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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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桑塞爾和我交情不錯,然而,大約兩年前,他愛上了德·圖爾農夫人,卻向我和其他人嚴守秘密。

    我絕想不到有這種事。

    德·圖爾農夫人因丈夫去世,似乎悲痛不已,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差不多隻見桑塞爾的妹妹,而恰恰在她小姑子府上,桑塞爾愛上了她。

     “一天晚上,在盧浮宮有一台戲,隻待國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一到場就開演。

    可是有人來通知說,公爵夫人身體不适,國王也不來看戲了。

    不難判斷,公爵夫人所謂身體不适,是同國王鬧别扭。

    我們都了解,德·勃裡薩克元帥人朝觐見,引起國王的嫉妒;不過,幾天前,他已返回彼埃蒙,我們就想像不出這次争吵的緣故了。

     “我正同桑塞爾說話的時候,德·昂維爾先生走進大廳,低聲對我說,國王又傷心又氣憤,那樣子真叫人憐憫;幾天前,就因為德·勃裡薩克元帥,國王同公爵夫人有了争執,後來贈給她一枚戒指,以表示和好,還求她戴在手上;可是,她換裝準備來看戲時,國王卻發現她手上沒戴那枚戒指,便問是何原因;戒指不見了,公爵夫人也深感詫異,便問她的使女,糟糕的是,幾名使女沒有得到明确指示,就回答說有四五天她們沒見到那枚戒指了。

     “‘這時間恰好與德·勃裡薩克元帥啟程的日子相符,’德·昂維爾先生繼續說道:‘國王認定在分手時,公爵夫人将戒指送給德·勃裡薩克元帥了,而他這樣一想,心中尚未完全熄滅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燒起來,并且一反常态,忍不住對公爵夫人大加指責。

    現在,國王剛剛回到寝宮,那樣子傷心極了;然而我說不準他這樣沮喪,是因為公爵夫人把戒指輕易給了人,還是擔心他的惱怒會惹公爵夫人不痛快。

    ’ “德·昂維爾先生一給我講完這條消息,我就湊到桑塞爾身邊,将這條消息作為一個秘密告訴他,還囑咐他不要外傳。

     “次日一清早,我去我嫂子府上,看到德·圖爾農夫人坐在她床頭。

    德·圖爾農夫人不喜歡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她也了解我嫂子對公爵夫人不怎麼稱道。

    桑塞爾看完戲到她那裡去過。

    對她講了國王同公爵夫人鬧翻的事兒;德·圖爾農夫人又來告訴我嫂子,卻不知道這條消息正是我告訴她情夫的。

     “我一走到嫂夫人跟前,她就對德·圖爾農夫人說,她不等德·圖爾農夫人的允許,就打算把她剛聽到的情況告訴我,接着,就将我頭天晚上告訴桑塞爾的話,一字不落地對我講了一遍。

    您判斷得出來,當時我有多麼驚奇。

    我注視德·圖爾農夫人,看得她有點發窘。

    她的窘态引起我的懷疑:這件事我隻對桑塞爾講過,看完戲他就離開,也沒有說去哪兒。

    我想起來聽他大肆贊揚過德·圖爾農夫人。

    這些情況聯系起來,我就睜開了眼睛,不難看清桑塞爾同她有私情,他離開我之後就去會她了。

     “我一明白他向我隐瞞了這一豔情,心裡很惱火,于是講了好幾件事,以便向德·圖爾農夫人暗示,她此舉很不慎重。

    我送她上馬車,分手時還明确對她說,那個把國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争執告訴她的人,真有福氣,令我非常羨慕。

     “我當即去找桑塞爾;見面就責備他,說我已經知道他熱戀着德·圖爾農夫人,但是沒有講我是怎麼發現的。

    他不得不向我承認,然後我才告訴他我是通過什麼知道的。

    他也把他們相愛的詳情講給我聽,說他在家中雖然不是長子,也不敢奢望這樣優渥的婚姻,但是她卻一心要嫁給他。

    我聽了真是萬分驚訝。

    我對桑塞爾說,要結婚就盡快,一個女人在世人面前能裝模作樣,扮演一個同事實大相徑庭的人物,恐怕是最靠不住的。

    他回答我說,當時她的确很傷心,但是對他的愛卻壓倒了這種悲傷,她不能讓人看出變化得太突然。

    桑塞爾還對我講了一些應諒解她的理由,他的話讓我明白,他深深墜入了情網。

    他向我保證說,一定讓她默許我成為他對她熱戀的知情人,既然她本人已把這種隐私洩露給我了。

    他果然辦到了,不過也費了不少口舌。

    就這樣,我進一步了解了他們倆相戀的情況。

     “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對待情人,行為如此端莊,又如此可愛;然而,我對她佯裝悲傷的樣子一直很反感。

    桑塞爾愛得既深,對她所采用的愛的方式又十分滿意,也就不敢催促結婚,怕讓對方錯以為他結婚是圖利,而不是出于真心的愛。

    當然,桑塞爾也向她提過,她則表示決意要嫁給他,甚至漸漸改變蜇居的生活,開始在社交場合露面了。

    她常去我嫂夫人府上,總趕上一部分朝官命婦在那裡聚會的時刻。

    桑塞爾不常去,而每天晚上必到的那些人,經常見到德·圖爾農夫人,都覺得她非常可愛。

     “她開始脫離孤寂的生活不久,桑塞爾就覺出她對他的感情淡薄了一些。

    這種情況他多次向我提起過,而我倒認為他的抱怨沒有什麼根據;直到後來他對我說婚結不成了,她似乎在疏遠他,這時我才開始相信他這種擔心有道理,便回答他說,德·圖爾農夫人的愛戀已有兩年,熱情減了幾分也不足為奇;而感情即便沒有減弱,但是又沒有強烈到非嫁給他不可的程度,那也不應該抱怨。

    在公衆看來,這門婚事對她損害極大,因為,對方不僅門第差些,而且還會壞了她的名聲;總之,桑塞爾所能抱的最大心願,就是德·圖爾農夫人不欺騙她,不讓他産生虛幻的希望。

    我還對他說,如果她沒有勇氣嫁給他,或者向他承認她另有所愛,他也絕不應該惱火和抱怨,而應該對她繼續保持敬重和感激的态度。

     “我這樣對他說:‘我勸告您,也是為了自勉,要知道,我講這話完全是坦率的,哪怕我的情婦,甚至我妻子向我承認喜歡上另一個人,我想我會傷心,但絕不發火。

    我會放下情人或丈夫的身份同情她,給她出主意。

    ’” 德·克萊芙夫人聽了這話,不禁臉紅了,心想這同她眼下的狀況不無關系,一時感到意外,不免心慌意亂,許久才平靜下來。

     “桑塞爾同德·圖爾農夫人談了,”德·克萊芙先生接着說道,“他把我給他的建議和盤托出;然而,德·圖爾農夫人卻百般安慰他,嗔怪他不該起疑心,保證而又保證,從而完全打消了他的疑慮。

    不過,她又把婚期推延到他旅行歸來。

    這次桑塞爾要出遠門,逗留相當長時間,而且一直到他啟程,德·圖爾農夫人對他都十分體貼,并顯出離别傷心的神色,因此,不僅桑塞爾,連我都以為她确确實實愛他。

    大約三個月前,桑塞爾動身了;在他出門期間,我同德·圖爾農夫人很少見面:您的事兒就全部把我占用了,我僅僅知道他快要回來了。

     “前天我到達巴黎,驚悉德·圖爾農夫人去世了,就打發人去桑塞爾府上,看看有沒有他的消息。

    打發的人回來告訴我,桑塞爾昨天就歸來,正巧是德·圖爾農夫人去世的當天。

    我立即去看望,猜得出他會多麼悲痛,而見面看到他悲痛欲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從未見過如此沉痛、如此深情的哀悼。

    他一見到我,便把我緊緊抱住,失聲痛哭,邊哭邊對我說:‘我再也見不到她啦!我再也見不到她啦!她死啦!我就知道配不上她,不過,我也很快随她而去!’ “說完,他就沉默了,過了半晌,他又斷斷續續,總重複同樣的話:‘她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啦!’他重又聲淚俱下,就好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

    他對我說,他在外地不常收到她的信,但是不感到奇怪,隻因他了解她;知道她有難處,寫信要冒風險。

    他毫不懷疑,旅行回來就能娶她,把她看成從未有過的最可愛、最鐘情的女子,自以為受到她深情的愛戀,就在确信能同她結為終生伴侶的時候,卻不料失去了她。

    他百感交集,五内俱裂,完全沉浸到極痛深悲之中;老實說,我一旁看着都不免傷心。

     “我不得不離開他去觐見國王,答應他很快就回去。

    我果如所言,回到他那裡,發現他同剛才分手時判若兩人,這一吃驚又是前所未有。

    桑塞爾站在屋子中央,滿面怒容,走走停停,仿佛失去了自我控制。

    ‘過來,過來,’他對我說,‘過來瞧瞧一個最痛苦絕望的貴紳:我的不幸比剛才又增加了千百倍,我剛了解到德·圖爾農夫人的事,比她的死亡還要糟糕。

    ’ “我以為他悲痛過度,心智迷亂了;我真的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與自己相愛的情婦之死還糟糕的事情。

    我對他說,隻要他的悲痛有所節制,我就會深表同情;反之,他若是消沉絕望,失去理性,就得不到我的同情了。

     “‘若是失去理性,連命也一起喪失,那我就太高興了,’他高聲說道,‘德·圖爾農夫人對我不忠:我得知她死訊的次日,才知道她對我負情背義了,而當時,我的心還沉浸在人們從未感受過的最劇烈的痛苦、最溫柔的愛之中,她在我的心目中還是最完美的造物,最完美的形象,不料卻發現自己弄錯了,她并不值得我為她流淚。

    然而,我照樣為她逝去而哀傷,就好像她一直對我忠誠似的;同時,我還為她的負情而傷心,就好像她沒有死似的。

    假如在她去世之前,我就得知她變心了,那麼嫉妒、氣惱、狂怒就會充滿我的心胸,使我變得冷酷起來,便能抵禦因失去她而産生的痛苦。

    可是現在這種心境,我既不能自慰,也無法痛恨她。

    ’ “您能判斷出來,桑塞爾這番話多麼出乎我的意料。

    我問他,他對我講的這些情況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向我講述事情的經過:我從他房間出去不大工夫,埃斯圖特維爾來看他,但是,他這位密友一點也不知道他愛德·圖爾農夫人。

    埃斯圖特維爾剛一坐下,就開始流淚,并說這次來要敞開心扉,告訴他一直對他隐瞞的事兒,請他原諒。

    還懇求他的同情,因為德·圖爾農夫人之死,他成為世間最悲痛的人。

     “‘圖爾農這個姓氏令我萬分驚訝,’桑塞爾對我說道,‘不過,我頭一個反應還是要告訴他,我為此比他更悲痛,但是我又沒有勇氣講出來。

    他繼續對我說道,他愛上她已有半年時間,總想把這事告訴我,但是德·圖爾農夫人堅決不準,而且口氣十分嚴厲,他也就不敢違背了;幾乎在他愛上她的同時,她也喜歡上他了,他們倆向所有人隐瞞了這種戀情,他從未公開到她府上,倒是在她丈夫過世的時候,他樂得去安慰她;總之,正當他要娶她之時,她卻死了;這門婚事是愛情的結果,但是表面上看卻像順從婦道和父命,也就是說,她說服了父親,讓父親出面命令她嫁人,以免顯得言行不一:口頭上講無意再婚,而行動上變化得太突然。

    ’ “桑塞爾還對我說:‘埃斯圖特維爾對我講的話,我還是相信的,因為我覺得真實可信,他所講的開始愛上德·圖爾農夫人的時間,恰好是我覺出她有了變化的時刻;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又認為他說謊,至少是想人非非。

    我正想談出這種看法,随即又想還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于是盤問他,對他的話提出種種質疑;總之,我為了确證是自己的不幸,就刨根問底,他被逼無奈,隻好問我是否認識德·圖爾農夫人的筆迹。

    接着,他取出她寫的四封信和她的肖像,放到我床上。

    這時,我兄弟進來,埃斯圖特維爾滿面淚痕,隻好離去,免得被人瞧見,對我說東西留下,晚上他再來取。

    我急于想看他留下來的幾封信,便借口身體不舒服,把我兄弟打發走了。

    我希望在信中找到根據,否定埃斯圖特維爾對我講的話。

    然而,唉!我在信中什麼沒有找到啊?多少柔情蜜意!多少海誓山盟!多少一定嫁給他的保證!多美妙的情書!她就從來沒有給我寫過類似的信。

    這樣,’他又補充說,‘我感受到情人逝去和不忠的雙重痛苦。

    這兩種痛苦人們經常拿來對比,但是從來沒有同時落到一個人身上。

    說來實在丢人,我得承認,她變心令我痛心,她去世更令我心痛,我還不能認為她死有餘辜。

    假如她活在世上,我還能去責備她,進行報複,指出她負情背義,也好一吐為快;然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他重複說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是痛苦中最大的痛苦。

    我情願用自己這條命換回她的生命!多麼荒唐的願望!她若是死而複生的話,那也是為埃斯圖特維爾活着。

    昨天我還是那麼幸福!’他提高嗓門兒說道,‘我多麼幸福啊!我是世間最哀痛的人,但我的哀痛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想到終生都得不到寬慰,心裡倒有點溫馨之感。

    今天看來,我的感情全是一廂情願。

    我為她對我的虛情假意,就像為真情實意那樣付出了同樣痛苦的代價。

    我想到她,既恨不起來,也愛不了,既不能自慰,也無法傷悲。

    ’ “桑塞爾猛地轉向我,又說道:‘求求您,至少設法,再也不要讓我見到埃斯圖特維爾的面了,聽他這名字我就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