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人列傳三

關燈
○陸桴亭 陸桴亭,字道威,江蘇太倉人。

    生明萬曆三十九年,卒清康熙十一年(1611-1672),年六十二。

     早歲有志事功,嘗著論論平流寇方略,語極中肯。

    明亡,嘗上書南明政權,不見用,又嘗參人軍事,被清廷名捕。

    事既解,返鄉居,鑿池十畝,築亭其中,不通賓客,号曰桴亭,故學者稱桴亭先生。

    所著有《思辨錄》,全謝山謂其"上自周漢諸儒以迄于今,仰而象緯律曆,下而禮樂政事異同,旁及異端,其所疏證剖析蓋數百萬言,無不粹且醇。

    ......而其最足廢諸家紛争之說,百世俟之而不惑者,尤在論明儒"(《鲒埼亭巢.陸桴亭先生傳》)。

    桴亭不喜白沙(白沙,明代王學先驅陳獻章的外号)、陽明之學,而評論最公,絕不為深文掊擊。

    其論白沙曰: 世多以白沙為禅宗,非也。

    白沙曾點(曾點,孔子門人,曾參之父)之流,其意一主于灑脫曠間以為受用,不屑苦思力索,故其平日亦多賦詩寫字以自遣,便與禅思相近。

    ......是故白沙'靜中養出端倪'之說,《中庸》有之矣,然不言戒慎恐懼,而惟詠歌舞蹈以養之,則近于手持足行無非道妙之意矣。

    ......其言養氣,:則以勿忘勿助為要。

    夫養氣必先集義,所謂必有事焉也,白沙但以勿忘勿助為要,失卻最上一層矣。

    ......(《思辨錄.諸懦異學篇》) 其論陽明曰: 陽明之學,原自窮理讀書中來。

    不然,龍場一悟,安得六經皆湊泊?但其言朱子格物之非,謂嘗以庭門竹子試之,七日而病。

    是則禅家參竹蓖之法,元非朱子格物之說,陽明自誤會耳。

    蓋陽明少時,實嘗從事于禅宗,而正學工夫尚寡。

    初官京師,雖與甘泉講道(甘泉,明代理學家湛若水的号。

    他強調随處體認天理,與王守仁緻良知說對立,被奉為明中葉朱學宗師),非有深造。

    南中三載,始覺有得,而才氣過高,遽為緻良知之說,自樹一幟,是後畢生鞅掌軍旅之中,雖到處講學,然終屬聰明用事,而少時之熟處難忘,亦不免逗漏出來,是則陽明之定論也。

    要之,緻良知固可入聖,然切莫打破敬字。

    打破敬字乃是壞良知也,其緻之亦豈能廢窮理讀書?然陽明之意,主于簡易直捷以救支離之失,故聰明者喜從之。

    而一聞簡易直捷之說、則每厭窮理讀書之繁,動雲"一切放下"、"直下承當"。

    心粗膽大,隻為斷送一敬字,不知即此簡易直捷之一念,便已放松腳跟也。

    故陽明在聖門,狂者之流,門人昧其苦心以負之耳。

    (同上) 此外論各家的話很多,大率皆極公平極中肯,所以桴亭可以說是一位最好的學術批評家棗倘使他做一部《明儒學案》,價值隻怕還在梨洲之上。

    因為梨洲主觀的意見,到底免不掉,桴亭真算得毫無成心的一面鏡子了。

    桴亭常說:"世有大儒,決不别立宗旨。

    譬之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備,無藥不用,豈有執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舍此更無科無方無藥也'?近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

    "這話與梨洲所謂"凡學須有宗旨,是其人得力處,亦即學者用力處"者,正相反了。

    由此言之,後此程朱派學者,硬拉桴亭為程朱宗旨底下一個人,其實不對。

    他不過不宗陸王罷了,也不見得專宗程朱。

    程朱将"性"分為二;說:"義理之性善,氣質之性惡。

    "此說他便不贊同。

    他論性卻有點和顔習齋同調。

    他教學者止須習學六藝,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于世用,亟當講求",也和習齋學風有點相類。

    他又不喜歡講學,嘗說:"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夫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也。

    "又說:"近世講學,多似晉人清談。

    清談甚害事。

    孔門無一語不教人就實處做。

    "他自述存養工夫,對于程朱所謂"靜中驗喜怒哀樂未發氣象"者,亦有懷疑。

    他說:"嘗于夜間閉目危坐,屏除萬慮以求其所謂'中'。

    究之念慮不可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間或一時強制得定,嗒然若忘,以為此似之矣,然此境有何佳處,而先儒教人為之?......故除卻'戒慎恐懼',别尋'未發',不是槁木死灰,便是空虛寂滅。

    "據此看來,桴亭和程朱門庭不盡相同,顯然可見了。

     他的《思辨錄》,顔習齋、李恕谷都很推重。

    《正誼堂叢書》裡頭的《思辨錄輯要》,系馬負圖所輯(1614-168l,馬負圖字伯河,叉字肇易,江蘇武進人。

    明末諸生,清初交陸世儀,受陸影響頗大,曾主講延陵書院,著有《皇極經世說》、《開方密率法》、《知非錄》等),張伯行又删訂一番(1651-1725,張伯行字孝先,号敬庵,河南儀封人。

    康熙進士,累官禮部尚書,輯有《正誼堂全書》五百餘卷,其它著作甚多),必須與程朱相合的話始行錄入,已經不是桴亭真面了。

     ○陸稼書 陸稼書,名隴其,浙江平湖人,生明崇祯三年,卒清康熙三十一年(1630-1692),年六十三。

    他是康熙間進士出身,曾任嘉定、靈壽兩縣知縣,很有惠政,人民極愛戴他,後來行取禦史,很上過幾篇好奏疏。

    他是鲠直而恬淡的人,所以做官做得不得意,自己也難進易退。

     清朝講理學的人,共推他為正統。

    清儒從祀孔廟的頭一位便是他。

    他為什麼獨占這樣高的位置呢?因為他門戶之見最深最嚴,他說:"今之論學者無他,亦宗朱子而已。

    宗朱于為正學,不宗朱于即非正學。

    董子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然後統紀可一面法度可明。

    '今有不宗朱子者,亦當絕其道勿使并進。

    "質而言之,他是要把朱子做成思想界的專制君主,凡和朱學稍持異同的都認為叛逆。

    他不惟攻擊陸王,乃至高攀龍(景逸)、顧憲成(泾陽)學風介在朱王之間者,也不肯饒恕。

    所以程朱派的人極頌他衛道之功,比于孟子距楊、墨。

    平心而論,稼書人格極高潔,踐履極笃實,我們對于他不能不表相當的敬意。

    但因為天分不高,性情又失之狷狹,或者也因王學末流猖狂太甚,有激而發,所以日以尊朱黜王為事。

    在他自己原沒有什麼别的作用,然而那些戴假道學面具的八股先生們,跟着這條路走,既可以掩飾自己的空疏不學,還可以唱高調罵人,于是相争捧他捧上天去,這不但是清代學界之不幸,也算稼書本人之不幸了。

     稼書辦事是肯認真肯用力的,但能力很平常,程朱派學者大率如此,也難專怪他。

    李恕谷嘗記他一段轶事道:"陸稼書任靈壽,邵嗣堯任清苑(邵嗣堯字子昆,山西猗氏人,康熙進士,曾官河北清苑知縣,官至江南學政,著有《易圖定本》),并有清名,而稼書以邵嗣堯宗陸王,遂不相合,刊張烈所著《王學質疑》相垢厲(張烈字武承,順天大興人。

    康熙進士,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編修。

    笃守朱學,著有《王學質疑》,專駁王守仁《傳習錄》、被清朝理學家奉為圭晷),及征嘎爾旦,撫院将命稼書運饷塞外。

    稼書不知所措,使人問計子昆。

    子昆答書雲:'些須小事,便爾張皇,若遇宸濠大變,何以處之?速将《王學質疑》付之丙丁,則仆之荒計出矣。

    '......"(李恕谷著《中庸傳注問》)我們對于稼書這個人的評價,這種小事,也是該參考的資料。

     ○陸耀遹 陸耀遹,字助文,江蘇陽湖人。

    少補諸生,工詩,有文名。

    壯歲出遊,阮文達方任浙江學使,頗見器重。

    尋之陝西,客朱中丞幕。

    會教匪反滑縣,上調陝督那公鎮中州,過長安,求士于朱,朱言君知兵事闊狹,即請見,為陳機宜緩急數十事,因屬具草以上,采以入奏,多見施行。

    朱罷,遂南歸。

    有旨征孝廉方正,邑人舉君應,試二等,用校官,得淮安府學教谕。

    而時客廣東,當事者強留之,凡曆十馀載,叔繼辂招之使還。

    比抵家,繼辂遽卒。

    為經紀其喪,刊其遺書。

    适改選阜甯訓導,之官未見亦卒。

     詩宗錢、劉,能自成家。

    酷嗜金石文字,随所至搜輯摹拓,小暇辄矻矻伏案考證,取王氏《金石萃編》所未備者千馀通,仿其例,成《金石續編》若幹卷。

    簡潔核實,較原書成于衆門生之手,冗雜炫博者,蓋尤勝之。

    惟遺稿經太倉陸增祥厘訂,多所竄改,非複廬山真面目矣。

     ○羅士琳 羅士琳,字次璆,号茗香,江蘇甘泉人。

     監生。

    循例貢太學,遊京師,用考取天文生,出阮元門,故相從最久。

    阮公再撫浙西,初開诂經精會,名彬畢集,因得遍交通人,于當代明算之士尤多相識。

    鹹豐辛亥,诏征舉孝廉方正,郡縣交薦,以老病辭。

    癸醜,粵寇陷揚州,死之,年垂七十。

     先生少為舉子業,已盡棄去,專力步算疇人之書,日夕研求。

    初精習西法,撰《憲法一隅》,闡明曆學。

    複撰《比例彙通》四卷,後雖悔其少作,實便初學問途也。

    既獲暑元朱氏《四元玉鑒》,于是眼膺歎絕,遂一意專精于天元四元之術。

    以朱氏此書,實集算學之大成,乃殚力一紀,步為全草,并有原書于率不通及列算傳寫之訛,悉加标識,補漏正舛,疑義更反複設例以明之,推演訂證,廣為二十四卷。

    阮文達為之作序。

     又嘗著《春秋朔閏異月考》二卷,遍列黃帝以來七曆,條其同異,以補宋五子之書之亡。

    又以祖氏綴術失傳,則融會諸家法意,作《輯補》二卷。

    又甄錄古今疇人,仍依阮氏體例,作《續傳》六卷。

    二十年後,集所校著,都為《觀我生室彙稿》十二種,如:《玉鑒細草》二十四卷,《釋例》二卷,《續疇人傳》六卷,《校正算學啟蒙》三卷,《割圜密率捷法》四卷,均别單行本外;已刊者尚有:《勾股容三事拾遺》三卷,《附例》一卷,《三角和較算例》一卷,《演元九式》一卷,《台錐積演》一卷,《周無專鼎銘考》一卷,《弧矢算術補》一卷,《推算口食增廣新術》一卷,凡七種。

    其餘:《交食圖說舉隅》,《勾股截積和較算例》,《淮南天文訓存疑》,《博能叢話》,複若幹卷,均未梓行。

     ○馬瑞辰 馬瑞辰(1782~1853),字元伯。

    馬宗琏之子。

     嘉慶乙醜進士,改庶吉士。

    曆官工部都水司郎中,因事遣戌沈陽。

    文誠公富俊,時為吉林将軍,延主白山書院,生徒中式者二人,文誠以課士有效,奏賞主事。

    洊擢員外郎。

    複遣戍黑龍江,納贖回籍。

     鄉居數十年,以著述自娛。

    聞亂,命二子團練鄉兵。

    家人以其老,避之山中。

    鹹豐二年,桐城陷,仲子死焉。

    賊兵搜山,圍其宅,見一老人倨上坐,拽之起,怒诘為誰,植立大言曰:"吾前工部員外郎馬某也!"勸之降,不屈,罵且厲,遂遇害。

    事聞,賜恤,予賜祭。

     著《毛詩傳箋通釋》三十二卷,探赜達指,或高出陳氏新疏上。

    王益吾收入《續經解》中。

     ○馬骕 馬骕(1620--1673),字宛斯,一字骢禦,山東鄒平人。

     順治己亥進士,谒選在京師,用才望與順天鄉試同考官。

    後為淮安府推官,甫三月,數有平反。

    改知靈壁縣,蠲荒災,除陋弊,刻石縣門,歲省民力無數,流民複業者數千家。

    卒于官,年五十四,士民皆哭,得部檄祠名宦。

     先生少孤,事母以孝聞。

    穎敏強記,于書無不精研,而尤癖《左氏春秋》。

    以叙事易編年,引端竟緒,條貫如一。

    著《左傳事緯》十二卷,《删錄》八卷。

    其圖表皆考證精詳,為專門之學。

     先生又取太古以來及亡秦之事,合經史諸子,鈎括裁纂,佐以圖考,參以外錄,謂之《繹史》。

    凡數十萬言,為書百六十卷。

    分五部,一曰"太古三皇五帝",計十篇;二曰"三代夏商周西周",計二十篇;三曰"春秋十二公時事",計七十篇;四曰"戰國春秋及亡秦",計五十篇;五曰"外錄",紀天官地志名物制度等,計十一篇。

    紀事則詳其颠末,紀人則備其始終,君臣之迹,治亂之道,名法儒墨之殊途,縱橫分合之異勢,了然具備。

    凡文獻攸存,靡不畢取。

    傳疑而又極高古者,亦複弗遺。

    真膺錯雜者,取其強半。

    附托全僞者,僅存要略。

    漢魏以還,稱述古事,兼為采綴,以觀異同。

    若全書缺佚,其名僅見,谶緯諸号,尤為繁多;則諸籌注之言,類萃之帙。

    又百家所記,或事同文異,或文同人異,互見疊出,不可偏廢。

    所謂"疑則傳疑,廣見聞也"。

    時人稱為"馬三代"。

    顧炎武讀是書而歎曰:"必傳之作也!"康熙四十四年,仁皇帝南巡至蘇州,命大學士張玉書物色《繹史》元版。

    明年,令人赍白金二百兩至鄒平,購版入内府。

     ○馬宗琏 馬宗琏(?~1802),字器之,号魯陳,安徽桐城人。

     少事其舅姚鼐,學為文詞。

    後從邵晉涵、任大椿、王念孫遊,其學益進。

    嘉慶丁巳中式舉人,又二年成進士。

    嘗以亭林摘《左傳》杜解阙誤,根據經典,率皆精核;惠松崖複廣搜賈、服、京君之注,援引秦漢子書為證,拾顧氏之遺者尚多,而糾其速失者僅五六條耳,不無挂漏之處;因别撰《春秋左傳補注》三卷。

    所以匡惠氏之誤固确,其所自為說,亦足補元凱之略,暨亭林所未及焉。

    他著尚有《毛鄭詩诂訓考證》、《周禮鄭注疏證》、《穀梁傳疏證》、《說文字義廣注》、《戰國策地理考》、《南海郁林合浦蒼梧四郡沿革考》、《嶺南詩鈔》、《崇鄭堂詩》,共數十卷,惜多不傳。

     ○毛奇齡 毛奇齡(明天啟三年,公元1623年-清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浙江蕭山人。

    字大可,又名甡,号秋晴,一曰初晴,學者稱西河先生。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應試博學宏詞科,列二等,授翰林院檢讨,充《明史》纂修官。

    後以假歸,不複出。

     初曾著《毛詩續傳》三十八卷,既因避仇,流寓江淮間,失其稿,乃就所記憶著《國風省篇》《詩劄》、《毛詩寫官記》,複在江西參議道施閏章所,與湖廣楊洪才說詩,作《白鹭洲主客說詩》一卷。

    明嘉靖中,鄞人豐坊僞造《子貢詩傳》、《申培詩說》等,奇齡作《詩傳詩說駁議》五卷,引證諸說,多所糾正。

    通籍後,進所著《古今通韻》十二卷,诏付史館。

    歸田後,僦居杭州著《仲氏易》,及著《推易始末》四卷、《春秋占筮書》三卷、《易小帖》五卷、《易韻》四卷、《河圖洛書原解編》一卷、《太極圖說遺議》一卷。

    其設《易》,發明荀虞幹侯諸家說,旁及卦變卦綜之法。

    又就《春秋》經文起義,著《春秋毛氏傳》三十六卷、《春秋簡書刊誤》二卷、《春秋屬辭比事記》四卷。

    又欲全著禮經,以衰病不能,乃次第著昏喪祭禮、宗法廟制及郊社褅袷明堂學校諸問答,而于《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各有考證。

     奇齡所學博雜,而自負者在經學,然好為争辯,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詞。

    《古文尚書》自宋吳棫後多疑其僞,及閻若璩作《古文尚書疏證》,奇齡乃力辨為真,作《古文尚書冤詞》,又删舊作《尚書廣聽錄》為五卷,以求勝于若璩。

    但于《周禮》、《儀禮》,又以為戰國之書。

    《古文尚書冤詞》未免意氣,而于二《禮》之斷定乃持平之論。

    奇齡好勝,所作《經問》指名攻駁者惟顧炎武、閻若璩、胡渭三人,以三人博學重望,足以攻擊,而餘子碌碌,不足齒錄。

    并素喜音律,著有《竟山樂錄》四卷,又有《聖谕樂本解說》二卷、《皇言定聲錄》八卷。

    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卒于家,年九十四。

    門人蔣樞編輯遺集,分《經集》、《文集》二部。

    《經集》自《仲氏易》以下幾五十種,《文集》合詩賦序記及其他雜著凡二百三十四卷。

    四庫全書著錄多至四十餘部。

     奇齡雖以經學自負,而生當明清之際,樸學未興,理學方熾,非王則朱,奇齡于此遂多所論述,而所言多中肯綮,在當時學者中造詣獨深。

    雖然博雜不純,一如其他諸作,但能區别、心、物、知、行,于朱王之學非皮相者。

    今逐項論述如下: (一)心物之辨 自來哲學之争無非唯心唯物,雖因時代不同,名詞有異,但基本範疇,論本體不外心、物。

    奇齡有《折客辨學文》.發揮此說雲。

     "客忽作心性事物之辨,時平湖陸義山在座,顧而問予,予曰,予充耳久矣。

    無已,試再理前說可乎?曰,君臣父子,物也,以學以忠,事也。

    陽明《答顧東橋書》雲,事父不成在父上求,隻在事父之心上求;事君不成在君上求,隻在事君之心上求。

    殊不知事父明有個父在,明明有個事父之事在;事君明有個君在,明明有個事君之事在。

    若教人在心上求,則會事事物物,将這心求在何處?曰,此但知主說,而全不知有客說者也。

    夫陽明何嘗謂無事物,但有心乎?事父,不在父上求,非無父也。

    隻在事父之心上求,謂隻以此事父之事求之于心,非舍事父之事而但求心也。

    客明明曰事父之心,而主但曰心,可乎?且心不能在事物上求也。

    陽明謂事物在心上求,則有事物,而子必謂心當在事物上求,則不惟無心,并無事物。

    何則?心能有事物,事物不能有心也。

    請觀之天,夫天,一物也,四時錯行,日月代明者,物之事也。

    然而目不見碧落,耳不辭氣候,日星不知何所綴,風雷不識何所發,其物與其事幾乎冥絕。

    然而即心求之,而千歲日至可坐而緻,向使必求之事物,則誇父逐日有渴死已耳。

    故閉門造車,不見九道也,而動合軌轍。

    陋巷箪瓢,未嘗服周冕乘殷辂也,但其心不違而用即可行。

    若謂事父必在父上求,事君必在君上求,則此心未通,而天論已絕。

    何則?人不能皆事君也。

    向亦謂君在心上求,故人人有君;分必在君上求,則君門九重,求在何處?"(《西河文集?折客辨學文》) 又雲: "嘗讀徐仲山《傳是齋日記》,其中作事物心性之辨有雲,紫陽說知行俱向外求,故知則格物,行則求事物,未免馳骛向外,若與聖賢存心知性之學有所不合,所以陽明以事物在心上求,對照挽之。

    "(同上) 他雖然從道德學入手談心物,但涉及心物總是本體論上的根本問題。

    奇齡以為,陽明事物在心上求,則有事物,比如天為一物,但人不能知天為何物,苟于心上求天,則天之為天可以掌握,所謂閉戶造車,出門合轍。

    他雖然沒有抹殺物的存在,但謂隻能在心上求物,物乃存在,不在心上求物,而知則格物,行則求物,未免向外,與聖賢心性之學有所不合,而陽明遂主張于心上求物。

    于心上求物,無疑以心為本體,而物為心之派生物,結果無心則無物。

    從道德哲學或自然哲學的角度求物,以為事君不能于君上求,事父不能于父上求;知天不能于天上求,知物不能于物上求,隻能求之于吾心。

    吾心存事君事父,則有君有父;吾心知天知物,則有天有物。

    心隻能代表思維,思維上有事君之心,則有君在;思維上有知天之意,則天在,一切關鍵在思維,思維是第一性的,而存在是第二性的。

    雖然他們可以說在道德上沒有事君之心則無君,并不是否認君的存在,隻是否認事君之事的存在;在自然哲學上不在心上求天則無天,也隻是不能掌握天之法則而非否認天。

    這又牽涉到知行的問題,未免以知代行,而以知代行也正是陽明哲學的傳統。

    因為在認識上以知代行,在本體上遂以心代物。

    這是必然的結果。

     (二)知行問題 知行問題,是認識與實踐問題,這是千百年來古今中外哲學上争論未絕的老問題。

    陽明學派主張知行合一,而知吞沒了行,這等于在本體上心吞并了物。

    但奇齡于此亦為陽明辨,有雲: "客又曰,知行兩事并無說合一者,經書所說,無一不以知行分作兩件,如言之不出,恥躬不逮,其言不作,為之也難之類;于知處說得緩,于行處更說得急,從未有能知自然能行,不行隻是不知的說話,惟佛家教外别傳,才有此等言語。

    予曰,子欲辨知行合一,曆引言行相對者言之,則以言後知,以為屬行,此是書理未通之故,不足辨也。

    隻知行合一四字,予前已明言之矣。

    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

    孩提知愛親,無所謂行也,然而行矣;且孩提隻愛親,無所謂知也,然而知矣。

    故孟子前說知能,此隻說知,以知能合一也,此其義紫陽亦言之。

    紫陽注《中庸》曰,由不明故不行,此非不行,隻是不知乎。

    又曰,顔子惟真知之,故能擇能守,如此非能知自然能行乎。

    然則陽明此言即紫陽之言,而子妄謂教外别傳何與?往在史館時,......同官張武承......極诋陽明,予曰,何言之?曰,知行合一,聖人之學乎?予曰,知行合一有二說,皆紫陽之言,然紫陽不自踐其言而文成踐之。

    其一說即前所言者是也;其又一說,謂知是理必行是理,知是事必行是事。

    此即紫陽注《中庸》所雲,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知在此,行即在此,凡所知所行當在一處,亦謂之合一。

    乃其注《大學》,于格物則所知在物,于誠意則所行又在意。

    在物少一行,而在意少一知,何也?有人于此曰,吾格禮,節文登降所當習也,吾格樂,鐘鼓考擊所當事也。

    知禮樂當行禮樂,乃曰,吾知在禮樂,而所行在意可乎?且知禮樂隻知禮樂,乃曰,吾己知禮樂,而凡吾心之所行更不必再知可平?是此知非此行,此行非此知,一知一行,斷港絕流矣。

    此非合一之病,不合一之病也;此非陽明之言不合紫陽,紫陽之言不自合也。

    ......鄭端簡作《今言》雲,人但知陽明《大學》不合紫陽,然平情以觀,恐不可便以宋儒改本為是,以漢儒舊本為非。

    王龠州題《正學元勳卷》,陽明直指心訣,以上合周程之說,所未合者,朱子耳。

    ......"(《西河文集.折客辨學文》) 知行問題,用現在話說也就是真理與實踐問題。

    陽明倡"知行合一",結果以知代行,以知代行勢必以心代物,遂造成主觀唯心一元論。

    而"緻良知"可以掩蓋一切,包羅萬有,于是而聖人滿街,等于禅宗之立地成佛,王學與禅宗實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奇齡于此為王學辨,以為知行合一,言知已包括行,故孟子雲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

    孩提知愛親無所謂行也,然而行矣,且孩提隻愛親無所謂知也,然而知矣。

    故孟子前說知能,此隻說知,以知能合一也。

    知能合一即知行合一,以孟子解陽明,是數典不忘其祖,以主觀唯心解主觀唯心。

    本來,陽明之說來自孟子,因性善而有良知良能,陽明遂合知能為一而張之以"緻良知",後來解釋遂謂良知知也,緻良知能也。

    總是以知為主,等于理論決定實踐,而實踐并不導出理論,是謂本末倒置,以意識決定存在者。

    而朱熹并不如此,朱是二元論,有時又自相矛盾而持客觀唯心論。

    此點遂為奇齡把柄,而謂紫陽之知行合一有二說,其一,紫陽注《中庸》曰,由不明故不行,此非不行,隻是不知乎。

    其又一說,謂知是理必行是理,知是事必行是事。

    此即紫陽注《中庸》所雲,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

    知在此,行即在此,凡所知所行,當此一處亦謂之合一。

    乃其注《大學》,于格物則所知在物,于誠意則所行又在意;在物少一行,而在意少一知。

    朱子之學本非統一,一如前言。

    其補《大學》格物章,是承認客觀物在,觀察客觀的事物可以得到真知,這是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但他格物緻知後的結果歸于誠意正心。

    從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入手而達到唯心主義的道德觀,本來是兩截的理論,也是二元論的必然結果。

    承認有物的存在,但于格物後又抹殺物的存在,即所謂"所行又在意"。

    所行在意是内向的行,是一種道德修養。

    奇齡之不滿紫陽是他把握了紫陽的本身矛盾。

    而陽明之知行合一實在是以知代行,但奇齡不作如是觀,以為知行合一,即知即行,豈有不知而能行者,但能行者必有知。

    清初王學,奇齡而外,梨洲、習齋都偏離王學軌道而走向唯物主義的道路。

    奇齡本不以王學顯,但他于朱王之學都有較深造詣而偏守王學,這也是偏離軌道的王學,或者是發展了的王學。

    他主張知行合一,但未提出以知代行,而認為即知即行。

    清人于奇齡之學,認為博雜無倫,評價不高,但多屬買椟還珠者流,于奇齡王學罕有論及。

    《清儒學案》之《西河西案》是一個比較好的學案,我們這樣說是因為他們錄取了奇齡有關性理之學的許多著作,雖然他們對于這些性理著作的價值掌無理解。

    比如《學案》的"按語"中雲: "西河經說,阮文達權稱之,謂學者不可不亟讀。

    蓋自明以來,申明漢德之學,使人不敢以空言說經,實自西河始,而辨正圖書,排擊異學,尤有功于經義。

    傳之恕谷而其學益昌。

    至《學案小識》于經學不錄西河,而目恕谷為放言無忌,隘矣。

    " 這些按語,可以說無一是處,西河經學可取處不多,《古文尚書冤詞》尤屬荒唐,《學案小識》不錄其經學無可厚非。

    其可取處在于即經說理,一如亭林之經學即理學。

    以經學即理學,是亭林之經學代理學,而通經緻用;西河之以經學說理,是以經學就王學,一如陽明之朱子晚年定論,以紫陽就己。

    西河非漢學之首倡者,而亭林、百詩、胐明乃漢學之首倡者,但均為西河攻擊的對象,是非颠倒。

    而西河學風,枝葉扶疏,作風不類漢學,而謂其使人不敢以空言說經,實則彼正為以空言說經之首倡者。

    乾嘉學派皆祧西河而祖亭林、百詩,阮文達本通學,而于西河偏愛如此,亦可怪者。

    恕谷學自習齋,乃顔李學派之創始人,雖問學于西河,但不能以之歸于西河學派。

    謂西河之學至恕谷而大昌亦無目者。

    而《學案小識》之不錄西河,乃自有其道理。

     我們不是否定西河。

    相反,我們肯定西河之王學成就,雖然他沒有跳出王學的藩籬,但輕其所重而重其所輕,他究竟沒有抹殺行,不抹殺行,"就不能抹殺物,這是一件事的兩方面。

    因為行與物是統一的,不能行之無物,行之無物是閉門造車。

    此于西河之論格物諸文中,更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本質。

     (三)論"格物" "格物"是理學家的認識論、方法論,但朱王之間于格物的解釋有極大分歧,幾百年來,争論不休。

    西河于此有許多論述,比如《大學知本圖說》即雲: "......至于《大學》一出,則格物二字至今未解,尚何入聖之功之與有?......夫聖功在于格物,而格物莫解則聖功亡矣。

    今曰聖功在是書,得毋窮緻事物之理即聖功耶?曰,是何言與?聖功有本,其一曰,此調知本,謂修身為本也,則本在修身矣。

    其一曰,此調知本,調誠意為本也,則本又在誠意矣。

    《大學》以修身為本,修身以誠意為本,而謂聖功在格物可乎?餘乃嗒然若失,又憬然若有所得,曰,格物如何?曰,物有本末,格物也;知所先後,緻知也。

    曰,在《大學》何文?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末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此《大學》文也,此即格物緻知也。

    言《大學》始事,則但知本身而學已定也。

    曰,誠意如何?曰,誠意毋自欺,知至善也,知也;誠意必自慊,得至善也,行也。

    曰,在《大學》何文?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故曰,誠意止至善也,言《大學》首功,則惟在于此而已也。

    ......其所以先誠意而後正心者,亦謂用功從誠意始耳,非心意有次第也。

    是以用功者,當其既發也而即誠意,及發已而即正心,時心時意,即時正時誠,不加強勉,亦不是遏抑,任其自然。

    而由誠而正,循環焉以至于盡,而于是盡性至命之學亦俱見焉。

    ......"(《毛西河先生全集?大學知本圖說》) 西河以為,就格物而論格物,非知本之學,而知本即格物。

    何謂知本?就《大學》言,一以修身為本,則本在修身;一以誠意為本,則本在誠意。

    而修身以誠意為本,由誠而正,即時正時城,循環以至于盡,是謂物有本末。

    知物之本末,格物也;知所先後,緻知也。

    此即《大學》所謂"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此即格物緻如。

    格物緻知本身不是工夫,隻是知道工夫的次第,不緻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而工夫的先後應自誠意始。

    是謂《大學》有本,而格物乃所以知本。

    西河遂有《格物知本》說,他說: "是以學者用功從格物始,但就物之本末而量度之,知明德先于新民,修身、正心、誠意先于齊家、治國、平天下。

    而知先之學全在知本,所謂格物也;格者,知也,量度也。

     "此《大學》初下手處,第約略簡點,毫不用力,祗求《大學》之本在何所而已。

    "(《毛西河先生全集?格物之本》) 所謂用功從格物始,隻是說通過格物而知道工夫的本末先後,即所謂"知先之學"。

    以"格"為知,而"物"即物之本末。

    知先之學得到後,則得知《大學》之本之所在。

     格物後而知本在修身,而修身以誠意為本,西河說: "植物以修身為本,而修身則又以誠意為本。

    雖身有心意,不分先後,而誠意之功則先于正心,何則?以意之所發,始知有善不善。

    亦意有所發,始能誠于為善,與誠于不為不善,正心時無是事也。

    是以誠意二字,為聖門下手第一工夫。

    ......"(同上) "誠意""為聖門下手第一功夫",這就是西河之所謂本,即修身為明德之本,誠意又修身之本,此為聖功! 原來朱熹之格物,不完全是道德學上的修養工夫,他的物還是客觀存在,承認客觀存在,此所以決定朱熹的二元論。

    陽明之學則否定客觀存在,一切歸之于心,遂以格物為知本之學,化物為心。

    西河之說,不過是繞道而行,結果格物隻是道德學上的認識論而已。

    但西河究竟講通了格物緻知,不似晦翁之心物兩截。

    也許西河的理解近于《大學》原意,因為通過客觀存在的究究沒法達到道德學上的完整,道德與存在實在是沒法合在一起。

     我們說西河的解釋也許近于《大學》原義,并不是肯定西河的理論,隻是說以唯心解唯心,也許比二元解一元要直截了當些。

     (四)辨"道學" 宋代理學又稱作道學,所以《宋史》有《道學傳》,以其講道、器,講理、氣也,此後還以道學為儒家正統,而陽明心學不與焉。

    道學既奉為儒家正統,而陽明非道學,于是陽明亦非儒家正統。

    西河以王學為宗,于是有"道學"之辨。

    他說, "惟道家者統,自起于老子而下,......私相授受以陰行其教,謂之道學。

    道學者,雖曰以道為學,實道家之學也。

    ......是以道書有道學傳,專載道學。

    人分居道觀,名為道士。

    土者,學人之稱,而《琅書經》曰,士者何理也?身心順理,惟道之從,是名道學,又謂之理學。

    ...... "逮至北宋,而陳抟以華山道士自号希夷,與種放、李溉輩張大其學,竟搜道書《無極尊經》及張角《九宮》,倡太極河洛諸教,作道學綱宗,而周敦頤、邵雍與程颢兄弟師之,遂篡道教于儒書之間。

    ......至南宋,朱熹直丐史官洪邁為陳抟特立一名臣大傳,而周程諸子則又倡道學總傳。

    于《宋史》中使道學變作儒學,見南宋儒人皆以得附希夷道學為幸。

    如朱氏《寄陸子靜書》雲,熹衰病益深,幸叨祠祿,遂為希夷直下孫,良以自慶。

    又《答呂子約書》雲,熹再叨祠祿,遂為希夷法眷,冒忝之多,不勝漸懼。

    是道學本道家學,......至華山而張大之,而宋人則又死心塌地以依歸之,其為非聖學斷斷如也。

     "向在史館,同館官張烈倡言,陽明非道學,而予頗争之,謂道學異學,不宜有陽明,然陽明故儒也。

    時徐司寇聞餘言,問道學是異學何耶?予告之,徐大驚,急語其弟......,敕《明史》不立道學傳,隻立儒林傳。

    ......賴皇上聖明,直谕守仁之學過高有之,未嘗與聖學有異同也。

    于是衆論始定。

    ...... "予謂聖學之中,原該道學。

    初學聖人隻謂之學,學聖。

    既成,即謂之道。

    學者,道之始,道者,學之終,既非兩途,又非兩事,且并無兩工夫。

    第從事于此,而學在是,道即在是焉。

    是以聖學聖道隻在忠恕,......例聖學之該聖道,概可見矣。

    "(《西河文集.辨聖學非道學文》) 這段話交待清楚,宋代理學受有道家和道教的影響。

    這一點朱熹并不諱言,他對于道教經典有時還推崇過分,隻是後來有朱陸之争,彼此以異學相譏,遂諱言"二氏"。

    但聖學既包有道學在内,謂理學為道學亦無不可,所以西河也說"聖學之中原該道字。

    ......學聖既成,即謂之道"。

    但他以為程朱道學來自道家,而《宋史.道學傳》以程朱為正統,那麼後來史傳不宜有道學。

    聖學既然包括道學,謂陽明非道學則不可,但與道家有關之道學則無陽明,而陽明故儒也。

    陽明為儒而朱熹為道,此即道家之道,異學也。

    聖學道學之争,實亦朱學王學之争,西河以朱子為異學而主陽明,在清初是王學之皎皎者。

    但後來史家于西河之王學未予重視,而多評論其經學考據,亦未免本末倒置。

     (五)《古文尚書冤詞》 《僞古文尚書》自宋吳才老疑為僞書,至清初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已成定案.而西河仍以《僞古文尚書》為真,他在《與閻潛丘論尚書疏證書》中有雲: "昨承示《尚書疏證》一書,此不過惑前人之說,誤以《尚書》為僞書耳。

    其于朱陸異同則風馬不及,而忽诟金溪并及姚江,則又借端作橫枝類。

    《尚書》本聖經,前人妄有遺議者,亦但以出書早晚,立學先後為疑,未嘗于經文有不足也。

    且人心道心雖《荀子》有之,然亦《荀子》引經文,不是經文引《荀子》,況《荀子》明稱道經,則直前古遺文,即《易通卦驗》所雲,燧人在伏羲以前,置刻道經,以開三皇五帝之書者是也。

    又且正心、誠意本于《大學》,存心見性見之《孟子》,并非金溪、姚江過信僞經,始倡為心學,斷可知矣。

    今人于聖門忠恕,毫厘不講,而沾沾于德性問學,硬樹門戶,此在孩提稚子,亦皆有一诋陸辟王之見存于胸中。

    以尊兄卓識而拾人牙慧,原不為武,然且趨附之徒,借為捷徑,今見有以此而觊進取者。

    尊兄雖處士,然猶出入于時賢時貴之門,萬一此說外聞,而不諒之徒藉為口實,則以此而贻累于尊兄之生平者不少,吾願左右之閟之也。

    ......鄙意謂《尚書疏證》總屬難信,恐于堯舜孔子千聖相傳之學,不無有損。

    "(《西河文集》) 這不是從《尚書》本身之真僞來論證《尚書》,隻是從道統立場來論證《尚書》。

    《尚書?大禹谟》之所謂"十六字心傳",見于《荀子》,而西河謂《荀子》本于《道經》,《道經》即《易通卦驗》,乃隧人在伏羲以前,置刻《道經》以開三皇五帝之書。

    這是毫無根據的言論,以此來論證《尚書》,隻能說明西河之陋,而不能說明其博。

    但西河之疑《周禮》卻是有見地的意見。

     總之,西河非樸學,粗枝大葉,以之方于亭林、百詩,非其倫也。

    全謝山所撰《西河别傳》有雲; "西河所撰過富,經後儒審正,有造為典故以欺者(如謂《大學》、《中庸》在唐時已與《論》、《孟》并列之小經),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釋文》舊本,考之宋椠《釋文》亦并無有,蓋捏造也),有前人之誤已經辯正,而尚襲其誤而不知者(如邯鄲淳寫魏石經,洪盤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為陳秦《魏志》原有邯鄲寫經之文),有不考古而妄者(如熹平石經《春秋》并無《左傳》,而以為有《左傳》),有信口臆說者(如謂後唐曾立石經之類),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晉栾肇《論語駁》,而謂朱子自造,則并《或問》、《語類》亦似未見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稱秦桧,而遂謂其父子俱附和議,則籍溪、緻堂、五峰之大節俱遭含沙之涉矣),有貿然引證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讀書百篇'而以為書百篇之證,周公豈及見《冏命》、《甫刑》、《畢命》等書耶),有改古書以就已者(如《漢書?地理志》回浦縣乃今台州以東,而謂在肖山之江口,且本非縣名,其謬如此)。

    "(《鲒埼亭集外編》) 以此而從事考據,鮮有不誤者。

    西河于陽明學不能說無心得,雖然這是一種唯心主義體系,但我們稱道他的心得,不等于稱道他的體系。

    經學非其所長,人品亦為時人所疵議,但于音律乃有獨到,而李塨曾從之問學。

    全謝山之評價不無可議處也。

     ○梅文鼎(附:仲弟文鼐、季弟文鼏、子以燕) 梅文鼎(1633-1721),字定九,又字勿庵,安徽宣城人。

     年二十七,與弟文鼐共習台官交食法,著《天學骈枝》六卷。

    值天學書之難讀者,必求其說,至廢寝食。

    疇人弟子,皆折節造訪,人有問者亦詳告之無隐。

    所著天算之書八十馀種。

     初,先生嘗讀《元史授時法經》,歎其法之善,作《元史天經補注》二卷,又以授時實集古算法之大成。

    然創法五端外,大率多固古術。

    因參校古術七十馀家,著《古今天法通考》七十馀卷。

    授時以古術考古今冬至,取魯獻公冬至證統天術之流,然依其本法步算與授時所得正同,作《春秋以來冬至考》一卷。

    《元史》西征庚午元術:"西征"者,謂太祖庚辰也;"庚午元"者,上元起算之端也。

    志訛太祖庚辰為"太宗",不知太宗無庚辰也。

    又訛上元為庚子,則于積年不合也。

    考而正之,作《庚午元法考》一卷。

    授時非諸古術所能比,郭守敬所著《法草》,乃法經立法之根。

    括其義之精微者,作《郭太史法草補注》二卷。

    《立成》傳寫訛舛,不得其說,不敢妄用,作《大統立成法》二卷。

    授時法于日纏盈縮,月離遲疾,并以垛積招差立算,而九章諸書無此術,從未有能言其故者,作《平定三差詳說》一卷。

    --此發明古法者也。

     先生又以唐之九執算法,實為西法之權輿,其後有婆羅十一曜經及都聿利斯經,曾九執之屬。

    在元則有劄馬魯丁西域萬年法,在明則有馬沙亦黑馬哈麻之回回法,西域天文書,天順時貝琳所刻《天文實用》,即本此書。

    作《回回法補注》三卷,《天文書補注》二卷,《三十雜星考》一卷。

    表景生于日軌之高下,日軌又因于裡差而變移,作《四省表景立成》一卷。

    《周髀》所言裡差法,即西人之說所自出,作《周髀算經補注》一卷。

    渾蓋之器,最便行測,作《渾蓋通憲圖說訂補》一卷。

    西國日月以太陽行黃道三十度為一日,作《西國日月考》一卷。

    西術有細草,猶授時之有通軌也,以天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