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選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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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思。
⑨最負他、秦鬟妝鏡兩句：是說辜負了美麗的江山，這時候來遊覽可太遲了。
秦鬟，指形狀像女子鬟髻似的秦望山（在今紹興市東南）。
相傳秦始皇曾登會稽山以望南海，故又名秦望山。
妝鏡，指鏡湖。
⑩狂吟老監：唐詩人賀知章，紹興人。
晚年辭官回鄉隐居。
他曾為秘書監，自号四明狂客，所以稱為狂吟老監。
詞評：這首詞一向被稱為周密《草窗詞》中的壓卷之作。
主要是抒發羁旅思鄉之情。
看來蒼茫感慨，一片清愁，但是内容未免顯得空泛、遊離。
南宋末年，元兵加緊南侵，國事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詞中提到“故國山川”“好江山何事此時遊”，可能是有感而發。
王沂孫 三首 王沂孫字聖與，号碧山，又号中仙，會稽（今浙江紹興市）人。
宋亡以後，做過元朝慶元路（今浙江甯波市一帶）的學正（教官）①。
他的詞今傳《碧山樂府》，又名《花外集》。
王沂孫在當時的詞名，本不如周密、張炎。
清朝的詞論家把他的地位擡得很高。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 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
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
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說： 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隻以唱歎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②。
我們很明白，清朝的一些文人從他們自己在統治者高壓下的處境出發，要求作品“言近旨遠”，不敢“劍拔弩張”，所以看中了王沂孫隐晦纡曲的詞風，推許備至。
王沂孫是宋末失節的詞人之一，這就注定了他的詞不可能像杜甫那麼深切地“感時傷世”，也不可能像辛派詞人那麼有“劍拔弩張氣”。
他埋頭寫詠物詞，應該承認是有些托意的。
如《齊天樂》（詠螢）：“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凄涼不盡”，又如同調（詠蟬）：“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這都反映了作者身世的凄涼。
張惠言《詞選》說：“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
”但是問題不在此，問題在于王沂孫的作品所表達的盡是一片實際難以捉摸的哀怨，一片消極絕望的哀怨。
說他工于詠物未嘗不可；要說有托意的話，看來總是表達不明确（隻好讓詞話家去猜謎），反映沒有力量，不過是一點微弱的呻吟罷了。
①《延四明志》：“至元中，王沂孫慶元路學正。
” ②清朝詞話家反對“劍拔弩張氣”，正表示出他們怕正視現實，對豪放詞的風格乃至内容，抱有一種不正确的看法。
眉 妩 新月 漸新痕懸柳①，淡彩穿花②，依約破初暝③。
便有團圓意④。
深深拜⑤，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⑥。
最堪愛、一曲銀鈎小，寶簾挂秋冷⑦。
千古盈虧休問⑧，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⑨。
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⑩：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
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①新痕：新月剛剛露出一彎。
②彩：指月色。
③依約破初暝：仿佛把黑暗的天空劃破了一線似的。
初暝，初夜。
④團圓意：團圓的端倪和迹象。
牛希濟《生查子》詞：“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
”這裡反用其意。
⑤拜：拜月。
唐詩和敦煌詞中都有用《拜新月》為題的作品。
吳自牧《夢粱錄·七夕》：“于廣庭中設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鬥列拜。
” ⑥畫眉未穩兩句：用新月比喻沒有畫好的眉毛，同時又設想這是月裡嫦娥表示她的離恨（古代文人向來以缺月象征别離）。
⑦一曲銀鈎小兩句：把新月比作簾鈎，所以說窗簾像是挂在清冷的秋空裡。
劉瑗《新月》詩：“仙宮雲箔卷，露出玉簾鈎。
”銀鈎，銀白色的簾鈎。
寶簾，窗簾的美稱。
⑧盈虧：滿損，圓缺。
⑨歎慢磨玉斧兩句：這是以缺月難補比喻山河殘破，難以收複。
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
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
下有一人常砍之。
樹創随合。
人姓吳名剛，西河人。
學仙有過，谪令伐樹。
”又：“太和中鄭仁本表弟，不記姓名，常與一王秀才遊嵩山……見一人布衣甚潔白，枕一物，方眠熟。
即呼之。
……問其所自。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影日爍其凸處也。
常有八萬二千戶修之。
予即一數。
’因開，有斤鑿數事。
”這兩個并列在一起的故事後來演化為玉斧修月的典故。
辛棄疾《滿江紅》詞：“誰做冰壺涼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
”方回《趙賓唐師善見和湧金城望次韻》詩：“玉斧難修舊月輪。
”金鏡，指月亮。
李賀《七夕》詩：“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鈎。
” ⑩太液池猶在兩句：盧多遜《詠月》應制詩，“太液池頭月上時，晚風吹動萬年枝。
何人玉匣開清鏡，露出清光些子兒。
”按盧多遜是北宋初年的宰相，這裡是把北宋最盛時期的景象來和亡國慘狀作對比。
太液池，漢唐宮中池名，借指宋朝的宮苑。
?端正：指圓月。
韓愈《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詩：“三秋端正月，今夜出東溟。
”端正月，即中秋月。
?看雲外山河兩句：感歎國土淪陷，時光虛擲。
雲外山河，遼闊的河山，指淪陷地區。
還老盡桂花影，一作“還老桂花舊影”。
桂花影，即月影。
詞評：王沂孫的詠物詞一般寫得比較隐晦，這首詞卻是可以指實為有“君國之憂”的作品。
寫作的時間該是南宋亡國的前夕。
“難補金鏡”，等于說國土破碎，金瓯難整；“試待他窺戶端正”，又寄寓了恢複故土的渴望。
全詞表達出作者的“一片熱腸，無窮哀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語）。
但如周濟《宋四家詞選》所說：“此喜君有恢複之志，而惜無賢臣也。
”則又不免說得太拘泥了。
水龍吟 落葉 曉霜初着青林，望中故國凄涼早。
蕭蕭漸積①，紛紛猶墜，門荒徑悄。
渭水風生②，洞庭波起③，幾番秋杪④。
想重半沒⑤，千峰盡出⑥，山中路，無人到。
前度題紅杳杳⑦，溯宮溝、暗流空繞。
啼未歇⑧，飛鴻欲過，此時懷抱。
亂影翻窗，碎聲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廬甚處？隻應今夜⑨，滿庭誰掃？ ①蕭蕭：落葉聲，這裡借指落葉。
杜甫《登高》詩：“無邊落木蕭蕭下。
” ②渭水風生：賈島《憶江上吳處士》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按渭水流經長安的北面。
③洞庭波起：《楚辭·湘夫人》，“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洞庭，指洞庭湖。
④秋杪：即杪秋，深秋。
⑤重半沒：厓，同崖，山邊。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是指南宋最後潰敗的崖山。
）沒，被落葉遮沒。
⑥出：露。
沒有樹葉蔭蔽，露出秃山。
⑦題紅：見前93頁周邦彥《六醜》注?。
⑧啼（jiāng）：即寒蟬，蟬的一種，鳴聲幽抑悲切。
⑨隻應：隻是。
齊天樂 蟬 一襟餘恨宮魂斷①，年年翠陰庭樹。
乍咽涼柯②，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
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筝調柱③。
鏡暗妝殘④，為誰嬌鬓尚如許⑤！ 銅仙鉛淚似洗，歎移盤去遠，難貯零露⑥。
病翼驚秋，枯形閱世⑦，消得斜陽幾度⑧？餘音更苦！甚獨抱清商⑨，頓成凄楚。
謾想薰風⑩，柳絲千萬縷。
①一襟餘恨宮魂斷：馬缟《中華古今注》，“昔齊後忿而死，屍變為蟬，登庭樹唳而鳴。
王悔恨。
故世名蟬為齊女焉。
”這句是說齊後飲恨而死，她的魂化為蟬。
因蟬是宮人的魂化的，所以稱宮魂。
②乍咽涼柯：剛剛在枝頭上悲鳴。
涼柯，指秋天的樹枝。
③怪瑤佩流空兩句：這是用玉佩和彈筝的聲音比喻蟬聲。
調柱，調弄樂器的弦柱，就是彈的意思。
④鏡暗妝殘：表示女子的青春已經過去，借指秋天的蟬。
⑤嬌鬓：借喻蟬翼的嬌美。
崔豹《古今注》載魏文帝宮人莫瓊樹“制蟬鬓，缥缈如蟬”。
⑥銅仙鉛淚似洗三句：銅仙，見前291頁文天祥《念奴嬌》注⑤。
鉛淚，下淚像鉛融化，形容淚水多。
蟬是飲露的，下兩句是說承露盤既然移走了，蟬的飲料也就成了問題。
溫峤《蟬賦》：“饑晨風，渴飲朝露。
” ⑦枯形閱世：枯了的形骸還留在世上經曆時世的滄桑。
這和上句都是作者用來自比。
枯形，指枯蛻（蟬脫的皮）。
晉孫楚《蟬賦》：“形如枯槁。
”閱，閱曆，經曆。
⑧消得：禁得起。
⑨清商：哀怨凄清的調子。
⑩薰風：南風，指夏天，是蟬的黃金時期。
詞評：周濟《宋四家詞選》說這首詞有“家國之恨”。
這裡的秋蟬是作者自喻其沒落的身世，他的“薰風時期”已随着南宋的淪亡而消失了。
可是詞中隻有“銅仙”一典影射亡國，此外便諱莫如深。
通篇充滿了“餘恨”“斷魂”“鉛淚”“病翼”“枯形”“餘音”，一片凄楚之情，當時士大夫階層的頹喪心境于此可見一斑。
張 炎 五首 張炎（1248—約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樂笑翁，先世鳳翔（今陝西縣名）人，寓居臨安（今浙江杭州市）。
他出身世家，是一個貴公子。
宋亡以後，資産喪失，流落不偶。
四十三歲那一年（1290），曾北遊元都。
晚年在浙東、蘇州一帶漫遊作客。
他以詞著稱，今傳《山中白雲》八卷，有江昱的疏證本。
張炎北遊和他沒有做元朝的官的原因，舒嶽祥《山中白雲序》裡這樣說： 玉田張君自社稷變置，淩煙廢堕，落魄縱飲。
北遊燕、薊，上公車、登承明（做官）有日矣。
一日，思江南菰米莼絲，慨然被而歸。
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序》裡的記載與此略有不同，他說張炎： 嘗以藝北遊，不遇；失意亟亟南歸，愈不遇。
以上兩種記載都表明了張炎是準備向新王朝屈膝的，雖然他事實上并沒有做新王朝的官。
正是由于作者政治态度的動搖性，缺乏強烈的民族意識作為主導思想，他詞中反映的現實便顯得軟弱無力。
《四庫全書提要》說： 炎生于淳戊申，當宋邦淪覆，年已三十有三①，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
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
這樣說也還算恰當。
不過作者突出地加以抒發的隻是個人的身世之感（主要是天涯羁旅的哀愁），故國之思在他的作品裡不是呼之欲出，而是隐而不顯，不能給以過高的評價。
在自己的先輩的熏陶和影響之下②，張炎繼承了周邦彥、姜夔一派重形式格律的傳統。
他手撰的《詞源》，是一部研究詞律學值得參考的著作。
他論詞法着重于音律、句法、字面、虛字、清空、用事那些方面，而輕視内在的質實。
他在詞的創作上實踐了自己的理論。
後世詞話家亦以此而稱贊他的詞的“婉麗”和“空靈”③。
我們認為最能指出張炎詞的缺點的是周濟。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隻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換意。
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
”可惜《山中白雲詞》裡“用意佳者”數量并不多。
①如以宋恭帝投降元朝作為宋亡之年，張炎隻有二十九歲。
如以崖山兵潰失守作為宋亡之年，張炎也隻有三十二歲。
《四庫全書提要》誤算。
②張炎的曾祖張是和姜夔唱和的詞人，著有《玉照堂詞》。
他的父親張樞是精通音律的詞人，著有《寄閑集》。
③戈載《七家詞選》裡的評語。
高陽台 西湖春感 接葉巢莺①，平波卷絮②，斷橋斜日歸船③。
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更凄然，萬綠西泠④，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⑤。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⑥。
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
莫開簾，怕見飛花⑦，怕聽啼鵑。
①接葉巢莺：密接的樹葉遮住了莺兒的巢。
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将軍山林》詩：“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莺。
” ②平波卷絮：飛絮落在平靜的水波上，輕輕地被卷了去。
③斷橋斜日歸船：斜陽照着經過斷橋回到城裡去的船。
斷橋，在西湖孤山的側面，裡湖和外湖之間。
④西泠（líng）：橋名。
在孤山下，是後湖和裡湖的分界線。
⑤苔深韋曲兩句：借長安等處的名勝來寫杭州西湖苔深草綠的晚春景象。
韋曲在長安城南，唐時韋氏世居于此，因名韋曲。
斜川在江西星子和都昌兩縣間的湖泊中。
陶淵明有《遊斜川》詩歌詠斜川的景色。
⑥見說新愁兩句：水鷗本是自由自在、很快樂的，如今也有愁了。
見說，聽說。
⑦飛花：落花。
詞評：這首詞和文及翁的《賀新涼》可以并讀，内容都是題詠西湖，藉以抒發自己的哀感。
文詞感慨欷中還有幾分激昂之氣；張詞偏于凄涼幽怨，頹喪極了。
麥孺博把“亡國之音哀以思”作為評語（梁令娴《蘅藝館詞選》引），我們認為提得太高。
作者所反映的身世之感屬于個人的成分太多，便覺和國家社會的關系隔了一層，缺少深刻的感染力量。
甘 州① 辛卯歲，沈堯道同餘北歸②，各處杭、越③。
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複别去。
賦此曲，并寄趙學舟④。
記玉關踏雪事清遊⑤，寒氣脆貂裘⑥。
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
短夢依然江表⑦，老淚灑西州⑧。
一字無題處⑨，落葉都愁。
載取白雲歸去⑩，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
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①《甘州》：原題《八聲甘州》。
②辛卯歲兩句：沈堯道名欽，是張炎的詞友。
他們于元世祖至正辛卯（1291）的前一年同遊燕京（今北京市）。
北歸，從北方回到南方。
③各處杭、越：這時沈堯道在杭州，張炎在紹興（舒嶽祥《山中自雲詞序》說他北歸後，“不入古杭，扁舟浙水東西為漫浪遊”）。
越，州名，今浙江紹興市。
④趙學舟：趙與仁字元父，号學舟。
宋朝的宗室。
做過教授。
張炎的詞友。
⑤記玉關踏雪事清遊：指年前北遊的生活。
他們沒有到玉門關，這裡用玉關泛指邊地風光。
⑥脆：依周濟《宋四家詞選》應作“敝”。
⑦短夢依然江表：是說北遊匆猝，像做了一個夢，醒來依然身在江南。
周邦彥《隔浦蓮》詞：“屏裡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 ⑧老淚灑西州：《晉書·謝安傳》載羊昙為謝安所重，“安薨後，辍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
嘗大醉，不覺至州門，痛哭而去”。
（節錄）按謝安扶病還都時曾經過西州門，所以羊昙觸景生悲。
這裡是借羊昙事寄寓家國之愁。
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市西，借指杭州。
⑨一字無題處：是說深秋時候葉子落了，無處題詩以寄相思之情。
這是借用紅葉題詩的典故。
⑩載取白雲歸去：說沈堯道來訪問後，又複别去。
白雲，隐居的标志。
陶弘景《诏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作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 ?問誰留楚佩兩句：《楚辭·湘君》“捐餘兮江中，遺餘佩兮澧浦”“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都是寫湘夫人對于湘君的懷念。
這裡用來表示友情。
楚佩，楚女湘夫人的佩玉。
?零落一身秋：身世像秋天一樣的零落。
?舊沙鷗：借指舊友。
?登樓：見前311頁周密《一萼紅》注⑧。
詞評：這是張炎四十五歲寄寓紹興所作的詞。
主要是寫北遊歸來的失意和離别的愁情。
其間織進了一些懷念故國的内容，但更濃厚的是個人身世零落、前途無望的傷感成分，因此表現出來的情調極度低沉。
解連環 孤雁 楚江空晚①，怅離群萬裡，然驚散②。
自顧影欲下寒塘③，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④。
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⑤。
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⑥。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筝彈怨⑦。
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⑧。
暮雨相呼⑨，怕蓦地玉關重見⑩。
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①楚：泛指南方。
②（huǎng）然：失意貌。
一作“恍然”。
③顧影：對自己的孤獨表示矜惜的意思。
④正沙淨草枯兩句：寫水邊秋色。
雁宿于沙洲中，故雲。
⑤寫不成書兩句：雁兒飛行時，行列整齊，隊形如字。
孤雁排不成字，就寫不成書信。
孤雁隻有一點，所以說“隻寄得相思一點”。
（這是根據《漢書·蘇武傳》雁足傳書的故事說的。
） ⑥料因循誤了三句：是說由于雁兒失群誤事，沒有能夠傳達故人的心事。
殘氈擁雪，也是用蘇武事。
《漢書·蘇武傳》載匈奴：“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
天雨雪，武卧齧雪與氈毛并咽之，數日不死。
”這裡似是把蘇武比喻南宋被迫北行的人物，他們在異族統治下的處境是極其艱難的。
⑦誰憐旅愁荏苒三句：寫孤雁的羁旅哀怨之情。
荏苒，輾轉，不斷。
長門，漢武帝時陳皇後被棄置的冷宮。
這裡是用冷宮襯托孤雁來渲染哀怨。
杜牧《早雁》詩：“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
”錦筝，筝的美稱。
它的聲調凄清哀怨，古人稱為哀筝。
《晉書·桓伊傳》載桓伊“撫筝而歌怨詩”。
⑧也曾念春前兩句：是說它（指失散的伴侶）也會想到春前飛回北方去。
⑨暮雨相呼：崔塗《孤雁》詩，“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 ⑩怕蓦地玉關重見：這是設想見面時那種又驚又喜的愉快心情。
蓦地，忽然。
玉關，玉門關。
?未羞他雙燕歸來兩句：這是寫孤雁幻想和自己的伴侶重逢以後的喜悅心情。
那麼，當着畫簾半卷，燕子雙雙歸來的時候，就不會自慚孤獨了。
詞評：孔行素《至正直記》載：“錢唐張叔夏，……嘗賦孤雁詞，有‘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
”這首詞的寫作特點，當然還不僅僅在于“寫不成書”這兩個纖巧的句子，整個後段曲折的表達和描繪都非常生動。
作者很可能用失群的孤雁比喻自己羁旅漂泊的生涯。
他以詠物詞著稱，選這一首作為代表。
月下笛 孤遊萬竹山中①，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②。
時寓甬東積翠山舍③。
萬裡孤雲，清遊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裡，猶記經行舊時路。
連昌約略無多柳④，第一是難聽夜雨。
謾驚回凄悄⑤，相看燭影，擁衾誰語⑥？ 張緒歸何暮⑦！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鹭⑧。
天涯倦旅⑨，此時心事良苦。
隻愁重灑西州淚⑩，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①萬竹山：《山中自雲詞》江昱注引《赤城志》，“萬竹山在（天台）縣西南四十五裡。
絕頂曰新羅，九峰回環，道極險隘。
嶺上叢薄敷秀，平曠幽窈，自成一村。
” ②黍離：見前139頁張元《賀新郎》第二首注④。
③時寓甬東積翠山舍：據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序》說張炎曾“東遊山陰、四明、天台間”。
寄寓甬東，大約就在這個時期。
甬東，今浙江定海區。
④連昌約略無多柳：連昌，唐别宮名，在河南宜陽縣。
宮中多植柳樹。
元稹的名作《連昌宮詞》是寫連昌宮戰亂後的荒廢景象。
這裡借指南宋故宮。
約略，大概。
⑤驚回：夢醒，承前文“寒窗夢裡”。
⑥擁衾誰語：這句和前文“故人何處”呼應。
⑦張緒：《藝文類聚·木部》載，“齊劉悛之為益州刺史，獻蜀柳數株，條甚長，狀若絲縷。
武帝植于太昌雲和殿前。
常玩嗟之曰：‘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
’”按張緒《南齊書》有傳，少有文才，喜談玄理，風姿清雅。
這裡作者以他自比。
⑧半零落依依兩句：是說斷橋的鷗鹭已零落無多，剩下的見了人顯出依戀不舍的樣子。
斷橋，杭州西湖的橋，在孤山側。
⑨天涯倦旅：鄭思肖《山中自雲詞序》說張炎“三十年汗漫數千裡”。
⑩西州淚：見前320頁《甘州》注⑧。
?杜曲：唐長安城南的名勝地區，借指南宋故都的風景區。
?恐翠袖正天寒兩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此用其意，以梅花代修竹。
詞評：這首詞作于13世紀末南宋淪亡多年之後，作者自己說是“動黍離之感”。
他懷念杭州是很自然的，那裡既是故國，又是故鄉（他沒有到過西秦原籍，事實上是以杭州作為家鄉）。
他不能忘情于“斷橋鷗鹭”，更不能忘懷于“杜曲人家”。
這裡所寫的“猶倚梅花那樹”的“翠袖”佳人，該是借指那些隐居不肯在元朝做官的遺民。
清平樂 采芳人杳①，頓覺遊情少。
客裡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②？三月休聽夜雨③，如今不是催花④。
①采芳人：遊春采花的姑娘們。
②去年燕子天涯兩句：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
誰家，什麼地方。
③三月休聽夜雨：暮春三月的夜雨會摧殘百花，故雲。
④催花：催花開的雨。
⑨最負他、秦鬟妝鏡兩句：是說辜負了美麗的江山，這時候來遊覽可太遲了。
秦鬟，指形狀像女子鬟髻似的秦望山（在今紹興市東南）。
相傳秦始皇曾登會稽山以望南海，故又名秦望山。
妝鏡，指鏡湖。
⑩狂吟老監：唐詩人賀知章，紹興人。
晚年辭官回鄉隐居。
他曾為秘書監，自号四明狂客，所以稱為狂吟老監。
詞評：這首詞一向被稱為周密《草窗詞》中的壓卷之作。
主要是抒發羁旅思鄉之情。
看來蒼茫感慨，一片清愁，但是内容未免顯得空泛、遊離。
南宋末年，元兵加緊南侵，國事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詞中提到“故國山川”“好江山何事此時遊”，可能是有感而發。
王沂孫 三首 王沂孫字聖與，号碧山，又号中仙，會稽（今浙江紹興市）人。
宋亡以後，做過元朝慶元路（今浙江甯波市一帶）的學正（教官）①。
他的詞今傳《碧山樂府》，又名《花外集》。
王沂孫在當時的詞名，本不如周密、張炎。
清朝的詞論家把他的地位擡得很高。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 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
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
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說： 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隻以唱歎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②。
我們很明白，清朝的一些文人從他們自己在統治者高壓下的處境出發，要求作品“言近旨遠”，不敢“劍拔弩張”，所以看中了王沂孫隐晦纡曲的詞風，推許備至。
王沂孫是宋末失節的詞人之一，這就注定了他的詞不可能像杜甫那麼深切地“感時傷世”，也不可能像辛派詞人那麼有“劍拔弩張氣”。
他埋頭寫詠物詞，應該承認是有些托意的。
如《齊天樂》（詠螢）：“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凄涼不盡”，又如同調（詠蟬）：“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這都反映了作者身世的凄涼。
張惠言《詞選》說：“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
”但是問題不在此，問題在于王沂孫的作品所表達的盡是一片實際難以捉摸的哀怨，一片消極絕望的哀怨。
說他工于詠物未嘗不可；要說有托意的話，看來總是表達不明确（隻好讓詞話家去猜謎），反映沒有力量，不過是一點微弱的呻吟罷了。
①《延四明志》：“至元中，王沂孫慶元路學正。
” ②清朝詞話家反對“劍拔弩張氣”，正表示出他們怕正視現實，對豪放詞的風格乃至内容，抱有一種不正确的看法。
眉 妩 新月 漸新痕懸柳①，淡彩穿花②，依約破初暝③。
便有團圓意④。
深深拜⑤，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⑥。
最堪愛、一曲銀鈎小，寶簾挂秋冷⑦。
千古盈虧休問⑧，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⑨。
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⑩：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
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①新痕：新月剛剛露出一彎。
②彩：指月色。
③依約破初暝：仿佛把黑暗的天空劃破了一線似的。
初暝，初夜。
④團圓意：團圓的端倪和迹象。
牛希濟《生查子》詞：“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
”這裡反用其意。
⑤拜：拜月。
唐詩和敦煌詞中都有用《拜新月》為題的作品。
吳自牧《夢粱錄·七夕》：“于廣庭中設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鬥列拜。
” ⑥畫眉未穩兩句：用新月比喻沒有畫好的眉毛，同時又設想這是月裡嫦娥表示她的離恨（古代文人向來以缺月象征别離）。
⑦一曲銀鈎小兩句：把新月比作簾鈎，所以說窗簾像是挂在清冷的秋空裡。
劉瑗《新月》詩：“仙宮雲箔卷，露出玉簾鈎。
”銀鈎，銀白色的簾鈎。
寶簾，窗簾的美稱。
⑧盈虧：滿損，圓缺。
⑨歎慢磨玉斧兩句：這是以缺月難補比喻山河殘破，難以收複。
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
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
下有一人常砍之。
樹創随合。
人姓吳名剛，西河人。
學仙有過，谪令伐樹。
”又：“太和中鄭仁本表弟，不記姓名，常與一王秀才遊嵩山……見一人布衣甚潔白，枕一物，方眠熟。
即呼之。
……問其所自。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影日爍其凸處也。
常有八萬二千戶修之。
予即一數。
’因開，有斤鑿數事。
”這兩個并列在一起的故事後來演化為玉斧修月的典故。
辛棄疾《滿江紅》詞：“誰做冰壺涼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
”方回《趙賓唐師善見和湧金城望次韻》詩：“玉斧難修舊月輪。
”金鏡，指月亮。
李賀《七夕》詩：“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鈎。
” ⑩太液池猶在兩句：盧多遜《詠月》應制詩，“太液池頭月上時，晚風吹動萬年枝。
何人玉匣開清鏡，露出清光些子兒。
”按盧多遜是北宋初年的宰相，這裡是把北宋最盛時期的景象來和亡國慘狀作對比。
太液池，漢唐宮中池名，借指宋朝的宮苑。
?端正：指圓月。
韓愈《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詩：“三秋端正月，今夜出東溟。
”端正月，即中秋月。
?看雲外山河兩句：感歎國土淪陷，時光虛擲。
雲外山河，遼闊的河山，指淪陷地區。
還老盡桂花影，一作“還老桂花舊影”。
桂花影，即月影。
詞評：王沂孫的詠物詞一般寫得比較隐晦，這首詞卻是可以指實為有“君國之憂”的作品。
寫作的時間該是南宋亡國的前夕。
“難補金鏡”，等于說國土破碎，金瓯難整；“試待他窺戶端正”，又寄寓了恢複故土的渴望。
全詞表達出作者的“一片熱腸，無窮哀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語）。
但如周濟《宋四家詞選》所說：“此喜君有恢複之志，而惜無賢臣也。
”則又不免說得太拘泥了。
水龍吟 落葉 曉霜初着青林，望中故國凄涼早。
蕭蕭漸積①，紛紛猶墜，門荒徑悄。
渭水風生②，洞庭波起③，幾番秋杪④。
想重半沒⑤，千峰盡出⑥，山中路，無人到。
前度題紅杳杳⑦，溯宮溝、暗流空繞。
啼未歇⑧，飛鴻欲過，此時懷抱。
亂影翻窗，碎聲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廬甚處？隻應今夜⑨，滿庭誰掃？ ①蕭蕭：落葉聲，這裡借指落葉。
杜甫《登高》詩：“無邊落木蕭蕭下。
” ②渭水風生：賈島《憶江上吳處士》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按渭水流經長安的北面。
③洞庭波起：《楚辭·湘夫人》，“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洞庭，指洞庭湖。
④秋杪：即杪秋，深秋。
⑤重半沒：厓，同崖，山邊。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是指南宋最後潰敗的崖山。
）沒，被落葉遮沒。
⑥出：露。
沒有樹葉蔭蔽，露出秃山。
⑦題紅：見前93頁周邦彥《六醜》注?。
⑧啼（jiāng）：即寒蟬，蟬的一種，鳴聲幽抑悲切。
⑨隻應：隻是。
齊天樂 蟬 一襟餘恨宮魂斷①，年年翠陰庭樹。
乍咽涼柯②，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
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筝調柱③。
鏡暗妝殘④，為誰嬌鬓尚如許⑤！ 銅仙鉛淚似洗，歎移盤去遠，難貯零露⑥。
病翼驚秋，枯形閱世⑦，消得斜陽幾度⑧？餘音更苦！甚獨抱清商⑨，頓成凄楚。
謾想薰風⑩，柳絲千萬縷。
①一襟餘恨宮魂斷：馬缟《中華古今注》，“昔齊後忿而死，屍變為蟬，登庭樹唳而鳴。
王悔恨。
故世名蟬為齊女焉。
”這句是說齊後飲恨而死，她的魂化為蟬。
因蟬是宮人的魂化的，所以稱宮魂。
②乍咽涼柯：剛剛在枝頭上悲鳴。
涼柯，指秋天的樹枝。
③怪瑤佩流空兩句：這是用玉佩和彈筝的聲音比喻蟬聲。
調柱，調弄樂器的弦柱，就是彈的意思。
④鏡暗妝殘：表示女子的青春已經過去，借指秋天的蟬。
⑤嬌鬓：借喻蟬翼的嬌美。
崔豹《古今注》載魏文帝宮人莫瓊樹“制蟬鬓，缥缈如蟬”。
⑥銅仙鉛淚似洗三句：銅仙，見前291頁文天祥《念奴嬌》注⑤。
鉛淚，下淚像鉛融化，形容淚水多。
蟬是飲露的，下兩句是說承露盤既然移走了，蟬的飲料也就成了問題。
溫峤《蟬賦》：“饑晨風，渴飲朝露。
” ⑦枯形閱世：枯了的形骸還留在世上經曆時世的滄桑。
這和上句都是作者用來自比。
枯形，指枯蛻（蟬脫的皮）。
晉孫楚《蟬賦》：“形如枯槁。
”閱，閱曆，經曆。
⑧消得：禁得起。
⑨清商：哀怨凄清的調子。
⑩薰風：南風，指夏天，是蟬的黃金時期。
詞評：周濟《宋四家詞選》說這首詞有“家國之恨”。
這裡的秋蟬是作者自喻其沒落的身世，他的“薰風時期”已随着南宋的淪亡而消失了。
可是詞中隻有“銅仙”一典影射亡國，此外便諱莫如深。
通篇充滿了“餘恨”“斷魂”“鉛淚”“病翼”“枯形”“餘音”，一片凄楚之情，當時士大夫階層的頹喪心境于此可見一斑。
張 炎 五首 張炎（1248—約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樂笑翁，先世鳳翔（今陝西縣名）人，寓居臨安（今浙江杭州市）。
他出身世家，是一個貴公子。
宋亡以後，資産喪失，流落不偶。
四十三歲那一年（1290），曾北遊元都。
晚年在浙東、蘇州一帶漫遊作客。
他以詞著稱，今傳《山中白雲》八卷，有江昱的疏證本。
張炎北遊和他沒有做元朝的官的原因，舒嶽祥《山中白雲序》裡這樣說： 玉田張君自社稷變置，淩煙廢堕，落魄縱飲。
北遊燕、薊，上公車、登承明（做官）有日矣。
一日，思江南菰米莼絲，慨然被而歸。
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序》裡的記載與此略有不同，他說張炎： 嘗以藝北遊，不遇；失意亟亟南歸，愈不遇。
以上兩種記載都表明了張炎是準備向新王朝屈膝的，雖然他事實上并沒有做新王朝的官。
正是由于作者政治态度的動搖性，缺乏強烈的民族意識作為主導思想，他詞中反映的現實便顯得軟弱無力。
《四庫全書提要》說： 炎生于淳戊申，當宋邦淪覆，年已三十有三①，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
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
這樣說也還算恰當。
不過作者突出地加以抒發的隻是個人的身世之感（主要是天涯羁旅的哀愁），故國之思在他的作品裡不是呼之欲出，而是隐而不顯，不能給以過高的評價。
在自己的先輩的熏陶和影響之下②，張炎繼承了周邦彥、姜夔一派重形式格律的傳統。
他手撰的《詞源》，是一部研究詞律學值得參考的著作。
他論詞法着重于音律、句法、字面、虛字、清空、用事那些方面，而輕視内在的質實。
他在詞的創作上實踐了自己的理論。
後世詞話家亦以此而稱贊他的詞的“婉麗”和“空靈”③。
我們認為最能指出張炎詞的缺點的是周濟。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隻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換意。
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
”可惜《山中白雲詞》裡“用意佳者”數量并不多。
①如以宋恭帝投降元朝作為宋亡之年，張炎隻有二十九歲。
如以崖山兵潰失守作為宋亡之年，張炎也隻有三十二歲。
《四庫全書提要》誤算。
②張炎的曾祖張是和姜夔唱和的詞人，著有《玉照堂詞》。
他的父親張樞是精通音律的詞人，著有《寄閑集》。
③戈載《七家詞選》裡的評語。
高陽台 西湖春感 接葉巢莺①，平波卷絮②，斷橋斜日歸船③。
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更凄然，萬綠西泠④，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⑤。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⑥。
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
莫開簾，怕見飛花⑦，怕聽啼鵑。
①接葉巢莺：密接的樹葉遮住了莺兒的巢。
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将軍山林》詩：“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莺。
” ②平波卷絮：飛絮落在平靜的水波上，輕輕地被卷了去。
③斷橋斜日歸船：斜陽照着經過斷橋回到城裡去的船。
斷橋，在西湖孤山的側面，裡湖和外湖之間。
④西泠（líng）：橋名。
在孤山下，是後湖和裡湖的分界線。
⑤苔深韋曲兩句：借長安等處的名勝來寫杭州西湖苔深草綠的晚春景象。
韋曲在長安城南，唐時韋氏世居于此，因名韋曲。
斜川在江西星子和都昌兩縣間的湖泊中。
陶淵明有《遊斜川》詩歌詠斜川的景色。
⑥見說新愁兩句：水鷗本是自由自在、很快樂的，如今也有愁了。
見說，聽說。
⑦飛花：落花。
詞評：這首詞和文及翁的《賀新涼》可以并讀，内容都是題詠西湖，藉以抒發自己的哀感。
文詞感慨欷中還有幾分激昂之氣；張詞偏于凄涼幽怨，頹喪極了。
麥孺博把“亡國之音哀以思”作為評語（梁令娴《蘅藝館詞選》引），我們認為提得太高。
作者所反映的身世之感屬于個人的成分太多，便覺和國家社會的關系隔了一層，缺少深刻的感染力量。
甘 州① 辛卯歲，沈堯道同餘北歸②，各處杭、越③。
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複别去。
賦此曲，并寄趙學舟④。
記玉關踏雪事清遊⑤，寒氣脆貂裘⑥。
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
短夢依然江表⑦，老淚灑西州⑧。
一字無題處⑨，落葉都愁。
載取白雲歸去⑩，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
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①《甘州》：原題《八聲甘州》。
②辛卯歲兩句：沈堯道名欽，是張炎的詞友。
他們于元世祖至正辛卯（1291）的前一年同遊燕京（今北京市）。
北歸，從北方回到南方。
③各處杭、越：這時沈堯道在杭州，張炎在紹興（舒嶽祥《山中自雲詞序》說他北歸後，“不入古杭，扁舟浙水東西為漫浪遊”）。
越，州名，今浙江紹興市。
④趙學舟：趙與仁字元父，号學舟。
宋朝的宗室。
做過教授。
張炎的詞友。
⑤記玉關踏雪事清遊：指年前北遊的生活。
他們沒有到玉門關，這裡用玉關泛指邊地風光。
⑥脆：依周濟《宋四家詞選》應作“敝”。
⑦短夢依然江表：是說北遊匆猝，像做了一個夢，醒來依然身在江南。
周邦彥《隔浦蓮》詞：“屏裡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 ⑧老淚灑西州：《晉書·謝安傳》載羊昙為謝安所重，“安薨後，辍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
嘗大醉，不覺至州門，痛哭而去”。
（節錄）按謝安扶病還都時曾經過西州門，所以羊昙觸景生悲。
這裡是借羊昙事寄寓家國之愁。
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市西，借指杭州。
⑨一字無題處：是說深秋時候葉子落了，無處題詩以寄相思之情。
這是借用紅葉題詩的典故。
⑩載取白雲歸去：說沈堯道來訪問後，又複别去。
白雲，隐居的标志。
陶弘景《诏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作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 ?問誰留楚佩兩句：《楚辭·湘君》“捐餘兮江中，遺餘佩兮澧浦”“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都是寫湘夫人對于湘君的懷念。
這裡用來表示友情。
楚佩，楚女湘夫人的佩玉。
?零落一身秋：身世像秋天一樣的零落。
?舊沙鷗：借指舊友。
?登樓：見前311頁周密《一萼紅》注⑧。
詞評：這是張炎四十五歲寄寓紹興所作的詞。
主要是寫北遊歸來的失意和離别的愁情。
其間織進了一些懷念故國的内容，但更濃厚的是個人身世零落、前途無望的傷感成分，因此表現出來的情調極度低沉。
解連環 孤雁 楚江空晚①，怅離群萬裡，然驚散②。
自顧影欲下寒塘③，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④。
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⑤。
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⑥。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筝彈怨⑦。
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⑧。
暮雨相呼⑨，怕蓦地玉關重見⑩。
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①楚：泛指南方。
②（huǎng）然：失意貌。
一作“恍然”。
③顧影：對自己的孤獨表示矜惜的意思。
④正沙淨草枯兩句：寫水邊秋色。
雁宿于沙洲中，故雲。
⑤寫不成書兩句：雁兒飛行時，行列整齊，隊形如字。
孤雁排不成字，就寫不成書信。
孤雁隻有一點，所以說“隻寄得相思一點”。
（這是根據《漢書·蘇武傳》雁足傳書的故事說的。
） ⑥料因循誤了三句：是說由于雁兒失群誤事，沒有能夠傳達故人的心事。
殘氈擁雪，也是用蘇武事。
《漢書·蘇武傳》載匈奴：“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
天雨雪，武卧齧雪與氈毛并咽之，數日不死。
”這裡似是把蘇武比喻南宋被迫北行的人物，他們在異族統治下的處境是極其艱難的。
⑦誰憐旅愁荏苒三句：寫孤雁的羁旅哀怨之情。
荏苒，輾轉，不斷。
長門，漢武帝時陳皇後被棄置的冷宮。
這裡是用冷宮襯托孤雁來渲染哀怨。
杜牧《早雁》詩：“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
”錦筝，筝的美稱。
它的聲調凄清哀怨，古人稱為哀筝。
《晉書·桓伊傳》載桓伊“撫筝而歌怨詩”。
⑧也曾念春前兩句：是說它（指失散的伴侶）也會想到春前飛回北方去。
⑨暮雨相呼：崔塗《孤雁》詩，“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 ⑩怕蓦地玉關重見：這是設想見面時那種又驚又喜的愉快心情。
蓦地，忽然。
玉關，玉門關。
?未羞他雙燕歸來兩句：這是寫孤雁幻想和自己的伴侶重逢以後的喜悅心情。
那麼，當着畫簾半卷，燕子雙雙歸來的時候，就不會自慚孤獨了。
詞評：孔行素《至正直記》載：“錢唐張叔夏，……嘗賦孤雁詞，有‘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
”這首詞的寫作特點，當然還不僅僅在于“寫不成書”這兩個纖巧的句子，整個後段曲折的表達和描繪都非常生動。
作者很可能用失群的孤雁比喻自己羁旅漂泊的生涯。
他以詠物詞著稱，選這一首作為代表。
月下笛 孤遊萬竹山中①，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②。
時寓甬東積翠山舍③。
萬裡孤雲，清遊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裡，猶記經行舊時路。
連昌約略無多柳④，第一是難聽夜雨。
謾驚回凄悄⑤，相看燭影，擁衾誰語⑥？ 張緒歸何暮⑦！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鹭⑧。
天涯倦旅⑨，此時心事良苦。
隻愁重灑西州淚⑩，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①萬竹山：《山中自雲詞》江昱注引《赤城志》，“萬竹山在（天台）縣西南四十五裡。
絕頂曰新羅，九峰回環，道極險隘。
嶺上叢薄敷秀，平曠幽窈，自成一村。
” ②黍離：見前139頁張元《賀新郎》第二首注④。
③時寓甬東積翠山舍：據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序》說張炎曾“東遊山陰、四明、天台間”。
寄寓甬東，大約就在這個時期。
甬東，今浙江定海區。
④連昌約略無多柳：連昌，唐别宮名，在河南宜陽縣。
宮中多植柳樹。
元稹的名作《連昌宮詞》是寫連昌宮戰亂後的荒廢景象。
這裡借指南宋故宮。
約略，大概。
⑤驚回：夢醒，承前文“寒窗夢裡”。
⑥擁衾誰語：這句和前文“故人何處”呼應。
⑦張緒：《藝文類聚·木部》載，“齊劉悛之為益州刺史，獻蜀柳數株，條甚長，狀若絲縷。
武帝植于太昌雲和殿前。
常玩嗟之曰：‘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
’”按張緒《南齊書》有傳，少有文才，喜談玄理，風姿清雅。
這裡作者以他自比。
⑧半零落依依兩句：是說斷橋的鷗鹭已零落無多，剩下的見了人顯出依戀不舍的樣子。
斷橋，杭州西湖的橋，在孤山側。
⑨天涯倦旅：鄭思肖《山中自雲詞序》說張炎“三十年汗漫數千裡”。
⑩西州淚：見前320頁《甘州》注⑧。
?杜曲：唐長安城南的名勝地區，借指南宋故都的風景區。
?恐翠袖正天寒兩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此用其意，以梅花代修竹。
詞評：這首詞作于13世紀末南宋淪亡多年之後，作者自己說是“動黍離之感”。
他懷念杭州是很自然的，那裡既是故國，又是故鄉（他沒有到過西秦原籍，事實上是以杭州作為家鄉）。
他不能忘情于“斷橋鷗鹭”，更不能忘懷于“杜曲人家”。
這裡所寫的“猶倚梅花那樹”的“翠袖”佳人，該是借指那些隐居不肯在元朝做官的遺民。
清平樂 采芳人杳①，頓覺遊情少。
客裡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②？三月休聽夜雨③，如今不是催花④。
①采芳人：遊春采花的姑娘們。
②去年燕子天涯兩句：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
誰家，什麼地方。
③三月休聽夜雨：暮春三月的夜雨會摧殘百花，故雲。
④催花：催花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