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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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練地偷了幾支煙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舊得露出黃銅底鍍銀的煙盒裡) 魯四鳳 (厭惡地望着魯貴做完他的偷竊的勾當,輕蔑地)哦,就這麼一點事麼?那麼,我知道了。

     〔四鳳拿起藥碗就走。

     魯 貴 你别走,我的話沒說完。

     魯四鳳 沒說完? 魯 貴 這剛到正題。

     魯四鳳 對不起您老人家,我不願意聽了。

    (反身就走) 魯 貴 (拉住她的手)你得聽! 魯四鳳 放開我!(急)——我喊啦。

     魯 貴 我告訴你這一句話,你再鬧。

    (對着四鳳的耳朵)回頭你媽就到這兒來找你。

    (放手) 魯四鳳 (變色)什麼? 魯 貴 你媽一下火車,就到這兒公館來。

     魯四鳳 媽不願意我在公館裡幫人,您為什麼叫她到這兒來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自然會看見她,您叫她到這兒來幹什麼? 魯 貴 不是我,四鳳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來的。

     魯四鳳 太太要她來? 魯 貴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沒親沒故。

    你看太太偏要請她來談一談。

     魯四鳳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麼? 魯 貴 你知道太太為什麼一個人在樓上,做詩寫字,裝着病不下來? 魯四鳳 老爺一回家,太太向來是這樣。

     魯 貴 這次不對吧? 魯四鳳 那麼,您快說出來。

     魯 貴 你一點不覺得?——大少爺沒提過什麼? 魯四鳳 我知道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說話的。

     魯 貴 真的麼?——那麼太太對你呢? 魯四鳳 這幾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魯 貴 那就對了!——我告訴你,太太知道我不願意你離開這兒。

    這次,她自己要對你媽說,叫她帶着你卷鋪蓋,滾蛋! 魯四鳳 (低聲)她要我走——可是——為什麼? 魯 貴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

    ——還有—— 魯四鳳 (低聲)要媽來幹什麼? 魯 貴 對了,她要告訴你媽一件很要緊的事。

     魯四鳳 (突然明白)哦,爸爸,無論如何,我在這兒的事,不能讓媽知道的。

    (懼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媽前年離開我的時候,她囑咐過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許您送我到公館幫人。

    您不聽,您要我來。

    媽不知道這些事,媽疼我,媽愛我,我是媽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媽知道這兒這些事情的。

    (撲在桌上)我的媽呀! 魯 貴 孩子!(他知道他的戲到什麼情形應當怎麼做,他輕輕地撫摸着四鳳)你看現在才是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麼樣,她不會辭你的。

     魯四鳳 她為什麼不?她恨我,她恨我。

     魯 貴 她恨你。

    可是,哼,她不會不知道這兒有一個人叫她怕的。

     魯四鳳 她會怕誰? 魯 貴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訴你那兩個鬼哪。

    你爸爸會抓鬼。

    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她說你媽來的時候,要我叫你媽來。

    我看她那兩天的神氣,我就猜了一半,我順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兩句,她是機靈人,不會不懂的。

    ——哼,她要是跟我裝蒜,現在老爺在家,我們就是個麻煩;我知道她是個厲害人,可是誰欺負了我的女兒,我就跟誰拼了。

     魯四鳳 爸爸,(擡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魯 貴 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

    别着急,有你爸爸。

    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

    她外面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才想見見談談。

     魯四鳳 (忽然谛聽)爸,别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魯 貴 (聽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魯四鳳 (擦眼淚)爸爸,擦幹了麼? 魯 貴 别慌,别露相,什麼話也别提。

    我走了。

     魯四鳳 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魯 貴 對了,見着你媽,就當什麼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别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着太太的病。

     〔魯貴慌忙由中門下。

    四鳳端着藥碗向飯廳門,至門前,周蘩漪進。

    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鸷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隻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覺得有些可怕。

    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郁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着,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

    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

    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

    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

    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

    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隻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隻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當她見着她所愛的,紅暈的顔色為快樂散布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

    她會愛你如一隻餓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隻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

    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

     〔她通身是黑色。

    旗袍鑲着灰銀色的花邊。

    她拿着一把團扇,挂在手指下,走進來。

    她的眼睛略微有點塌進,很自然地望着四鳳。

     魯四鳳 (奇怪地)太太!怎麼您下樓來啦?我正預備給您送藥去呢! 周蘩漪 (咳)老爺在書房裡麼? 魯四鳳 老爺在書房裡會客呢。

     周蘩漪 誰來? 魯四鳳 剛才是蓋新房子的工程師,現在不知道是誰。

    您預備見他? 周蘩漪 不。

    ——老媽子告訴我說,這房子已經賣給一個教堂做醫院,是麼? 魯四鳳 是的,老爺叫把小東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經搬到新房子裡去了。

     周蘩漪 誰說要搬房子? 魯四鳳 老爺回來就催着要搬。

     周蘩漪 (停一下,忽然)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魯四鳳 老爺說太太不舒服,怕您聽着嫌麻煩。

     周蘩漪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兩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

     魯四鳳 是的,老爺說原來的樣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幾件走。

    這是老爺自己擺的。

     周蘩漪 (看看右面的衣櫃)這是他頂喜歡的衣櫃,又拿來了。

    (歎氣)什麼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麼都不肯将就的。

    (咳,坐下) 魯四鳳 太太,您臉上像是發燒,您還是到樓上歇着吧。

     周蘩漪 不,樓上太熱。

    (咳) 魯四鳳 老爺說太太的病很重,囑咐過請您好好地在樓上躺着。

     周蘩漪 我不願意躺在床上。

    ——喂,我忘了,老爺哪一天從礦上回來的? 魯四鳳 前天晚上,老爺見着您發燒很厲害,叫我們别驚醒您,就一個人在樓下睡的。

     周蘩漪 白天我像是沒見過老爺來。

     魯四鳳 嗯,這兩天老爺天天忙着跟礦上的董事們開會,到晚上才上樓看您。

    可是您又把門鎖上了。

     周蘩漪 (不經意地)哦,哦——怎麼,樓下也這麼悶熱。

     魯四鳳 對了,悶得很。

    一早晨黑雲就遮滿了天,也許今兒個會下一場大雨。

     周蘩漪 你換一把大點的團扇,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四鳳拿一把團扇給她,她望着四鳳,又故意地轉過頭去。

     周蘩漪 怎麼這兩天沒見着大少爺? 魯四鳳 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 聽說他也要到礦上去是麼? 魯四鳳 我不知道。

     周蘩漪 你沒有聽見說麼? 魯四鳳 倒是伺候大少爺的下人這兩天盡忙着跟他檢衣裳。

     周蘩漪 你父親幹什麼呢? 魯四鳳 大概給老爺買檀香去啦。

    ——他說,他問太太的病。

     周蘩漪 他倒是惦記着我。

    (停一下忽然)他現在還沒起來麼? 魯四鳳 誰? 周蘩漪 (沒有想到四鳳這樣問,忙收斂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爺。

     魯四鳳 我不知道。

     周蘩漪 (看了她一眼)嗯? 魯四鳳 這一早晨我沒有見着他。

     周蘩漪 他昨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魯四鳳 (紅臉)您想,我每天晚上總是回家睡覺,我怎麼知道。

     周蘩漪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覺得失言)老爺回來,家裡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麼天天要回家呢? 魯四鳳 太太,不是您吩咐過,叫我回去睡麼? 周蘩漪 那時是老爺不在家。

     魯四鳳 我怕老爺念經吃素,不喜歡我們伺候他,聽說老爺一向是讨厭女人家的。

     周蘩漪 哦,(看四鳳,想着自己的經曆)嗯,(低語)難說的很。

    (忽而擡起頭來,眼睛張開)這麼說,他在這幾天就走,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 魯四鳳 (膽怯地)您說的是大少爺? 周蘩漪 (斜着看四鳳)嗯! 魯四鳳 我沒聽見。

    (嗫嚅地)他,他總是兩三點鐘回家,我早晨像是聽見我父親叨叨說下半夜給他開的門來着。

     周蘩漪 他又喝醉了麼? 魯四鳳 我不清楚。

    ——(想找一個新題目)太太,您吃藥吧。

     周蘩漪 誰說我要吃藥? 魯四鳳 老爺吩咐的。

     周蘩漪 我并沒請醫生,哪裡來的藥? 魯四鳳 老爺說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從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副,說太太一醒,就給您煎上。

     周蘩漪 煎好了沒有? 魯四鳳 煎好了,涼在這兒好半天啦。

     〔四鳳端過藥碗來。

     魯四鳳 您喝吧。

     周蘩漪 (喝一口)苦得很。

    誰煎的? 魯四鳳 我。

     周蘩漪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魯四鳳 倒了它? 周蘩漪 嗯?好,(想起樸園嚴厲的臉)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兒。

    不,(厭惡)你還是倒了它。

     魯四鳳 (猶豫)嗯。

     周蘩漪 這些年喝這種苦藥,我大概是喝夠了。

     魯四鳳 (拿着藥碗)您忍一忍喝了吧。

    還是苦藥能夠治病。

     周蘩漪 (心裡忽然恨起她來)誰要你勸我?倒掉!(自己覺得失了身份)這次老爺回來,我聽老媽子說瘦了。

     魯四鳳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

    聽說礦上正在罷工,老爺很着急的。

     周蘩漪 老爺很不高興麼? 魯四鳳 老爺還是那樣。

    除了會客,念念經,打打坐,在家裡一句話也不說。

     周蘩漪 沒有跟少爺們說話麼? 魯四鳳 見了大少爺隻點一點頭,沒說話,倒是問了二少爺學堂的事。

    ——對了,二少爺今天早上還問您的病呢。

     周蘩漪 我現在不怎麼願意說話,你告訴他我很好就是了。

    ——回頭叫賬房拿四十塊錢給二少爺,說這是給他買書的錢。

     魯四鳳 二少爺總想見見您。

     周蘩漪 那就叫他到樓上來見我。

    ——(站起來,踱了兩步)哦,這老房子永遠是這樣悶氣,家具都發了黴,人們也都是鬼裡鬼氣的! 魯四鳳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 是你母親從濟南回來麼?——嗯,你父親說過來着。

     〔花園裡,周沖又在喊:四鳳!四鳳! 周蘩漪 你去看看,二少爺在喊你。

     〔周沖在喊:四鳳。

     魯四鳳 在這兒。

     〔周沖由中門進,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 沖 (進門隻看見四鳳)四鳳,我找你一早晨。

    (看見蘩漪)媽,怎麼您下樓來了? 周蘩漪 沖兒,你的臉怎麼這樣紅? 周 沖 我剛同一個同學打網球。

    (親熱地)我正有許多話要跟您說。

    您好一點兒沒有?(坐在蘩漪身旁)這兩天我到樓上看您,您怎麼總把門關上? 周蘩漪 我想清淨清淨。

    你看我的氣色怎麼樣?四鳳,你給二少爺拿一瓶汽水。

    你看你的臉通紅。

     〔四鳳由飯廳門口下。

     周 沖 (高興地)謝謝您。

    讓我看看您。

    我看您很好,沒有一點病,為什麼他們總說您有病呢?您一個人躲在房裡頭,您看,父親回家三天,您都沒有見着他。

     周蘩漪 (憂郁地看着周沖)我心裡不舒服。

     周 沖 哦,媽,不要這樣。

    父親對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來,我要娶一個頂好的人,媽,您跟我們一塊住,那我們一定會叫您快活的。

     周蘩漪 (臉上閃出一絲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沖兒,你是十七歲了吧? 周 沖 (喜歡他的母親有時這樣奇突)媽,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歲數,我一定得跟您生氣啦! 周蘩漪 媽不是個好母親。

    有時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兒。

    (沉思)——哦,十八年了,在這老房子裡,你看,媽老了吧? 周 沖 不,媽,您想什麼? 周蘩漪 我不想什麼。

     周 沖 媽,您知道我們要搬家麼?新房子。

    父親昨天對我說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