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禅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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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着手詳細闡釋禅學以前,讓我先回答批評者經常提出的幾個關于禅的本質的問題。

     禅像大部分的佛教教法一樣,是一種高度知性和形而上學的哲學體系嗎? 我曾說我們在禅裡頭看到所有東方哲學的具體化,然而那并不意味着禅是一般意義下的哲學。

    禅絕對不是一個以邏輯和分析為基礎的體系,它甚至是邏輯的對立面。

    我所謂的邏輯是指二元論的思考模式。

    禅裡頭或許有個知性元素,因為禅是整體的心靈,在裡頭可以看到森羅萬象。

    但是心靈并不是一個可以分割為許多功能而解剖以後一無所剩的組合物。

    禅并不以知性分析對我們開示任何東西,它也沒有任何規定要弟子們接受的教義。

    就此而論,你也可以說禅并無定法。

    習禅者或許有些禅法,但那是基于自身的考慮,為了他們自己的方便。

    他們不認為那是禅的緣故。

    因此,在禅裡頭并沒有什麼聖典或經教,也沒有任何可以直指禅的根本意義的咒語。

    如果有人問我禅有什麼教法,我會說禅并無任何教法。

    即使禅有什麼教法,也是出自自家心裡。

    我們以自己為師,禅隻是指路而已。

    除非指路本身就是教法,否則禅并不刻意規定用什麼東西作為其教旨或基本哲學。

     禅宣稱是佛教,但是經論裡提出的一切教法都被禅視為隻是浪費紙張,其作用也隻在于拂去知識的塵埃,如此而已。

    但是我們不應就此以為禅是虛無主義。

    所有虛無主義都是自我破壞的,不知鄉關何處。

    否定主義作為一種方法并無不妥,但是最高的真理是一種肯定。

    當我們說禅沒有哲學,說它呵佛罵祖,否認所有教法權威,将一切經論棄若敝履時,我們不要忘記,禅就在否定的同時舉示了某種相當正面且永恒肯定的東西。

    我們在後面會闡明這一點。

     禅是一種宗教嗎?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教。

    因為禅并不敬拜神,也沒有什麼儀軌,亡者也沒有什麼歸宿。

    更重要的是,禅不需要他者去照顧靈魂的幸福,也不很在乎靈魂不滅的問題。

    禅沒有任何信理或&ldquo宗教&rdquo的累贅。

     當我說禅裡頭沒有神時,虔信的讀者或許會很吃驚,但這并不意味着禅否定神的存在。

    肯定或否定都不是禅所關心的。

    當一個東西被否定時,否定本身就蘊含着某個沒有被否定的東西。

    肯定亦複如是。

    這在邏輯裡是難免的事。

    禅想要超越邏輯,禅想要尋求一個沒有反命題的更高的肯定。

    因此在禅裡頭既不否認也不堅持神的存在;隻是在禅裡面沒有猶太教或基督宗教所理解的那種神。

    禅不是一種哲學,同理,禅也不是一種宗教。

     禅相信人的清淨自性和善 至于在禅寺裡可以看到的佛、菩薩和天人諸衆的雕像,它們隻是木頭、石頭或金屬而已,和我家花園裡的山茶花、杜鵑花或石燈沒什麼兩樣。

    禅會說,那麼幹脆就膜拜盛開的山茶花好了。

    相較于頂禮諸佛菩薩、灑聖水或領聖餐,膜拜山茶花一樣也很有宗教意義。

    大部分有所謂宗教信仰的人認為有福報或神聖的敬拜行為,在禅的眼裡都隻是人為造作而已。

    它甚至大膽地說:&ldquo持戒苾刍不升天堂,破戒比丘不入地獄。

    &rdquo[1]對于凡夫而言,此番話無異于否認了道德生活的習慣法則,但是其中卻蘊藏着禅的真理和生命。

    禅是一個人的精神。

    禅相信人的清淨自性和善。

    任何增減損益都會斷喪精神的完整性。

    因此,禅特别反對一切宗教習俗。

     然而它的反宗教隻是個表象而已。

    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會赫然發現,在禅的粗野宣言裡竟然也有如此深刻的宗教蘊義。

    但是說禅是如基督教或伊斯蘭教一般的宗教,那也是一個誤解。

    我舉一個故事解釋一下。

    傳說釋迦牟尼佛初生下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ldquo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rdquo創立雲門宗的雲門文偃禅師卻說:&ldquo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

    &rdquo[2]一般人看到如此狂妄的評語,會對禅師作何感想呢?但是其後的禅師[3]卻贊歎雲門是&ldquo将此身心奉塵刹,是即名為報佛恩&rdquo。

     禅要一個人的心自在無礙 禅不能和&ldquo新思想運動&rdquo[4]、基督教科學會[5]、印度的遁世者[6]或某些佛教徒的默觀形式混為一談。

    禅認為&ldquo禅那&rdquo并不等于禅修。

    一個人或許會在禅的訓練裡沉思一個哲學或宗教的主題,但那隻是附帶的事。

    禅是要覺照心靈的真正本性,據以訓練心靈本身,做自心的主人。

    直指自心或即靈魂的實相,是禅宗的基本目标。

    因此,禅不隻是一般所謂的默觀或禅那。

    禅的訓練在于開啟心眼,以澈照存在的理由。

     在默觀時,必須系念一處,例如神的統一性,或是其無限的愛,或是諸行無常。

    然而那卻正是禅亟欲擺脫的。

    如果禅有強調什麼東西的話,那會是得到自由,亦即抛去一切不自然的葛藤。

    默觀是施設造作的東西,它并不是自心的本有活動。

    空中鳥默觀什麼?水中魚默觀什麼?它們隻是飛翔,隻是優遊。

    這還不夠嗎?誰要執念于神與人的統一性,或是此生的虛無?誰要在每天的生活裡煩惱那些關于神的善或地獄的無窮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