法官先生,’斯波特說。

    “他不過是個到哈佛來念書的鄉下小夥子。

    他可是個守本分的人。

    我想警長會發現這裡面有誤會。

    他父親是公理會的一個牧師呢。

    ” “唔,”法官說。

    “你方才到底在幹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呢,用那雙冷冷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我,“怎麼樣,安斯?” “興許就是這麼回事,”安斯說。

    “那些外國人說話沒準數。

    “ “我是美國人,”朱裡奧說,“我有護照。

    ” “小姑娘在哪兒?” “他打發她回家去了,”安斯說。

     “她當時有沒有驚慌失措什麼的?” “朱裡奧向犯人身上撲過去之後她才驚慌失措的。

    當時他們正沿着河邊小路往鎮上走。

    有幾個在河裡遊泳的男孩告訴我們他們走的是哪條路。

    ” “這裡邊有誤會,法官,”斯波特說。

    “孩子們和狗都是這樣,一見他就喜歡。

    他自己也沒有辦法。

    ” “呀,”法官哼了一聲。

    他朝窗外望了一會兒。

    我們大家都注視着他。

    我還能聽見朱裡奧撓癢癢的聲音。

    法官把眼光收了回來。

     “小姑娘沒受到什麼損害,這一點你是滿意的吧?喂,問你呢!” “總算還沒受到損害,”朱裡奧悶悶不樂地說。

     “你是撂下手裡的活兒去找她的,是不是?” “當然啦。

    我是跑來的。

    我拼命地跑。

    這兒找啊,那兒找啊,後來總算有人告訴我看見這人給我妹妹東西吃。

    她就跟他走了。

    ” “嗯,”法官說。

    “好吧,小夥子,我看你得給朱裡奧賠償一些損失,你耽誤了他的工作。

    ” “好的,先生,”我說。

    “賠多少錢?” “一塊錢就行了,我看。

    ” 我給了朱裡奧一塊錢。

     “嗯,”斯波特說,“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想可以釋放他了吧,法官先生?” 法官根本不朝他看。

    “你跑了多遠才找到他的,安斯?” “至少有兩英裡。

    我們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才找到了他。

    ” “呀,”法官說。

    他沉吟了片刻。

    我們注視着他,看着他滿頭直直的頭發,看着低低地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鏡。

    從窗框裡投下的那攤黃色影子一點點在地闆上移過去,抵達牆跟,往上爬去。

    細細的塵埃在打旋,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

    “六塊錢。

    ” “六塊錢?”施裡夫說。

    “幹什麼?” “六塊錢,”法官說。

    他盯住施裡夫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眼光停在我身上。

     “等一等,”施裡夫說。

     “别羅嗦了,”斯波特說。

    “把錢給他,老弟,給完就走。

    女士們還在等着我們呢。

    你身上有六塊錢嗎?” “有,”我說。

    我給了他六塊錢。

     “審判結束了,”他說。

     “向他要一張收據,”施裡夫說。

    “你交了錢就應該拿到收據。

    ” 法官不動聲色地看着施裡夫。

    “審判結束了,”他說,聲調絲毫沒有提高。

     “簡直不象話——”施裡夫說。

     “走吧走吧,”斯波特說,拉着他的胳膊。

    “再見了,法官。

    謝謝你了。

    ”我們剛走出門,就聽見朱裡奧又嚷了起來,惡狠狠的。

    過了一會又止住了。

    斯波特打量着我,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帶着嘲弄的意味,有點兒冷淡。

    “哦,老弟,我看自此以後你隻好到波士頓去追姑娘了。

    ” “你這個大笨蛋,”施裡夫說,“你在這裡兜圈子,跟意大利人厮混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吧,”斯波特說,“她們一定越來越不耐煩了。

    ” 布蘭特太太在跟那兩位小姐講話,她們一個是霍爾姆斯小姐,一個是丹吉菲爾小姐,一見我來,便不再聽她講話,又用那種嬌氣的驚恐而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她們的面紗翻起在她們的小白鼻子上,神秘的眼光在面紗下面流星般閃來閃去。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說,“你母親會怎麼說呢?年輕人遇上紮手的事,這倒不足為奇,可是走走路讓一個鄉下巡警抓去,這可太難以為情了。

    他們說他幹了什麼不好的事,吉拉德?” “沒什麼,”吉拉德說。

     “胡扯。

    到底是什麼,你說,斯波特。

    ” “他想拐走那個肮裡肮髒的小丫頭,可是他們及時趕到逮住了他,”斯波特說。

     “真是胡扯,”布蘭特太太說,可是她的口氣不知怎的軟了下來。

    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兩個姑娘步調一緻地輕聲往裡吸了一口氣。

    “真不象話,”布蘭特太太急急他說,“這些沒有知識的下等北方人哪會幹出什麼好事來。

    上車吧,昆丁。

    ” 施裡夫和我坐在兩張可折疊的小加座上。

    吉拉德用曲柄發動了引擎,爬進車子,我們便開車了。

     “好,昆丁,你把這檔子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布蘭特太太說。

    我告訴了他們。

    施裡夫縮起脖子,在他那個小座位上生氣,斯波特又往座背上一靠,擠在丹吉菲爾小姐身邊。

     “有意思,昆丁長期以來一直把我們騙了,”斯波特說。

    “長期以來我們全都以為他是個模範青年,是個可以托妻寄女的人,直到今天幹出了這傷天害理的事被警察逮住,我們才恍然大悟。

    ” “住嘴,斯波特,”布蘭特太太說。

    我們沿街開去,越過了橋,經過窗上挂着件紅外衣的那幢房子。

    “這就是你不看我的字條的結果。

    你幹嗎不去拿呢?麥肯齊先生①說他告訴過你條子在房間裡。

    ” “是的,夫人。

    我是想去取的,可是我一直沒機會回去。

    ” “要不是麥肯齊先生,我不知道還要在那兒坐在汽車裡等多久呢。

    他告訴我們你沒有回去,這就空出來一隻座位,我們就邀請他一起參加了。

    不過我們還是非常歡迎你來的,愛肯齊先生。

    ”施裡夫一聲不吭,他抱着兩隻胳膊,眼光越過吉拉德的鴨舌帽向前瞪視。

    這種帽子,據布蘭特太太說,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

    我們經過那幢房子後,又經過了三幢,來到一個院子前,那個小姑娘就站在院門口。

    她現在手裡沒有面包了,她臉上一道一道的,象是沾上了煤末。

    我向她揮揮手,她沒有理我,僅僅緩緩轉動着腦袋,用她那雙一霎不霎的眼睛追随着我們的汽車。

    接着我們行駛在一堵牆前,我們的影子在牆上滑過,過了一會兒,我們駛過一張扔在路邊的破報紙,我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感覺到它就在我的嗓子眼裡,我朝車窗外的樹林裡看去,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挂在樹上,我想着這個下午所經曆的事,想起那隻鳥和那些遊泳的男孩。

    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要笑。

    這時我明白,如果我過度 ①即施裡夫,麥肯齊是他的姓。

    抑制自己,我會哭起來的,我想起我以前想過:我做不了童男子了,因為有那麼多姑娘在陰影裡走來走去,用柔和的莺聲燕語在說悄悄活,她們呆在暗處,聲音傳了出來,香氣傳了出來,你看不到她們的星眸卻能感到她們用眼光在掃射你,可是如果事情那麼容易做到那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如果那算不得一回事那我算什麼這時布蘭特太太說了,“昆丁,你怎麼啦?他是病了吧,麥肯齊先生?”于是施裡夫用他胖嘟嘟的手拍拍我的膝蓋,斯波特開口說話,我呢,也不設法克制笑聲了。

     “麥肯齊先生,如果那隻籃子妨礙他的話,請你挪到你腳底下去。

    我帶來了一籃子葡萄酒,因為我認為年輕的紳士應該喝點酒,盡管我的父親,吉拉德的外公”做過這樣的事嗎①你做過這樣的事嗎。

    在朦胧中隻有極微弱極微弱的光線她的雙手扣在 “年輕人弄到了酒,自然就喝,”斯波特說。

    “是嗎,施裡夫?”她的膝蓋上臉仰望着天空她臉上脖子上一片忍冬的香味 “也喝啤酒,”施裡夫說。

    他的手又拍拍我的膝蓋。

    我又挪動了一下膝頭。

    象薄薄的一層紫丁香色的塗料談起了他就會 “你算不上紳士,”斯波特說,讓他橫梗在我們中間直到她的身影依稀可以從黑暗中辨認出來 “是的。

    我是加拿大人,”施裡夫說。

    談起了他船槳跟随着他一路眨眼前進那種帽子可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一路上不斷向下伛去這兩個人合二而一怎麼也分不請了②他當過兵殺過人 “我非常喜歡加拿大,”丹吉菲爾小姐說。

    “我覺得那地方美極了。

    ” ①聯想到凱蒂失去貞操那晚他與凱蒂談話的情景,下面幾段就是當時汽車中幾個人的對白和他頭腦屯的回憶的交錯。

     ②昆丁在這裡下意識地把吉拉德與凱蒂的情人達爾頓·艾密司混淆了起來。

     “你喝過香水嗎?’斯波特說。

    他一隻手就能把她舉到自己肩膀上帶着她跑着跑着。

    跑着 “沒喝過,”施裡夫說。

    那畜生跑着兩隻背相疊在一起她在眨着眼的槳影中變得模糊了跑着那隻優波流斯①的豬一邊跑着一邊交配凱蒂在這期間裡和多少個 “我也沒喝過,”斯波特說。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多我心裡有件很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

    父親我犯了罪。

    ②你做過那樣的事嗎。

    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做過我們做過嗎 “而吉拉德的外公總是在早飯前自己去采薄荷,那時枝葉上還沾着露水。

    他甚至不肯讓老威爾基③碰那棵薄荷,你記得嗎,吉拉德?他總是自己采了自己配制他的薄荷威士忌。

    他調酒上頭可挑剔了,象個老小姐似的,他記住了一份配方,一切都按這配方來要求。

    他這份配方隻告訴過一個人,那是”我們做過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如果你有耐心聽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樁罪行我們犯下了一樁可怕的罪行那是隐瞞不了的你以為可以不過你聽我說呀可憐的昆丁你根本沒有做過這件事是不是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告訴父親這樣一來這就成為事實了因為你愛父親這樣一來我們隻有出走這一條路了④為刺人、恐懼與聖潔的火焰所包圍。

    我會逼你承認我們做過這件事的我比你力氣大我會逼你說是我們幹的你過去以為是他們幹的其實是我聽着我一直是在騙你其實是我你當時以為我在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神,冥府的管理者,他常以牧豬人的形象出現。

     ②昆丁堅持要去向父親承認他犯下了亂倫的大錯。

     ③吉拉德外公家的黑男傭。

     ④昆丁企圖用這一手段把自己與凱蒂從這個世界中”遊離”開來。

    他不願凱蒂與别的男子有什麼瓜葛。

    屋子裡那裡彌謾着那該死的忍冬香味盡量不去想那秋千那雪杉那神秘的起伏那攪混在一起的呼吸吮吸着狂野的呼吸那一聲聲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從來不喝酒,可是他總是說一籃子酒①你上回念的是哪本書在吉拉德劃船服裡的那一本是每一個紳士郊遊野餐時必不可少的用品”你當時愛他們嗎。

    凱蒂你當時愛他們嗎?他們撫觸到我時我就死過去了 她一時站在那裡②不一會兒他就大叫大喊起來使勁拉她的衣服他們一起走進門廳走上樓梯J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樓上推推到浴室門口停了下來她背靠在門上一條胳膊擋住了臉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進浴室去後來她走進餐廳來吃晚飯T·P·正在喂他吃飯他又發作了先是嗚噜嗚噜地哼哼等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來她站在那兒眼睛裡的神色就象一隻被貓逼在角落裡的老鼠那樣後來我在灰暗的朦胧中奔跑空氣中有一股雨的氣息以及潮濕溫暖的空氣使各種各樣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兒在高一陣低一陣地鳴叫用一個移動的沉寂的圈子伴随着我腳步的前進“阿歡”③在栅欄裡瞧我跑過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繩子上的一條被子我想那個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鳴叫聲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象是掠過鏡面的一團氣流她正躺在水裡她的頭枕在沙灘上水沒到她的腰腿間在那裡拍動着水裡還有一絲微光她的裙子已經一半浸透随着水波的拍擊在她兩側沉重地掀動着這水并不通到哪裡去光是自己在那裡撲通撲通地拍打着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土岬上我又聞到了忍冬的香味濃得仿佛天上在下着 ①昆丁耳朵裡同時聽到布蘭特太太的話和車中另一個人的話,句中從“你上回”到“那一本”,即這人所講的話。

     ②又轉移到凱蒂失去貞操的那晚。

    下面的“他”指的是班吉。

     ③就是康普生家養的那匹馬。

    忍冬香味的蒙蒙細雨在蛐蛐聲的伴奏下它幾乎已經成為你的皮肉能夠感覺到的一種物質 “班吉還在哭嗎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憐的班吉 我在河溝邊坐下來草有點濕過不了一會我發現我的鞋子裡滲進水了 你别再泡在水裡了你瘋了嗎 可是她沒有動她的臉是朦朦胧胧的一團白色全靠她的頭發才跟朦朦胧胧的沙灘區分開來 快上來吧 她坐了起來接着站起身來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斷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着她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不把衣服擰擰幹你想着涼不成 對了 水汩汩地流過沙呷被吸進去一部分又繼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