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餘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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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捧花生 輯《秦淮畫舫錄》竟,偶有見聞,補綴于後,凡數十則,即題曰《畫舫餘譚》,亦足新讀者之目。

    信手編入,無所謂體例,他日更有所得,當仿《容齋五筆》之例,再續成之。

    倦眠饑食,無所用心,唯此是務,适見笑而自點耳。

    嘉慶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志。

     秦淮佳麗,代興有人,而魯殿靈光,巍然獨峙者,惟秋影校書。

    校書向見賞于随園太史,乙亥三月二日,為太史百歲冥辰,邺樓設筵小桃源之鶴歸來軒,邀同夢白老人,洎小秋、亦山、玉珊、雲根、绂笙、景仙、松亭,并招校書來,懸像軒中,焚香扱拜,各紀一詩,盡歡而散。

    校書亦成七律一章,白發青裙,紅燈綠酒,固太史之流風未沫,亦校書之逸緻不凡也。

     蓮舫,本皖江名下士,應拔萃科,來官白門。

    英年傥蕩,載酒花間,心契除蔻香、倚雲、雨香、芳蘭外,少所許可。

    各有題贈之作,餘最愛其遺雨香雲: 庭院蕭疏水竹邊,無多清話竟疑仙。

     霓裳舞可高前輩,錦瑟詩還憶往年。

     上界空聞花作骨,中宵曾見玉生煙。

     妝成顧影須珍重,莫向春風獨自憐。

     流麗處,未許子固獨步。

     顧雙鳳之《規奴》,張素蘭之《南浦》,金太平之《思凡》,解素音之《佳期》,雛鬟演劇,播譽一時。

    子山、竹林嘗于秋賦後,招朋好八九人,集藿甘園,觀諸姬奏伎。

    布紅氍于花底,斂翠袖于樽前,漫舞凝歌,足壓江城絲管已。

     河上酒宴之盛,首數蔻香閣、聽春樓、賞心庭院、倚雲閣,雖有他所,莫之與京。

    蓋主人固雅傷可親,伺應之丫角,亦極馴謹。

    燕晚莺初之候,風來月到之時,樂且忘年,歡宜蔔夜矣。

     袖珠既占首選,來金陵應布政司試者,争欲一見,不啻夷光之在吳市已。

    或以告餘,餘曰:"此好消息也。

    "未幾,果有某公子豔其名,出重金力購之,阿姆尚首鼠,溪壑難盈,信夫。

     《畫舫錄》中,投贈詩詞,佳者甚夥。

    而吳中諸名士,獨以白齋和綠春詞韻贈倚雲閣十四首為最。

    其詩本三十首,餘擇其尤者十四首刊之。

    白齋之詩,源于乃兄藥庵,不僅形似。

    藥庵亦有和綠春韻贈蔻香詩,蓋亦三十首,餘選其六,限于篇也。

    二陸雙丁,一時競秀。

     绮琴脫籍後,久不得其音耗,謂是已從所天為黃鶴也。

    嗣晤抑山,甫知其因病而癡,因癡而自絞。

    噫!孽海風濤,無時休息,何早已回頭者,仍不免傾溺之苦耶? 某明府已罷吏議,往來聽春樓中。

    主人知其樸誠也,私出簪珥為贈,積至二千餘金。

    人鹹高其誼,謂為秋影後一人。

     畫舫名色,悉于青溪,贅筆十餘年來,更為華靡。

    前後懸袅風燈,皆嵌白玻璃,覆以珠絡,仿佛似花籃,丈尺之地,多可至五六十盞,羊角者,弗屑用也。

    每際盛暑,擡去席蓬,别以西洋印花布,如舫之大小,制作篷式,四角安鐵柱張之,避露透風,且益輕捷。

    若夫舫中器什,罔不精良,稍有未備,不特無人租賃,即舟子亦自顧減色。

    繼長增高,有加無已,何者為消歇地欤? 邢秃,西華門舟子也。

    其船視籐繃略廣,而又小于走艙,三面安窗棂,可容四五客,酒榼茶铛,左右陳列。

    春水方生,畫舫未進關時,餘曾偕朋輩,再招心賞者一人,逍遙其間。

    由老樹園随意至珍珠河一帶,覺蕭澹中,自饒别趣。

    彼觸熱者,隻博得幾船箫鼓耳。

     利記香蠟鋪,開張闆橋口,特辟水門,便于遊船者停桡貨買。

    凡醯醬果實米油酒燭之件,一一儲蓄。

    預以素紙,約計船中所需,刻成小帳。

    舟子但于晚炊時,數錢挈器具來,照帳填注,探手而得。

    故雖一哄臨門,無煩延伫,日趨日便,此其一端。

     劉訴蘭,乳名蘭子,梳頭婦之女。

    貌姣豔而癡于情,依水港旁高步家為居停。

    郁郁為此,甚非所願。

    中秋第二日,觞客未畢,忽避席而起,家人遍覓之,早已■⑴身窗外為河伯婦矣。

    先是姬一日獨坐窗網下,如有所見,語刺刺不休,人問之,複瞠不能答。

    其母谂之,曰:"若蓋秘有所待,久而不來,因以身殉之。

    "此與寶琴事絕相類,誰謂四條弦家無鐘情人哉? 楊寶琴,初在又環家,複去而之張巧子。

    與陸某昵,不遂其私,竟夭于瘵,彌留之夕,尚喃喃問"陸郎來未?"可哀也!餘有二詩悼之雲: 休從石上證三生,又控青鸾返玉京。

     空裡優昙花一現,多情何似總無情! 已托參媒黯自傷,翠帷誰護兩鴛鴦。

     絕憐冷雨敲窗夜,苦對斑骓問陸郎。

     論者謂,《畫舫錄》諸姬,澹雅自推倚雲,而容光奪目,肆應若流,則又當以蔻香第一。

    故魚谷有句雲:"菊自清幽蘭自媚,蕊宮春色兩平分。

    "蓋就二姬言也,餘亦深韪之。

     《畫舫錄》成,一時紙貴,諸姬群相诘問,以列名其間為幸。

    不知餘以子京纰缦之遊,展平子幽憂之疾,抒寫信手,軒轾何心?諸姬皆斤斤若是,甯獨非餘命筆之初意,抑将陷餘為薄幸人矣。

    聞某姬展轉購一部去,遍檢其名不得,乃至泣下。

    姬亦騃也夫。

     幼時泛舟丁字簾前,見有西瓜皮泛泛從上流來,中豎小零丁,翦紙為之,端楷書"收買遊船當票"六字,叩之同遊,鹹不顧而笑,亦奇。

     泰源、德源、太和、來儀各酒樓,早已烏有,近唯利涉橋之便意館,及淮清橋河沿之新順館,最為著名。

    别有金翠河亭一品軒諸處,大半伧劣,不足下箸。

    新順蓋吳人,盤馔極豐腆。

    而扣肉、徽圓、荷包蛋、鹹魚、焖肉、煮面筋、螺羹,以及酒碟之鮮潔,酒味之醇厚,皆無有高出便意者。

    暮霭将沈,夕餐伊迩,畫舫屯集闌幹外,某船某人需某菜若幹,酒若幹,碟若幹,萬聲齊 沸,應接不暇。

    但一呼酒保李司務者,噭然而應,俄頃胥緻,不爽分毫也。

     酒樓廢而茶園興,豈肥腸滿腦者,餍飲既深,亦思乞靈于七碗耶?鴻福園、春和園,皆在文星閣東首,各據一河之勝。

    日色亭午,座客常滿。

    或憑闌而觀水,或促膝以品泉,臯蘭之水煙,霞漳之旱煙,以次而至。

    茶葉則自雲霧、龍井,下逮珠蘭、梅片、毛尖,随客所欲。

    亦間佐以醬幹、生瓜子、小果碟、酥燒餅、春卷、水晶糕、花豬肉燒賣餃兒、糖油饅首,叟叟浮浮,咄嗟立辦。

    但得囊中能有,直亦莫漫愁酤。

     救生局,設于長樂渡頭,邑中紳士之義舉也。

    年時秦淮水漲,辄有失足緻斃者,漂流十數日,無人收殓,兩岸居人,不忍觸目,或倩撥載小船,捎之舵尾,稗其出江。

    自創此局,而罹水厄者,鹹登彼岸,較之故事,中元節以畫舫載僧衆,铙钹丁冬,放焰口,濟孤魂,尤為眼見功德。

    吾願董其局者,久久勿替焉! 玉苓之于丹伯,伉俪弗若也。

    丹伯遊秣陵,寓其友某氏宅,姬時時招緻之,慰問周詳,唯恐不當。

    故丹伯在客中,凡五六年,略無羁旅之感。

    乃猶嬲之不置,故拂其意,甚或赤舌赪顔,俾姬飲泣,己反笑吃吃不休。

    姬固可謂癡,丹伯終不免于戆也。

    詩曰:"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丹伯亦請事斯語可乎? 憶同雨芗、棣園過某姬姊妹家,寒暄之次,餘偶問曰:"卿等均習文字否?"其姊曰:"阿妹固無所不識也。

    "餘戲之曰:"然則一字亦能識耶?"姬正色而對曰:"然"。

    二君皆匿笑。

     小伶朱雙壽,韶顔稚齒,弁而钗者也。

    早馳聲于梨園菊部間,所演《絮閣》、《藏舟》、《打番兒》、《雪夜琵琶》諸曲,觀者莫不心醉。

    本隸金阊籍,近亦河溽僦屋,輪奂一新。

    間與小酌清譚,足令櫻桃減色。

    去年木犀開時,同子白、湘亭、藥谙、練塘,遊西城山中,适雙壽亦攜其婦桂枝來,邂逅相遇,即買畫舫泛青溪。

    當時有聯句詩紀事,子白雲:"佩環缥缈神仙眷。

    "正指此也。

     疇昔宴倚雲閣,主人出水仙花冊子,求衆客留題,嶽庵即次冊中雨芗三截句韻,應之雲: 肯抛越網貯紅珊,好為湘娥寫鬥寒。

     隻在碧城缥缈處,累人尋遍曲闌幹。

     蘭期憶值星三五,苕琯新聯玉一雙。

     已向群花高處立,芙蓉何苦怨秋江。

     半簾纖月影婷婷,觸耳筝琶不奈聽。

     盼得微波通一語,雙鬟低首祝張星。

     想見紅燭兩行,濡毫得意景象。

    此冊後經範川太史見之,題曰"瑤台清影圖"。

    今藏捧花樓中。

     紫瓊公子,将以谒選北上,先偕同人餞之畫舫。

    既而月光如洗,餘複乘興邀諸君移席倚雲閣中,歡醉而别。

    明日聞座上客,幾有遭犢車之厄者。

    殆夫。

     歲在醜秋,茶山觀察有疏浚舊河之役。

    西起陟門橋運渎,東由淮青橋、四象橋,迤逦達鐵窗棂為止。

    逐段興工,未一年而蒇事。

    既圖蓄水,且便行舟,畫舫因得縱棹自如,如遊濠濮,氓庶胥頌禱之。

    第湮塞業經日久,民居侵占自多,邪許争投,不無坍塌,黃金虛牝,竊為擲後慮之。

     舊院自萬花園圯後,風景不殊,而過從者遂少。

    不三四年,有鏡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