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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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非同小可的發現面前,他倆愣了好一會兒,就好像失去了知覺一樣。

    赫希先生躺在那裡的感覺肯定是極為恐怖的。

    他一直假裝死了,直到德科德開始斥責他,或者更準确地說,直到諾斯特羅莫不耐煩地說要把這個似乎已經死了人丢下船去的時候,他才睜開了一隻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了另一隻。

     似乎是他沒能找到安全離開蘇拉科的機會。

    他寄宿在安紮尼的家裡,安紮尼是一家坐落在中央廣場的百貨商場的老闆。

    天亮前,爆發了騷亂,他從主人家逃了出去。

    由于匆忙,竟然忘記了穿鞋。

    他穿着襪子就慌亂地跑了出來,手裡還拎着帽子。

    他鑽進了主人家的花園。

    恐懼使他變得敏捷,竟然連續翻越了幾堵矮牆,跌入一條小巷裡那座廢棄聖方濟會修道院的雜草叢生的回廊裡。

    他感到絕望,魯莽地鑽入矮樹叢中,身體被刮傷了,衣服也被撕爛了。

    白天,他一直躲在矮樹叢中,當時天氣十分炎熱,他又心懷恐懼,所以口幹舌燥,舌頭都黏在了上腭上。

    一天中有三撥人大喊大叫地來到這個地方尋找考比蘭神父;傍晚,他趴在矮樹叢中暗自揣摩,再不走準會被周圍的寂靜給吓死。

    他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要離開矮樹叢,但沿着一條廢棄的小路成功地逃出了鎮子。

    他在鐵路附近徘徊,由于害怕被抓,竟然沒有敢走進意大利鐵路工人在崗哨附近燒的篝火堆。

    他似乎覺得可以躲在鐵路調度場裡,但看場的狗大叫起來;人們開始大喊大叫起來;有人随便開了一槍。

    他逃離了鐵路調度場的大門口。

    完全出于偶然原因,他朝着OSN公司大樓的方向走去。

    路上有白天戰鬥留下來的死屍,他兩次被死屍絆倒。

    但他更加害怕活人。

    出于動物本能,他或蜷縮,或緩行,或爬行,或快跑,避開一切光亮和聲音。

    他盼望能跪在米切爾船長面前,乞求能在公司大樓裡避難。

    天很黑,他連滾帶爬地前行。

    突然,有人大聲警告,“誰在那裡?”附近有許多死人,他立即躺在冰冷的死人邊上。

    他聽到有人說,“這裡有個受傷的無賴在蠕動。

    讓我把他結果了嗎?”另一人則表示反對,認為在沒有拿着提燈的情況下去做這件事不安全;這有可能是一些要鬧自由的黑鬼找機會把匕首刺入好人的肚子裡。

    赫希沒有繼續聽下去,他爬到了碼頭的盡頭,躲藏在空木桶堆裡。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走來,說着話,抽着煙。

    他沒有自問一下這幾個人是否真的會傷害他,卻不能自制地沿着碼頭瘋跑,看到碼頭的盡頭停泊着一艘駁船,便跳了下去。

    他想躲起來,于是爬到後甲闆的下面。

    他躲在那裡幾乎跟死了一樣,饑餓和口渴折磨着他。

    他聽到有雜亂的腳步聲,還聽到有歐洲人在說話,他害怕得幾乎暈死過去。

    實際上,這些歐洲人正在押送财寶,财寶裝在一節貨車車廂裡,一群搬運工正沿着鐵軌推這節車廂。

    他從那些人的談話中知道了他們在幹什麼。

    由于害怕被趕走,所以他沒敢露面。

    在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盡快逃離蘇拉科這個可怕的鎮子。

    後來,他很後悔當時沒有勇敢地站出來。

    他聽到諾斯特羅莫與德科德的談話,也很希望回到岸上。

    他不想介入任何玩命的事——或者說一種無法逃脫的境地。

    他在精神極度沮喪中下意識地呻吟了幾聲,這才讓監工尖銳的聽覺察覺到了。

     他倆扶着他,讓他靠着駁船的邊緣坐下。

    他坐下來後,繼續哭訴他的遭遇,直到說不出話,腦袋向前低垂下去。

    “水。

    ”他艱難地小聲說道。

    德科德拿出一個水罐靠近他的嘴唇。

    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恢複了體力,手腳并用爬起來要走。

    諾斯特羅莫很生氣,命令他去駁船的前半部。

    赫希這個人,就如同害怕鞭子一樣害怕責罵,他肯定以為監工是個殘暴的人。

    他很敏捷地消失在駁船前半部的黑暗中了。

    他們聽見他鑽到防水油布底下;接着有重重摔倒的聲音,然後是一聲疲憊的歎息。

    過了一會兒,駁船前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好像是他摔死了一樣。

    諾斯特羅莫威脅道—— “躺在那裡一動不許動!連胳膊都不許動。

    如果我聽到你喘氣的聲音,我就過去,對着你腦袋開一槍。

    ” 這個懦夫,無論他多麼順從,仍然在目前這種危險情況下增添了一個新變數。

    諾斯特羅莫的焦慮和急躁,逐漸變成了陰郁和沉思。

    德科德用很小的聲音,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評論道,這件奇怪的事根本不重要。

    他想象不出這個男人能幹什麼壞事,最多是個累贅——比如像一塊木頭一樣。

     “我在丢棄一塊木頭前總是會先掂量一下,”諾斯特羅莫說,态度很平靜。

    “因為那塊木頭有時會出乎意料地找到用途。

    但面對我們目前的情況,這樣的人應該被丢下船去。

    即使他像獅子一樣勇敢,我們也不會需要他。

    我們不是逃命。

    先生,一個勇敢的人用機智和勇氣逃命不算什麼;但你聽說了他的故事,馬丁先生,他是靠恐懼實現了一個奇迹……”諾斯特羅莫停頓了一下。

    “這艘駁船上不許有恐懼。

    ”他從牙縫裡擠出來這幾個字。

     德科德無法回答。

    他不想吵架,也不想表現得猶猶豫豫或心事重重的樣子。

    吓破了膽的人能幹出千種危險的事。

    很顯然,無法與赫希進行交談,也無法與他評理,或勸說他按理性行事。

    他逃命的故事充分說明了這點。

    德科德覺得,這個不幸的人沒有被吓死,那才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自然造就了他,而且似乎冷酷地計算出他能夠忍耐痛苦的極限。

    人在害怕時會産生一定的憐憫心。

    德科德雖然有能力幻想出同情,但決定不幹預諾斯特羅莫打算做的行動。

    但諾斯特羅莫什麼都沒有做。

    于是赫希先生的命運在漆黑的海灣裡仍然還是命懸一線,等待着未來不可預知的事件發生。

     諾斯特羅莫伸手把蠟燭掐滅了。

    對德科德來說,他的同伴,僅這麼一下子,就把包含着他的事業、愛情、革命理想的世界給破滅了,在這個世界裡,他能以居高臨下的心态分析所有的動機和激情,也包括他自己的。

     他感到呼吸有點困難。

    新情況對德科德影響很大。

    由于智力是他自信的來源,當這個他能有效使用的唯一武器被剝奪之後,他感到很難過。

    但無論什麼樣的智力也穿透不了海灣的黑暗。

    現在隻有一件事是他能肯定的,那就是他這個同伴有超乎尋常的虛榮心。

    他的虛榮是直接的、簡單的、天真的、感染人的。

    德科德原來隻想利用一下諾斯特羅莫,此時卻想全面地去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發現,雖然諾斯特羅莫的行為表現多種多樣,但他的性格是前後一緻的,而且動機很單純。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男人能在極為自負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着驚人的簡單性。

    如今出現了一個複雜情況。

    給他的任務顯然很有可能失敗,這使他很生氣。

    “我很想知道,”德科德心想,“如果我不在這裡,他會如何去完成這個任務。

    ” 他聽到諾斯特羅莫又在低聲說話了,“不行,這艘駁船上不能給恐懼留下空間。

    僅有勇氣是不夠的。

    我的眼力好,手勁大;從來沒有人看到過我無精打采、不知所措的樣子;然而,上帝啊,這項馬丁先生給我的任務,既不需要好眼力,也不需要手勁大,甚至連判斷力都不用……”諾斯特羅莫咬着牙罵着,一會兒用西班牙語,過一會兒又用意大利語。

    “做這件事,隻需純粹的絕望就夠了。

    ” 這些話與周圍的環境形成奇怪的對比——海灣此時處于凝固狀的甯靜之中。

    突然,天下小雨了,整條船上都被雨點的低語聲給包圍了。

    德科德摘下帽子,讓雨水打濕了頭發,感覺精神極為振作。

    這時有一股穩定的弱氣流吹拂着他的面頰。

    駁船開始移動,但離小雨越來越遠。

    雨滴不再落在他的頭上和手上,雨聲在遠處消失了。

    諾斯特羅莫咕哝了幾句表示滿意,他像水手一樣嘴裡發出唧唧聲,迎着風抓緊舵柄。

    這是三天來德科德首次感覺到心中不再有被監工稱為“絕望”的那種東西。

     “我好像聽到海面上來了另一場小雨,”他用很滿足的口氣說道,“我希望它能下到我們這裡。

    ” 諾斯特羅莫停止了嘴裡的唧唧聲。

    “你聽到另一場小雨聲了?”他用懷疑的口氣說。

    黑暗似乎正在按照某種方式散去。

    德科德能看見同伴的身體輪廓了,而船帆從黑暗中顯露出來,像一塊方方正正的雪塊。

     德科德聽到的聲音是從水面傳來的,非常刺耳。

    諾斯特羅莫聽出那聲音是汽船在寂靜的夜晚劃過平滑的水面時向四周傳遞出的咝咝沙沙聲。

    那不可能是别的,隻能是那艘在埃斯梅拉達被劫持的運輸船。

    那船沒有開燈。

    蒸汽機的噪音,每一分鐘都變得越來越大。

    不過,有幾次又完全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再次啟動,聲音聽上去令人吃驚地近;它就好像是艘看不見的船,位置根本無法推測,正徑直地向駁船沖過來。

    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駁船在輕輕地、緩慢地前進,德科德側身把手伸到海裡用手指感覺水流,發現駁船确實在前行。

    這一下他的睡意全沒有了。

    駁船在走使他很高興。

    由于寂靜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了,那汽船傳來的噪音似乎很喧嚣,讓人心神不安。

    看不見那艘汽船使人感到十分奇怪。

    猛然間一切變得寂靜起來。

    那輪船又不出聲了,但這次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汽船噴射出的蒸汽在他們的頭頂發出隆隆的震撼聲。

     “他們想确定自己的方位。

    ”德科德低聲說。

    說完,他再次把手指伸入海裡。

    “我們的速度不慢。

    ”他告訴諾斯特羅莫。

     “我們似乎要從那船的前頭通過,”監工小心翼翼地說,“但這是一場蒙面死亡遊戲。

    即使在前進也沒有用處。

    我們絕不能被看見或聽見。

    ” 他說話聲雖然沙啞,但充滿興奮。

    在他的臉上,什麼都看不見,隻有眼球的閃光。

    他用手抓住德科德的肩膀。

    “汽船上站滿了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