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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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我問。

     "教書,在一個同鄉的家裡。

    " "這以前呢?" "這以前幺?"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煙卷來,點了火銜在嘴裡,看着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幺也沒有做。

    " 他也問我别後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後再去添二斤。

    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于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幹。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

    "他一手擎着煙卷,一隻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

    "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幺來一吓,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

    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

    又不料你也回來了。

    你不能飛得更遠些幺?"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

    "我也似笑非笑的說。

    "但是你為什幺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

    "他一口喝幹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

    "無聊的。

    ——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仿佛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着說,"我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

    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

    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裡去了,須得趕緊去設法。

    母親一知道就很着急,幾乎幾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

    然而我能有什幺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時什幺法也沒有。

     "一直挨到現在,趁着年假的閑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

    "他又喝幹一杯酒,看說窗外,說,"這在那邊那裡能如此呢?積雪裡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

    就在前天,我在城裡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該早已朽爛了,——帶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

    我當時忽而很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曆過。

    到得墳地,果然,河水隻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

    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

    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着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

    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

    待到掘着圹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隻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

    我的心顫動着,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幺也沒有。

    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也許還有罷。

    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裡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

    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

    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後回轉身,也拿着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着。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隻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

    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隻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

    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裡,運到我父親埋着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

    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

    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

    ——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幺?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裡去拔掉神像