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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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mdash試一下我的額頭。

    &rdquo 他覺得自己很需要安慰:病得這麼可憐,又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外頭還下着大雨。

    他記得從前有柔軟的手撫摸他的額頭,手上戴着海螺镯子。

    他希望自己的母親或者姐姐此時在身邊照顧,以女性的溫柔撫平他的病痛與寂寞。

    不過他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

    小女孩拉坦不再是小女孩,因為她擔起了母親的角色:她請醫生來,按時喂郵站長吃藥,整夜不睡,守在他床邊,給他做有益于康複的飯菜,而且說了上百次&ldquo老爺,你覺得好點了嗎&rdquo。

     過了許多天,郵站長終于可以起身,他瘦了,而且很虛弱。

    他已經決定,這一切到頭了,他得設法離開這裡。

    他馬上寫信給加爾各答的總局,申請調職,理由是此地對他的健康不利。

     拉坦不用再看護郵站長,于是又回到門外平時待着的位置。

    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喊她來。

    有時候她往裡觑看,看見郵站長坐在木凳上,心不在焉,或者是躺在床上。

    她守望着,期待他的召喚,而他在焦急等待自己申請的回音。

    她坐在門外,把從前學過的課本複習了許多次。

    她很擔心要是哪天老爺突然叫她去,她腦子裡的那些半元音會一團混沌。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傍晚,他終于又一次叫她了。

    滿懷渴望的拉坦跑進屋裡。

    &ldquo老爺,您叫我嗎?&rdquo &ldquo拉坦,我明天就走了。

    &rdquo郵站長說。

     &ldquo老爺,您要去哪裡?&rdquo &ldquo我要回家。

    &rdquo &ldquo您什麼時候回來?&rdquo &ldquo我不回來了。

    &rdquo 拉坦沒有再問。

    郵站長告訴她,他已經申請調職,不過被駁回了,所以他現在要辭職回家。

    好一會兒,他倆都沒再說話。

    油燈暗淡搖曳,漏水的茅草屋頂上有個洞,雨水一滴一滴落進一個陶土碗。

    然後拉坦慢慢走到廚房裡,做了一些薄餅。

    她在烤餅的時候,不像平時那樣充滿生氣,顯然她的思緒讓她分心了。

    郵站長吃晚飯的時候,她突然問:&ldquo老爺,您可以帶我一起回家嗎?&rdquo &ldquo怎麼可能呢!&rdquo郵站長哈哈大笑。

    他不覺得有必要向她解釋為什麼這是不可能的。

     那一整個晚上,拉坦無論醒着還是在夢裡,耳邊都不斷回響着郵站長的笑聲&mdash&mdash&ldquo怎麼可能呢!&rdquo 第二天一早,郵站長發現自己的洗澡水已經備好(他的加爾各答習慣,用水桶運進來的水洗澡)。

    拉坦實在沒法問他何時離開,所以就在前一天夜裡取了河水來,以便他一早可以洗澡。

    郵站長梳洗完就喊拉坦來。

    她輕輕走進屋裡,這一次卻沒說話,隻是看着他,等他的指示。

    &ldquo拉坦,&rdquo他說,&ldquo我會告訴那個接替我的人,要像我這樣照應你。

    你不必為了我離開而擔心。

    &rdquo 他說這番話當然是出于善意與慷慨,可是誰能捉摸清楚女性的情感?拉坦曾經順服地默默接受主人的斥責,但是這番善意的言語卻遠非她所能承受的。

    她胸中洶湧的情感噴薄而出,她哭着說:&ldquo不要,不需要,你對誰都不要說&mdash&mdash我不要繼續待在這裡。

    &rdquo郵站長吃了一驚,他從來沒見過拉坦這個模樣。

     新的郵站長來了。

    辭職的郵站長交卸完自己的工作之後,準備好出發。

    在走之前,他叫來拉坦,對她說:&ldquo拉坦,我一直沒法付給你什麼。

    今天走之前,我要給你一些東西,至少可以讓你過幾天日子。

    &rdquo除了他這一路上要用到的一點錢,他把手中的薪資都拿了出來。

    可是拉坦癱在地上,抱住他的雙腳,說道:&ldquo老爺,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給我錢。

    真的,我的事不值得任何人來操心。

    &rdquo然後她就跑開了。

     郵站長歎了一口氣,提起旅行袋,把雨傘橫背在肩上,一個小工把他的藍白條馬口鐵箱頂在頭上,跟着他慢慢走向小船。

     他上了船,船起航了,洪泛的河水開始起伏,仿佛大地滿溢的淚水。

    這個時候,郵站長感到一陣巨大的痛苦:一個單純的農村女孩,她那悲苦萬分的臉,仿佛訴說着一種無法言喻的、永恒而普世的強烈哀傷。

    他突然渴望調頭回去。

    他難道不應該回去帶上那個孤女,那個被世界抛棄的人?然而此時風漲滿了船帆,浩浩河水奔流而逝,小村被抛在後頭,現在已經可以望見河邊的火化場。

    他被水流帶遠了,開始冷靜思考:人的一生有許多離别,許多死亡。

    掉頭回去有什麼意義呢?這世上又有誰屬于誰? 但是拉坦沒有這樣的哲思來安慰自己。

    她隻能在郵站附近徘徊,不斷飲泣。

    也許她心裡還有一點微弱的希冀,說不定老爺還會回來;這個念頭就足以使她留戀此處。

    人的心有多麼欠思考,多麼可憐!錯誤總是會再犯,邏輯與理性卻很難領悟。

    我們張開雙臂緊緊攀住虛假的希望,盡全力擁抱它,連最有分量的反面證據也拒絕相信。

    到最後,這份希望甩脫我們的懷抱,扯斷我們的血管,心裡的血流幹了,直到我們恢複神智,重新奔向幻滅設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