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猶太人的怖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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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俄國革命以來,就隻戲劇還像樣,尤其是莫斯科美術戲院(MoscowArtTheater)一群年輕人的成績最使我渴望一見,拔壘舞(ballet dance)也還有,雖則有名的全往巴黎紐約跑了。

    我在西伯利亞就看報,見那星期有《青鳥》、《漢姆雷德》,與一個想不到的戲,G.K.Chesterton的The ManWhoWas Thursday,我好不高興,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誰知道一到莫斯科剛巧送媽裡媽虎先生的喪,什麼都看不着,就隻禮拜六那晚上一個猶太戲院居然有戲,我們請了一位會說俄國話的先生做領路,趕快跳上馬車聽戲去。

    本來莫斯科有一個年代很久的有名猶太戲院,但我們那晚去的是另外一個,大約是新起的。

    我們一到門口,票房裡沒有人,一問說今晚不售門票,全院讓共産黨當俱樂部包了去請客,差一點門都進不去,幸虧領路那位先生會說話,進去找着了主人,說了幾句好話,居然成了,為我們特添了椅座,一個錢都不曾化,猶太人會得那樣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約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結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記的。

    那戲院是狹長的,戲台的正背面有一個樓廂,不賣座的,幔着白幕,背後有樂隊作樂,随時幕上有影子出現,說話或是唱曲,與台上的戲角對答,劇本是現代的猶太文,聽來與德國話差不遠。

    我們入座的時候,還不曾開戲,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裡大聲演說。

    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尋到的。

    那位先生的眼眶看來像是兩個無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額,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開着說話的時候是斜方形式,露出黑漠漠的一個洞府,因為他的牙齒即使還有也是看不見。

    他是一個活動的骷髅。

    但他演說的精神卻不但是飽滿,而且是劇烈的,像山谷裡烏雲似的連綿的湧上來,他大約是在講今晚戲劇與“近代思想潮流”的關系,可惜我聽不懂,隻聽着卡爾·馬克思、達司開辟朵兒、列甯、國際主義等,響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現在滿是烏雲的天上。

    他嗓子已快啞了,他的憤慨還不曾完全發洩,來看戲的弟兄們可等不耐煩,這裡一聲噓,那裡一聲噓,滿場全是噓,骷髅先生沒法再嚷,隻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個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沒了。

    大家拍掌叫好。

     戲來了。

     我應當說怖夢或是發魇開場了。

    因為怖夢是我們做小孩子時代的專利:牆壁裡伸來一隻手來,窗裡鑽進一個青面獠牙的鬼來,諸如此類;但今晚承猶太人的情,大家來參觀一個最十全的理想的怖夢。

    誰要是膽子小些的,準會得憑空的喊起來。

    我實在沒法子描寫;有人說畫鬼頂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會畫,雖則畫人我也覺得難,也許這兩樣沒有多大分别;但戲裡的意義卻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還有幾分聰明,我隻能把大意講一講。

     那戲除了莫斯科,别的地方是不會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個怖夢制造廠,換換口味也好,老是尋甜夢做好比老吃甜萊,怪膩煩的,來幾盆苦瓜、苦筍爽爽口不合式? 你們說史德林堡的戲也是可怕的:不錯,但今晚的怖夢更透。

     那戲的底子,是一個猶太詩人(叫什麼我忘了)早二十幾年前做的一首不到兩頁的詩,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這猶太戲院拿來編戲,加上音樂,在莫斯科開演。

     不消說滿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時鬼還比人可親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選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頭你們聽了,就有趣 這戲的意思(我想)大緻是象征現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隻多可怖的大手,鐵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獰獰的在半空裡宕着;這手想是象征命運,或是象征資本階級的壓迫,在這鐵手勢力的底下現代生活的怖夢風車似的轉着。

     戲裡有兩個主要的動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

    但生命是已經迷失了路徑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裡尋路,同時死的聲音從墓窟的底裡喊上來,嘲弄他,戲弄他,悲憐他,引誘他。

     為什麼生命走入了迷路,因為上面有資本階級的壓迫。

    為什麼死的鬼靈敢這樣大膽的引誘,因為生命前途沒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趨向是永久的墳墓。

     布景是一個市場,左右旁側都有通道,上去有橋,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電光、布置、動作、唱——都跟着一個條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

    最先出場我記得是四五個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餓,回頭鬼來伴着他們玩——玩鬼把戲。

    他們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資本家的牛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們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來的子女更是遭罪來的,沒衣穿,沒飯吃,尤其是沒玩具玩,隻得尋鬼作伴去。

    來了兩個工人:一是打鐵的;一個是做工的。

    打鐵的覺悟了,提起他的鐵槌子,袒開了胸膛,賭氣尋萬惡的資本家算賬去:生命的聲音鼓勵着他,慫恿他去革命,死的聲音應和着他。

    做木工的還不曾覺悟,在他奴隸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時光,生命的聲音對着他哭泣,死的聲音嘲弄他的冥頑: 又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醉漢,不知是酒喝醉還是苦惱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個賣淫的,她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