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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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裡,她們也使我,沒福見着你的父親,道你,認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镂上了我的心版。

    那天在柏林的會館裡,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有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着,把一個小花圈挂上你的門前——那時候我,你的父親,覺着心裡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有一點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裡分出,這才覺着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裡汩汩的流出;隻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隻能在他紀念日的周遭永遠無聲的流轉。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郁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仿佛就在口邊。

    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

    像是長在大塊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是恨,是怨,是忏悔,是怅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忏悔,許是怅惘。

    荊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胫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麼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着,還是有人存心種着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

    一則:因為這道是你自願才來走的;再則因為那刺傷是你自己的腳踏上了荊棘的結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但誰又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的回報這番作客——隻嘗甜漿,不吞苦水——的經驗,他上年紀的臉上一定滿布着笑容——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着過無情的荊棘,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着一斑的泥污。

     但我們,比你住久的,彼得,卻不是來作客;我們是遭放逐,無形的解差永遠在後背催逼着我們趕道,為什麼受罪,前途是哪裡,我們始終不曾明白,我們明白的隻是底下流血的胫踝,隻是這無恩的長路,這時候想回頭已經太遲,想中止也不可能,我們真的羨慕,彼得,像你那谪期的簡淨。

     在這道上遭受的,彼得,還不止是難,不止是苦,最難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諷,身影似的不可解脫。

    我既是你的父親,彼得,比方說,為什麼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雖短,給你應得的慈愛,為什麼要到這時候,你已經去了不再回來,我才覺着骨肉的關連,并且假如我這番不到歐洲,假如我在萬裡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隻能看作水面上的雲影,來時自來,去時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時我不知愛惜,你去時也不能過分動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無情,不是寡恩,為什麼我對自身的血肉,反是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問為什麼,這問的後身便是無限的隐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無從悔。

    我隻是怅惘,我隻能問!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隻能忍受。

    而況揶揄還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嘗不赤心的愛我;但他們的愛卻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

    我自己何嘗不笃愛我的雙親,但我不僅不能盡我的責任,不僅不曾給他們想望的快樂,我,他們的獨子,也不免加添他們的煩愁?造作他們的痛苦,這又是為什麼?在這裡,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無從悔,我隻是怅惘——我隻能問,昨天我是個孩子,今天已是壯年;昨天腮邊還帶着圓潤的笑渦,今天頭上已見星星的白發;光陰帶走的往迹,再也不容追贖,留下在我們心頭的隻是些揶揄的鬼影;我們在這道上偶爾停步回想的時候,隻能投一個虛圈的“假使當初”,解嘲以往的一切。

    但以往的教訓,即使有,也不能給我們利益,因為前途還是不減啟程時的渺茫,我們還是不能選擇自由的途徑——到那天我們無形的解差喝住的時候,我們唯一的權利,我猜想,也隻是再丢一個虛圈更大的“假使”,圓滿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