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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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萊芙夫人呆也不是,走也不是;在他頭幾次拜訪時,德·克萊芙夫人還真沒有勇氣走開。

    她很久沒有同他見面了,下不了這個狠心不見他。

    這位王子表面上泛泛而談,卻設法讓她明白他去打獵是為了遐想,他不參加聚會是因為她不到場;她自然都聽出來了,因為這些話同他先前在她房中講的話密切相關。

     德·克萊芙夫人終于實施自己的決定,等他來拜訪的時候,她就離開丈夫的房間;不過,她能這樣做,也是勉為其難。

    德·内穆爾王子看出她在躲避他,心裡受到極大的觸動。

     起初,德·克萊芙先生沒有注意到妻子的這種舉動,但是後來發覺,他房間有客人來訪,妻子就不願意坐陪。

    他對妻子指出這一點,妻子則回答,每天晚上同朝中最年輕的王公貴族呆在一起,她認為不大适當。

    她請求丈夫允許她改改習慣,過一種深居簡出的生活;還說她這樣年齡的女子,有婦道和母親庇護,能做許多事情,而獨自一人就難以支撐了。

     自不待言,德·克萊芙先生對妻子十分溫柔,十分體貼,但是這次他卻不依從,說他絕不贊成她改變生活方式。

    妻子本來準備要向丈夫說明,上流社會正傳說德·内穆爾先生愛上她了,然而,她卻沒有勇氣點出姓名。

    此外她還要借虛假的理由,向十分敬重的一位男子隐瞞真相,心裡也感到羞愧。

     幾天之後,在王後那裡聚會,國王也到場,大家談起占星術和預言。

    這種事該不該相信,分成了兩種意見。

    王後笃信不移,堅持認為那麼多事都預言對了,就不能懷疑這門學問有幾分準确性。

    另一些人則主張,極少預言得到驗證純屬偶然。

     “從前,我對預蔔未來很感興趣,”國王說道。

    “然而,别人對我講了那麼多假話,那麼不可信的東西,結果我确信人根本無法預知未來。

    幾年前,這裡來了個人,在占星術方面名氣很大;因此,大家趨之若骛,我也去了,但是沒有說明身份,并已讓随同前去的德·吉茲先生和德·埃斯卡爾走在前面。

    不料,那位術士卻先同我講話,就好像他看出我是主人似的。

    也許他認識我吧;可是,他若真的認識我,就不該對我預言那樣一件事了。

    他預言我将死于一場決鬥。

    接着,他又對德·吉茲先生說,他将被人從背後殺死,對德·埃斯卡爾說他的頭要被馬蹄子踏碎。

    德·吉茲先生聽了這種預言,幾乎要惱火,就好像别人指責他臨陣逃跑似的。

    德·埃斯卡爾将來慘遭不測,當然也不滿意。

    總之,我們從占星術士那裡出來,心裡都非常不痛快。

    不知道德·吉茲先生和德·埃斯卡爾會有什麼遭遇,但是看樣子我不會在絕鬥中喪命。

    西班牙國和我,我們剛剛締結了和約;即使和談沒有結果,我也不相信雙方還會開戰,我不會像當年父王那樣向查理五世挑戰。

    ” 國王講述了那人向他預言的不幸之後,那些支持占星術的人都紛紛放棄自己的觀點,轉而同意絕不應相信了。

     “至于我麼,”德·内穆爾先生高聲說道,“我是世上最不該相信此道的人。

    ” 他随即轉過身,對旁邊的德·克萊芙夫人低聲說道: “有人向我預言,我對一位女士懷有最熾烈、最虔敬的愛,并能得到她的垂青而成為幸福的人。

    您判斷一下,夫人,我是否應當相信這種預言。

    ” 太子妃聽見德·内穆爾先生高聲講的話,還以為他低聲講述的正是别人作的虛假的預言,便問這位王子他對德·克萊芙夫人說些什麼。

    他若是不那麼随機應變,就可能會被突然問住了。

    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答道: “我對她說,有人向我預言,我要交上鴻運,平步青雲了,但我實在不敢有這種奢望。

    ” “如果别人隻向您作出這種預言,”太子妃聯想到英國那件事,微笑着又說道,“那我就奉勸您不要低毀占星術,您能找到理由支持占星術的。

    ” 德·克萊芙夫人完全明白太子妃此話所指,不過,她也同樣領會德·内穆爾先生所說的鴻運,并不是當上英國國王。

     由于母親去世已有一段時間了,德·克萊芙夫人就該在社交場合露面了,恢複以往的習慣參加宮廷活動。

    她在太子妃府上能見到德·内穆爾先生,在自家府邸也能見到:德·内穆爾先生經常去拜訪德·克萊芙先生,但是總約幾位年齡相仿的世家子弟,以免惹人注意。

    可是,德·克萊芙夫人每次見到她,心裡總有點慌亂,這一點他不難看出來。

     德·克萊芙夫人盡量避開他的目光,也盡量少同他講話,但總不免自然流露出某種神色,而這位王子便看出,她對自己并不是無動于衷的。

    當然,換個不這麼敏銳洞察的人,也許就視而不見了;可是,他已經得到過那麼多女人的愛,再有誰愛他,自然很難逃過他的眼睛。

    他完全清楚,德·吉茲騎士是他的情敵;騎士也知道德·内穆爾先生是自己的情敵。

    在朝廷裡,德·内穆爾先生是惟一能辨明真相的人,這也是利益使然,他必須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

    他們二人彼此了解這種感情,因此在任何事情上都産生敵對情緒,都處于對立面,隻是沒有發生公開争執罷了。

    無論是在奪環賽跑、格鬥、障礙賽跑,還是在國王參加的各種娛樂活動中,他們二人總是分到不同的隊組,而且競争十分激烈,已經無法掩飾了。

     英國這樁婚事,經常浮現在德·克萊芙夫人的腦海:她認為有國王勸導和德·利涅羅勒先生的堅持,德·内穆爾先生根本頂不住。

    始終不見德·利涅羅勒回國,她心裡很難受,等得十分焦急。

    她若是憑着情緒的沖動,就會詳細打聽這件事進展的情況;然而,激發她的好奇心的感情,又迫使她掩飾這種好奇心,她僅僅詢問伊麗莎白女王的美貌、才智和性情。

    有人将女王的一幅肖像畫拿到王宮,德·克萊芙夫人認為比她所期望的要美,她還忍不住說肖像有點美化了。

     “我看不見得,”在場的太子妃截口說道,“那位公主以才貌出衆而著稱。

    我就知道,有人建議我應當終生以她為楷模。

    她長得若是像她母親安娜·德·布倫那樣,就肯定是個可愛的人兒。

    容貌又美,性情又好,從未見過像她那樣富有魅力和情趣的人。

    我聽說她的臉型挺獨特,有一種靈妙的神氣,一點兒也不像英國的那些美人兒。

    ” “我仿佛聽說,她出生在法國。

    ”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

     “這樣以為的人,都誤聽誤信了,”太子妃答道。

    “她的身世,我簡略地談一談吧。

    ” “她是英國名門世家閨秀。

    亨利八世曾愛上她姐姐和她母親,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亨利八世的女兒。

    亨利七世的妹妹嫁給路易十二國王,她母親就陪同前來法國。

    亨利七世的妹妹當年又年輕又風流,在丈夫去世後,要離開法國宮廷還戀戀不舍;而安娜·德·布倫同她的主人一樣迷戀法國宮廷,下不了決心離開。

    先王愛上了她,讓她當了克洛德王後的侍從。

    王後仙逝之後,國王的妹妹,德·阿朗松公爵夫人,也就是後來成為納瓦爾王後的瑪格麗特公主,又把她留在身邊,而公主的那段經曆您是知道的。

    安娜·德·布他跟随公主,也就受了新教的影響。

    後來,她返回英國,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她那種法蘭西式的舉止風度,能取悅各種圈子的人;她的歌喉動聽,舞姿曼妙,被人當成是卡特琳·德·阿拉貢王後的女兒,而亨利八世國王狂熱地愛上了她。

    ” “國王的親信大臣伍爾塞紅衣主教,早就觊觎教皇的寶座;德意志皇帝對此不滿,不支持他這種圖謀。

    紅衣主教便決意報複,慫恿他的君主與法國結盟。

    他往亨利八世的頭腦灌輸,說英王與皇帝的姑母的婚約根本不算數,建議他娶剛剛喪夫的德·阿朗松公爵夫人。

    安娜·德·布倫雄心勃勃,想登上王後的寶座,将這次解除婚約看成是為她鋪平了道路。

    她開始向英國國王施加路德教派的影響,說服先王在羅馬支持亨利八世離婚,并期望他同德·阿朗松夫人結婚。

    德·伍爾塞以别種借口出使法國斡旋此事;然而,他的君主意下未決,還不能容忍别人提出這一建議,于是一道旨谕下到加萊城,命他絕口不提這件婚事。

     “伍爾塞紅衣主教從法國返回,受到接待之隆重,就像迎接國王本人那樣,規格之高,也是任何寵臣所未得過的,他極大地滿足了虛榮心和自豪感。

    經他的安排,兩位國王在布洛涅[注]會晤了。

    弗朗索瓦一世伸過手去,亨利八世卻根本不願意接住。

    他們彼此還禮款待,那排場非同尋常,互贈的服裝非常合身,就好像為自己定做的。

    我還記得聽人說過,先王贈給英國國王的服裝,是鮮紅錦緞的,綴飾着三角形排列的珍珠和鑽石,而另外那件袍子是白色天鵝絨上繡了金線。

    兩位國君在布洛涅呆了數日,接着又一同前往加萊;安娜·德怖倫住在亨利八世那裡,起居俨如王後;弗朗索瓦一世也給她與王後等同的禮品,與王後等同的禮遇。

    經過九年的熱戀,亨利八世終于納她為後,但是他向羅馬申請多年,還是沒有同原配夫人解除婚約。

    教皇匆忙對亨利宣判,而亨利怒不可遏,幹脆宣布自己是宗教領袖,把全英國拖進您所見到的那場不幸的變革中。

    ” “安娜·德·布倫作為王後之尊,并沒有享受多久。

    自從卡特琳·德·阿拉貢仙逝之後,她自以為地位更加穩固了,有一天,她同滿朝的人參加禦弟德·羅什福爾子爵舉辦的奪環賽跑,國王在一旁觀看,不覺妒火中燒,突然拂袖而去,回到倫敦,便下令逮捕王後。

    德·羅什福爾子爵,以及好幾名他認為是王後的情夫和心腹。

    這種嫉妒看似那一時發作,其實早就由德·羅什福爾子爵夫人挑起來了:子爵夫人無法容忍她丈夫同王後的密切關系,就讓國王相信那是一種罪惡的友誼。

    國王已愛上貞妮·西穆爾,正想擺脫安娜·德·布倫,沒用三周時間,他就讓人審判了王後和禦弟,将二人砍了頭,并娶了貞妮·西穆爾。

    後來,他又相繼娶了幾位妻子,相繼擯棄或處死,其中卡特琳·霍華德,就是德·羅什福爾子爵夫人的心腹,二人一起掉了腦袋。

    子爵夫人給安娜·德·布倫安上罪名,自己也以同樣的罪名受到懲罰。

    後來,亨利八世發福得厲害,胖得出奇,也很快去世了。

    ” 所有在場的貴婦,都感謝太子妃詳盡地介紹了英國的宮闱秘事。

    德·克萊芙夫人還禁不住問了好幾個關于伊麗莎白女王的問題。

     太子妃讓人給朝中所有美婦畫了小幅肖像畫,要送給她母親,蘇格蘭女王。

    德·克萊芙夫人的畫像要完成的那天,太子妃于午後去她府上瞧瞧。

    德·内穆爾先生自然也坐陪,他不失任何能同德·克萊芙夫人見面的機會,但又不顯得刻意追求。

    這天,德·克萊芙夫人美極了,假如他從前沒有愛上她,這次他也會一見鐘情的。

    不過,在畫師給她畫像時,他不敢總盯着看她,怕讓人明顯瞧出他多麼喜歡注視她。

     太子妃請德·克萊芙先生拿來他夫人的一幅小畫像,用以比較剛完工的肖像畫。

    在場的人各抒己見。

    德·克萊芙夫人吩咐畫師,給原來那幅肖像的發式修飾兩筆。

    畫師遵命,從盒子裡取出肖像,加工完了,就随手放回桌子上了。

     德·内穆爾先生早就渴望得到一張德·克萊芙夫人的肖像,他看見德·克萊芙先生所擁有的這幅,簡直接捺不住,要從他認為被妻子深情愛着的丈夫手中偷走,心想在場的人很多,他也不會比别人引起更多的懷疑。

     太子妃坐在床上,低聲同德·克萊芙夫人說話,而德·克萊芙夫人站在對面,從半拉起的帷幔縫中,瞧見德·内穆爾先生背靠着擺在床腳的桌子,隻見他沒有回頭,靈巧地從桌上拿了什麼東西,而且她不難猜出他拿的是她的畫像,一時不禁心慌意亂。

    太子妃發現她神不守舍,便高聲問她在看什麼。

    德·内穆爾先生聽到這句問話,轉過身來,同德·克萊芙夫人注視他的目光相遇了,心想她可能窺見他剛才的動作。

     德·克萊芙夫人十分尴尬。

    照理她應當索回她的畫像,然而當衆索取吧,就等于将這位王子對她的感情公之于衆;私下索取吧,又等于向他提供表白愛情的機會。

    想來想去,她還是認為把畫像留給他為好,她樂得給他這一恩惠,但又不讓他知道是她願意給的。

    德·内穆爾先生注意到她的窘态,差不多也能猜出其原因,便走到近前,低聲對她說道: “我鬥膽所做的事情,您若是瞧見了,那就行行好,夫人,就讓我以為您不知道;我不敢再有奢求。

    ” 說罷,他不等回答,就抽身離去。

     太子妃由所有貴婦陪同,出去散步。

    這工夫,德·内穆爾先生回到府上,進屋鎖上房門,隻怕得了一幅德·克萊芙夫人的畫像,在人面前掩飾不住而喜形于色。

    他感受到了愛情所産生的全部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