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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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自覺。

    她早已什幺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隻知道捶着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鬥,隻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隻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忏悔了。

    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

    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9〕。

    稱揚諾拉的果決……。

    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裡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隐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着傾聽,後來沉默了。

    我也就斷續地說完了我的話,連餘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

    "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了。

    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

    "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

    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僞的。

    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挂念地做事……。

    " 我同時豫期着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隻有沉默。

    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裡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

    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着慈愛的母親,但隻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風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裡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

    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

    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

    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着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于麻木的疼痛。

    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

    ——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忏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裡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

    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

    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裡一般,被系着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隻争着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裡隻有兩張書券〔10〕:兩角的和三角的。

    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于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于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幺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昏黑。

    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

    但終于走進自己的屋子裡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裡,将她接回去了。

    "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後受了一擊,無言地站着。

     "她去了幺?"過了些時,我隻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 "她,——她可說什幺?" "沒說什幺。

    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 我不信;但是屋子裡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隻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着它們毫無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

    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沒有;隻是鹽和幹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

    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将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着孩子推笑。

    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隐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松,舒展了,想到旅費,并且噓一口氣。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經過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現盡;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後,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的看着我。

    我一定神,什幺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

    我為什幺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在她知道,她以後所有的隻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

    此外便是虛空。

    負着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幺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我不應該将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

    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

    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将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将要同居時那樣。

    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

    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着虛僞的重擔的勇氣,卻将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

    她愛我之後,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

    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