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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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戴河海濱住處,已經半夜,我們還打算天亮四點鐘上蓮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經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問有信沒有,聽差遞給我一封電報,家裡來的四等電報,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ldquo祖母病危速回&rdquo!我當晚就收拾行裝,趕早上六時車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車。

    正嫌路遠車慢,半路又為水發沖壞了軌道過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點鐘有餘,在車裡多過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過江上滬甯車。

    這趟車如其準點到上海,剛好可以接上滬杭的夜車,誰知道又誤了點,誤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鐘,一面我們的車進站,他們的車頭嗚的一聲叫,别斷别斷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予,還可以冒險跳車,偏偏我的一隻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隻得定着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

    我給通伯的信說&ldquo怕的是已經見不着老人&rdquo,在路上那幾天真是難受,縮不短的距離沒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發,急人的火車,幾面湊攏來,叫我整整的遲一晝夜到家!試想病危了的八十四歲的老人,這二十四點鐘不是容易過的,說不定她剛巧在這個期間内有什麼動靜,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結果還算沒有多大的差池&mdash&mdash她老人家還在生死的交關等着! 八 奶奶&mdash&mdash奶奶&mdash&mdash奶奶&mdash&mdash奶奶!你的孫兒回來了,奶奶!沒有回音。

    老太太阖着眼,仰面躺在床裡,右手拿着一把半舊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動着。

    老太太原就怕熱,每年暑天總是扇子不離手的,那幾天又是特别的熱。

    這還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頂勻淨的,定是睡着了,誰說危險!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頭頂上挂着的冰袋,一把抓得緊緊的,呼了一口長氣,像是暑天趕道兒的喝了一碗涼湯似的,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覺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裡,她似乎感覺我手心的熱,可是她也讓我握着,她開了眼了!右眼張得比左眼開些,瞳子卻是發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沒有瞬,那準是她瞧不見了&mdash&mdash奶奶,奶奶&mdash&mdash她也真沒有聽見,難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險,這樣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難道真會得&hellip&hellip我心裡一陣的難受,鼻子裡一陣的酸,滾熱的眼淚就迸了出來。

    這時候床前已經擠滿了人,我的這位,我是那位,我一眼看過去,隻見一片慘白憂愁的面色,一雙雙裝滿了淚珠的眼眶,我的媽更看的憔悴。

    她們已經伺候了六天六夜,媽對我講祖母這回不幸的情形,怎樣的她夜飯前還在大廳上吩咐事情,怎樣的飯後進房去自己擦臉,不知怎樣的閃了下去,外面人聽着響聲進去,已經是不能開口了,怎樣的請醫生,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機&hellip&hellip 一個人到了天倫骨肉的中間,整套的思想情緒,就變換了式樣與顔色。

    你的不自然的口音與語法沒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潔白的天使的翅膀,預備飛翔出人間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開豁;你的理想的樓台亭閣,也不輕易的放進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劍,要寨,以及種種的防禦,在競争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隻是可的累贅。

    在這裡,不比在其餘的地方,他們所要求于你的,隻是随熟的聲音與笑貌,隻是好的,純粹的本性,隻是一個沒有斑點子的赤裸裸的好心。

    在這些純愛的骨肉的經緯中心,不由得你不從你的天性裡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幾縷絲線來加密或是縫補這幅天倫的結構。

     所以我那時坐在祖母的床邊,含着兩朵熱淚,聽母親叙述她的病況,我腦中發生了異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陰,正如我膝前子侄輩一般的高矮,回複了一片純樸的童真,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裡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但如今沒有了,再也不回來了,現在床裡躺着的,還不是我的親愛的祖母,十個月前我伴着到普渡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現在何以不再答應我的呼喚,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說話,她的靈性哪裡去了,她的靈性哪裡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mdash&mdash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鐘上同樣的一聲嘀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裡,給你一種模糊的隐痛&mdash&mdash祖母還是照樣的眠着,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是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勻,面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并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